一对恋人因为女方父母横加干涉没有走以一起。她白纸船般飘到海外，他则在爱与痛苦中维系着一个家庭。离婚。再婚。一直独身的她就这样白纸船般在他的生活中飘去，又飘来……

白 纸 船(小说)

作者丨刘晓平

正是夹竹桃开得火焰一般旺盛的季节。乡村中学，放学了的学生像小鸟归去了山林，一下子便安静下来，读书声也似平息了的潮汐，只有校园的琴声在孤独的深处响起。这时，晚饭后的妻子，提了一天换洗的衣服去了水井边。我刚抱了儿子，倚靠窗前，看窗外如火的夹竹桃是怎样的一日日衰败下去。我在想：“夹竹桃这种植物，有一个美好的花季，为什么却没有果期?她空有花期一定是错过了什么。”我正凝神静思间，似觉门口进来了人。蓦地回首间，我看到了一张好久以来一直只在梦里曾见到过的脸，两行清泪，在眼帘间垂挂着。我很木然地叫道：“燕儿，您何时回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燕儿没有言语，似一樽木雕。许久，燕儿从我怀里接过伟儿，说：“让我看看吧!”我一时不知所措，燕儿却面对着孩子似乎在幽咽地吟诵道——

我曾站在岸边

轻轻地挥手

让我小小的白纸船

伴您远行

记不清它装走

多少童趣

也许从此不会

再有相逢

昨夜里的白纸船

忽然伴您归来

我站在码头

惊喜地招手

我没疑心自己

是在梦里

拉着您让您讲

这些年的漂泊奇遇

白纸船白纸船

我的白纸船呢

一梦醒来

惟见窗外的月色茫茫

这时，我反而出奇的冷静，很淡然地问：“您知道这是谁的诗?白纸船还会回来吗?”我看不出燕儿的表情，只听到她说：“不想听我说说奇遇吗?我已在湘潭机车厂做翻译，这首《白纸船》我是在《湖南日报》上读到的，我已背诵过无数次了，我还真希望有说说奇遇的机会呢。”正说着，妻从水井边回来，见我们都只是站着，便说：“客人来了，为什么不倒茶呢，连座也不搬一个?”我这才意识到我有点失态了。燕儿没有喝茶，也没有就座，而是告辞离去了，就像一抹晚霞后隐去的太阳，不见了。

燕儿是我从初中到高中的同学，她父母都是我的老师，我们的感情经历就像所有有过早恋的中学生一样，开始只是一种倾慕、一种暗恋，并没有大胆的表示，惟一的举动就是些“你在指缝间望我/我在指缝间望你/老师在讲台上望我们”的幼稚。我们不敢有一丝的大胆，甚至我也不敢有稍许大胆的表白，因为高中毕业时我们都才是十五、六岁的年轻，因为那是个压抑情感的年代。

后来，我做了回乡知青，她下放做了知识青年。她下放到我舅舅所在的生产队，这就为我们经常相见创造了条件和理由。就在这时，我们互相间也只是一种关爱和相思，毫无任何明白的表示。七七年恢复高考，我们都名落孙山，但因此我们才又有了一起同学的机会，八八年我们即在同一个复习班学习。学习是紧张而刻苦的，容不得我们分心，但我们彼此关注着、支持着、鼓励着。这一年高考，她因成绩全面优秀考上湖南师大，我则因数学成绩太差只上了专科线，最后只录了个师范。但这并没有拉开我们的距离，反而为我们的表白留下了机会。当时，我想不去读师范了，准备来年再考，可她却坚决支持我去读。她认为：“哪里都可以成才，关键是自己的努力。”在上学前一晚，我们有了第一次大胆的表白。那个晚上，我们在县城影院看了电影《李双双》，然后沿着辰水河岸走了许久。她第一次说：“读书时，我们相隔的距离远了，不可能常相见了，但是，您可以给我写信，我也会给您写信的。”就是这么几句朴素的表白，竟成了我当晚梦中的酵母。

读书的日子，那是我爱的岁月，我们彼此成了对方心中抹不掉的影子。这期间，我们开始用诗意的语言，记述着彼此间的相思。我们的相爱逐渐公开化，王母娘娘的棒槌也随之而来。寒假时，我随她一起回家，本想亲切地叫一声“老师”，不想她父母竟视而不见，将我拒之门外，燕儿哭喊着，他们也无动于衷。据我后来的逐步了解，这两位“灵魂的工程师”就因为我是农民的儿子，就因为我学历比燕儿低，就剥夺我和他们女儿相爱的权利。为了让我完全死心，当年他们又利用燕儿舅舅海外的关系，让燕儿自费去美国留学。尽管如此，燕儿始终与我保持着书信联系，尽管我觉得我们情缘无望，但我仍是以诗日志的形式记载着我们的相思。回想着同学的经历，回想着情感的历程，面对着好事难成的现实，我痛苦地写下《界河》：

曾恨极那个扎辫子的老师

编一个小辫子与我同座

我用一个小男子汉的尊严

在座位上刻下浅浅的界河

你渐渐长大

我渐渐长大

在我们知道界河应该填平的时候

我们的界河渐渐长大

长大成长江

长大成太平洋

往来其间的

只有友谊和诗歌……

师范毕业后，我分到了一所乡村中学教书，在与书声为伴、与乡情为伴的日子里，我逐渐地变得心如止水。

但是，一个人生的课题是人人都要去完成的，那就是如何去打发寂寞的人生。面对着百般无奈，在同事的介绍下，我在认识妻子十八天以后，与她为伴了。我决计与她走完人生之路，用爱心去喂养一颗痛苦的心。以后，我们便有了用爱与痛苦孕育的儿子，并为他而幸福地生活着。

当燕儿重新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时，我们连讲述漂泊奇遇的机会也没有了。“今雁不是昨日雁，南来北往不相知。”我决心让时间忘掉一切，让爱心面对未来。我知道燕儿此后一直没有成家，一直漂泊在海南与三湘之间。由于种种原因，我后来还是离婚了，面对从天涯海角赶到我面前的燕儿，我断然地说：“离婚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爱。人生之路，走错便不能返回，也没有必要，关键是从此不再走错。”当然，我知道，我这样对待燕儿未免太残酷，太不公平，父母酿造的苦果不应该由她来咽下，但我只能如此。“今雁不是昨日雁”哟，四处漂泊的燕儿早已失去了从前的朴实与纯真。更何况，我生有爱，真爱难求，一种脱离了任何杂质的爱更加难求，我得珍惜。

面对孑然一身的燕儿，我只能说：“今生你没有错，但你有过失，那就是在错误面前你不应该有屈服。”燕儿，这一生，我已有生命的感知，你是一个好人，祝你一生平安。最后送你一首小诗，愿你此生珍重——

秋水映一行青天的白鹭，

伊人却站在隔水的岸边。

挥剑断水的人是我，

横箫思人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