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岳湘水丨南岳山最后的猎户

2019-04-24 14:40:04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刘瀚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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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岳山最后的猎户

文丨甘建华


△2019年2月6日下午,南岳西岭杉湾观音峰下罗汉台,甘建华一家三口拜望92岁打虎老英雄陈志学和其老伴91岁李雪梅老人。谭义华摄

突然想起旧时南岳山中的老虎,想起传说中的猎户,听闻他们都已过耄耋之年,拜望得趁早啊!

于是,十月金秋的一天,我约上二三友人,请知情者引路,赶到南岳西岭杉湾茶园,在观音峰和潜圣峰一线,终于见到了陈氏兄弟。他俩是南岳山中现存最老的猎户,也可以说是当今中国最后的打虎英雄。哥哥陈志学年逾91岁,弟弟陈岳云比哥哥小3岁,算起来也已88岁高龄了。如果不是事先晓得,根本看不出他俩就是“活武松”,面貌与普通老农无异,绝然没有“天上降魔主、人间太岁神”的模样。但兄弟俩有许多共同的特征,不但脸部轮廓相像,眼神晶亮相像,连说话的声音都相像。都是中等个头,脑门中间光秃秃的,两边的头发却有黑有白。而且都耳聪目明,记忆力惊人,说起往事连年月日都很清楚,叙述细节也差不多一致。

听明我们的来意,陈志学老人沉吟了好一会儿,嘴里念念有词:“老虎!老虎!老虎!”——是啊,老虎!南岳的老虎!中国华南虎!

南岳衡山是中国五岳之一,北起衡山县福田铺乡,南迄衡阳县樟木乡,西至衡阳县界牌镇,东止衡阳市南岳区,长38公里,最宽处17公里,总面积640平方公里,介于北纬27°4′-27°20′,东经112°34′-112°44′之间,南面是衡阳盆地,东面是湘中盆地。山高林密,植物资源丰富,森林覆盖率达到76.50%,与20世纪50年代早期差不多。天然分布的树种近千,百年以上的古木大树千余株,四五百年以上树龄的也有好几十株。山上山下,遍布野生观赏植物,一年四季可以见到盛开的花卉。花海、林海、云海组成了南岳的三海奇观,这就为野生动物提供了必备的生存条件,形成了一条完整的生物链。特殊物种有鹰嘴龟、石鸡、麂子、野猪、穿山甲、乌梢蛇和南岳大蟒,其中历史上最著名的是华南虎。惋惜的是,其它野物南岳山中都有出没,华南虎半个世纪前已经销声匿迹。

说到老虎,人们很自然地会想起武松景阳冈打虎的故事。“忽闻一声霹雳响,山腰飞出兽中王。昂头踊跃逞牙爪,麋鹿之属皆奔忙。”只是这只吊睛白额大虫,究竟是东北虎还是华南虎,抑或是孟加拉虎、印支虎,我一直没有弄清楚。前一向见网上视频中出现了东北虎,孟加拉虎在我国西藏东南部也有分布,华南虎却只在陕南安康农民周正龙的相机中出现过。

百度一下,华南虎亦称中国虎,头圆,耳短,四肢粗大有力,尾较长,胸腹部杂有较多的乳白色,全身橙黄色并布满黑色横纹。毛皮上有既短又窄的条纹,在亚种老虎中体型较小,以草食性动物野猪、鹿、狍等为食,被列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国际自然保护联盟列为极度濒危的十大物种之一。现今只有散布在全国十几家城市动物园中的六七十只华南虎,另有在南非进行野化的十几只华南虎。

归来兮,华南虎!?

△南岳山上杉湾茶场一带,曾是华南虎出没的地方。甘建华摄

我最初知道南岳山中曾有老虎,来自于唐人裴铏所著传奇小说《马拯》,故事的发生地就在南岳,甚至衍生出一个成语“为虎作伥”。说是唐朝长庆年间(821-824),有一个名叫马拯的读书人,游玩到了湘中衡山祝融峰,拜望伏虎禅师。孰料这貌似高僧的老和尚,其实是一只老虎变化的,不但吃了他的仆人,而且夜间撞门击户,专意吃掉他和另一个名叫马沼的山人。好在他俩颇有智谋,翌日早上设计将禅师诓到井前,将其落井下石以毙之。一路狂奔下山,遇到猎户牛进,在道旁张弓布弩,树上结棚而居,请二马上树歇息。夜间正感庆幸,忽有三五十个僧道男女载歌载舞,来到预埋的弓弩前,愤怒地掀掉机关。牛进告诉二马,这都是被老虎咬死者的鬼魂,中了虎蛊,反过来帮助老虎害人,称为伥鬼。不久,果真来了一只狂啸的大虎,被牛进机关射中而亡命。伥鬼们返回后看见死虎,一面如丧考妣地大哭,一面诅咒猎户。二马挺身而出,将伥鬼们一顿痛斥,终于唤醒了其中一个鬼的觉悟,詈骂老虎,感谢点拨。等到天明,二马将从山上庙中所掳的不义金银,与牛进分赠而别。

 

南岳山上流传最古老、也最有名的老虎故事,远在南北朝陈光大年间,距今已有1450年之久。南岳佛教开派祖师慧思大和尚,蒙岳神赠他掷钵峰下的飞地,创建般若禅林(即今之福严寺)。可是由于这个地方在半山腰,没有水源,众僧束手无策,慧思说:“你们稍安勿躁,看我的!”他拄着锡杖到寺后山坎察看,然后举起锡杖朝一个沙包刺去,待拔出锡杖,一股清泉喷涌而出。众僧喜极,赶快掘地砌石,建成水井,慧思命名卓锡泉。过了几天,见僧众挑水上下坡太累,他便赶来两只老虎,在寺侧高岩下刨地,掘井一口,又得涌泉。水出来了,老虎也不见了,慧思命名虎跑泉。寺僧劈竹为槽,将泉水引进厨房、斋房、浴室、菜园,僧众饮水和洗浴、种菜用水,至此都很方便。庆历初年(1041年),北宋文学家宋祁撰《衡山福严寺卓锡泉虎跑泉记》,尽述二泉之胜,“丐文纪实,与此泉偕”。现在我们到福严寺游玩,不但可以见到虎跑泉,大岳方丈在旁边还新植了十八棵日本罗汉松。每每徜徉在这六朝古刹、七祖道场,我都恍兮惚兮,不知这眼古泉真焉假焉,但眼中的确会驰过两只老虎的身影。

再就是唐代天宝年间,衡岳寺曾有奇僧名懒残者,总是喜欢哼着自己编的山歌:“世事悠悠,不如山丘。青松蔽日,碧涧常流。山云当幕,夜月为钩。卧藤萝下,块石枕头。不朝天子,岂羡王侯。生死无虑,更复何忧。”众僧只当他穷开心,任由他疯疯癫癫,没想到他却暗助来山修行的李泌做了十年宰相,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得到的。有一阵子,寺外虎豹成群,经常伤人,寺僧拿它们毫无办法。懒残法师说:“给我一根小竹杖,我来把它们赶走吧!”众僧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捂嘴等着看热闹。谁知道,懒残刚一步出寺门,就被一只老虎叼走了。从此,人们再也没有见过他,衡岳寺周围也不再有虎豹踪迹。

转眼便是千余年后,抗日战争爆发了。1937年10月,由国立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私立南开大学,联合组成的长沙临时大学,搬迁湖南长沙,其中文学院安置在南岳圣经学院。朱自清、闻一多、冯友兰、金岳霖、吴宓、陈寅恪、柳无忌、威廉·燕卜荪(William Empson)等几十名中外文学大师,风云际会于白龙潭。叶公超后来追忆道:“朝吸早雾,夜闻虎啸,水帘洞下濯足,祝融峰上观日。”师生们课余之暇,不时结伴在山上山下访胜怀古,钱穆甚至“以游山为首务,或结队同游,三四人至数十人不等,或一人独游,几乎常日尽在游山中。足迹所至,同人多未到,祝融峰又屡去不一”。“又一清晨独自登山,在路上积雪中见虎迹,至今追思,心有余悸。”(《师友杂忆》,九州出版社2012年8月出版)

△远望观音峰下罗汉台。甘建华摄

站在南岳西岭的山间,眺望远近的山影和雾岚,云海深处,林木葳蕤,那些蛰伏的野物,它们都还安好吗?它们是否还能记得,当年有一只名叫老虎的大哥,曾经时常出没其中,“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振得那山冈也动”?那威猛的气势和锦缎的身影,已经湮没于历史的深处,离它们、也离我们愈来愈远,是不是无法想起来了呢?

旧时南岳山的生态环境如何,首先得说说山中的虎患如何。据1996年5月出版的《南岳志》记载,20世纪30年代至60年代,南岳山上虎豹横行,人畜伤亡十分严重,1946年4月3日《中央日报》即有报道为证。尤其是抗战后期的1943年至1945年,日寇陷境,兵荒马乱,老百姓饿死、病死者多。1945年至1946年,老虎进城、豹子上门的事情时有发生,人畜伤亡创历史纪录。后山的严渡、烂泥坝、九龙坪,前山的藏经殿、老塔圮等处,虎豹频繁群聚,有时多达十余只。它们白天成群结队,公然骚扰山居农户,咬死在外劳动的人们,咬死耕牛、生猪更是屡见不鲜。据说光是这两年,伤亡七十余人,大牲畜百余头。高山、深山的农作物(主要是稻谷、红薯、油茶),人们往往不敢收获。有时深夜老虎吼叫,震山炸耳,闻之令人骇然色变。

1952年秋冬,南岳山又一次发生大规模虎患,前后山死于虎爪虎口达62人之多。虎患涉及衡山县福田、岭坡、城关、白果,对河衡东杨桥、东烟、珍珠、小初、四方山等地。衡山县城发生两次老虎进城事,白果出现老虎闯入大平原垅中,东烟乡出现廿余只老虎,连强壮男人都不敢单独行路,更遑论妇女、老人和孩童。是年冬天,湖南省公安厅应南岳管理局的紧急吁请,派出一个排的武装力量前来南岳,号召青壮年参与剿虎专项行动。部队驻扎在磨镜台招待所。某日傍晩时分,只见卅余只大小老虎,母虎领前,雄虎压后,大摇大摆地穿过磨镜台,向福严寺方向行去。官兵们一时间看呆了,竟然忘记当场举枪射击。

大虫太过嚣张,打虎英雄安在?

直到1953年5月,在武装部队与民间猎户的联合捕杀下,21只老虎被打死,打伤10只。同一时期,湖南省共捕虎170只。这些可不是民间传闻,都有地方史志记录在案。

而据我所知,1969年夏天,在毗卢洞还发现过老虎,或许这是南岳山中最后一只华南虎?

△这是打虎英雄的父亲陈春生,真实版武松,1980年83岁时去世。

南岳老陈家世世代代住在西岭杉湾一带,这儿海拔1100米左右,现在是寿岳乡岳林村。猎户陈春生(1897-1980),生有五个儿子,次子日升、三子志学、五子岳云,都是打虎能手,先后打死9只老虎、豹子,打死的野猪则不计其数。

陈氏父子打虎知虎性,晓得白日里觅食的老虎,是一种极度饥饿且凶猛的大虎,往往是单个游动,行走缓慢,只要地铳、药弩装埋位置得当,再厉害的老虎也逃不脱惩罚的命运。1946年11月27日清晨,一只雄性大虎低头曳尾,不时发出低沉的“哼哼”声,由观音峰下的烂泥路,走过黄泥码头,结果被地铳打死。老虎身长约7尺,身高约3尺,体重500余斤。陈氏父子和几名帮手将老虎抬到南岳镇上,轰动了大衡山地区,人们纷纷赶来买虎肉虎骨。虎肉3元一斤,内脏也是3元一斤,虎骨卖给了长沙药酒公司,35元一斤,共得光洋1500块。陈春生用这笔钱购置7亩水田,200亩荒山、竹林,还修建了3间新屋。

1960年农历二月初三,陈家三兄弟围猎一只四五百斤重的老虎,老虎挨了陈志学一枪,急速逃回罗汉台下的树林草丛。三个壮士不舍,穿着登云鞋,挥刀抡棒,上坎下坡,勇猛追击。看到老虎气息奄奄,他们有些大意,欲走近前去捕捉。孰料老虎不甘束爪就缚,平地吼出一连串炸雷,奋尽全力扑向他们,将陈日升的头部抓伤,反过来一口咬伤陈志学的手臂。三人施展拳脚功夫,用尽平生之力,只顾拳击、棒打、刀砍。不一会儿,老虎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终于软绵绵地躺下一个锦布袋。

陈志学老人给我们展示当年捕捉老虎的铁夹子,虽然已经生锈迟钝,但其余威犹在,不敢让人置疑半分。他回忆跟随父亲打猎的日子里,学会了如何制作弓弩和地铳,熬药时不能作声,打猎时要设置陷阱,学会“看脚印”。几个人分头蹲守在猎物出没的地方,联络的方式很特别,不是个中人不会晓得门道。说着说着,他脱下右手臂的衣服,几道老虎的抓痕清晰可见,臂膀上却仍旧是壮年人一般的肌腱。

又到前面一公里处的陈岳云家,自言曾经是个好猎户,顺利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作战,归国后回乡务农,担任村支部书记多年,对现今中央提出的各项三农政策如数家珍。堂屋正面墙上是“陈氏祖先神位”,上方有3幅黑白照片,分别是陈春生夫妇和陈岳云妻子。我将陈公照片取下拍摄,发现其紧抿嘴唇,眼神坚定,性格刚毅,显见是一个相当有主见的人,也是一个湘军年画中的强人,这样的人只要遇到合适的时机,一定能够干出一番大事。

行走南岳这些年,我一直在打探一个名叫黄泰庚的老猎户。意外之极,这次终于得知,他是陈春生的师父,收有二十来个徒弟。说起他的年龄,都说今年该有一百多岁了,如此说来生于清末光绪年间。

黄泰庚家在南岳七十二峰之华盖峰下,其人长得武高武大,有一身硬功夫,专以打猎为生。对老虎的出没路径和规律,摸得特别清楚,“不斗群,专打零”(就是不打群虎,只打单独行动的老虎)。他善于装弩,熬得一手好弩药。傍晚时分,巧妙地安装好药弩后,告诫村人不要进入禁区,以免发生人身伤亡事故。担心老虎听得懂人话,相互之间使一个眼色,对方马上就明白了。他用药弩、地铳等方法,一生打死、药死百余只老虎。山里人夸张地说,老虎听到他的名字都害怕,见了他都绕道走。老虎吼一声,黄泰庚也吼一声,老虎便不敢再吼了。

1951年3月,南岳特别区人民政府选送他到北京参加全国打虎英雄会。来年春天,他在西岭往东湖镇方向的山脊上,与徒儿们用搂地炮打中一只重700余斤的大雄虎。为了追踪这只虎王,他前后耗时百余天,鞋都走烂好几双。他在追踪捕捉老虎,老虎也知道他要干什么,一直刻意躲避着他,人与虎上演了一部南岳版《生死时速》大片。野物毕竟是野物,怎么能斗得过好猎户呢?不知不觉间,它走进了黄泰庚预设的伏击圈。那一刻,人与虎面面相觑,搞不清楚谁是王者。猎户有心放虎归山,但其他人不答应,被老虎吃了家人者更不答应。他们满怀着深仇大恨,拿着大石头砸,拿着粗木棒打。天罗地网中的老虎,哀鸣一声弱似一声,“秽污腥风满松林,散乱毛须坠山奄”,“身横野草锦斑销,紧闭双睛光不闪”。南岳区政府闻讯大喜,指示黄泰庚与徒儿们,将老虎抬送到南岳镇北正街展览。几万人赶来观看,全民狂欢,至今犹有人津津乐道。

几十年前那一场场声势浩大的围捕,困扰南岳山的虎患终于平息了。人口的繁衍,房屋的建设,公路与茶园、农田、坡地的开发,尤其是深山老皁的垦荒,使得大型野生动物无处藏身,人们的生命安全有了保障。但另一个问题随之而来,南岳山的生态环境也不似先前那般原始纯朴,老虎豹子都成了遥远的传说,这究竟是有利还是有弊呢?

如今“生态环境”成了一个热词,看似十分深奥,说白了就是由各种生态关系组成的环境,是关系到社会和经济持续发展的复合生态系统。生态环境首先与人类生存密切相关,我们不能因为在自然环境中,有了豺狼虎豹野猪和大熊猫,便夸耀这儿的生态环境多么多么好。它们的存在得以不影响人类的生存和生活为基础,从而构建一个和谐稳定的系统整体。如果越过了这道樊篱,豺狼虎豹野猪大发兽威,人畜被伤害,庄稼遭损失,自然生态系统良性循环受到破坏,国家和地区的生态环境极不安全,那么怎样确保国民经济和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呢?

因此,撰写本文的目的,并非倡导人们上山打老虎,无视《野生动物保护法》,而是“大王派我来巡山”,讲述一段南岳山中物极必反的过往,唤起人们更加重视生态环境,保护、拯救珍贵、濒危野生动物,保护、发展和合理利用野生动物资源,更好地维护生态平衡,重建一个理想有序的人间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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