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山深呼吸,闻一闻远古稻花香

2019-03-19 09:43:36 [作者:记者 肖欣] [责编:赖泳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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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1月30日,澧县城头山古文化遗址全貌。(资料图片) 钟镭 摄

 

城头山出土的红陶碗。 通讯员 摄

 

城头山出土的镂孔圈足豆。 通讯员 摄

 

澧阳平原史前遗址示意图。

城头山出土的彩陶杯。 通讯员 摄

湖南日报记者 肖欣

雨水一直收不住脚。但初春的澧阳平原,依然呼应天地的韵律,敞开胸怀。杨柳风拂面,水光叠影,层层新绿在泥土间闪亮——就像一万年前,这片土地在春天也有的模样。

在中国史前社会的文明化浪潮中,这方山水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湖南自古“鱼米之乡”的美誉,与这里有何渊源?

时间布下一个个哑谜。居于平原腹地的澧县城头山,是迄今为止,考古学家解开的关键谜底。距今6300年的中国最早之城,是这片原野史前稻作农业文明之果,也是中国文明化进程的一块里程碑。

3月2日,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员赵亚锋,在长沙博物馆主讲城头山往事。时间的响箭,射开了被折叠的城头山时空之门。那里稻香四溢、热气腾腾,渺渺渔歌随风飘荡……

差点丢失的桂冠

几只灰色的水鸟扑腾着掠过护城河的水面。田埂边,落叶的水杉和杨树都干净得很,在灰蒙中画出清朗的线条。不过枝丫间的鸟窝像个黑色标点,不客气地宣示领地。

院子里的蔷薇,刚冒出新芽。狗围着脚边打转,火苗舔着一尊陶鼎,鼎上蒸着米饭的陶甑噗噗微响,清香扑鼻……

初春,在城头山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徜徉,眼前一树一鸟一物,都奇妙交错于“中国最早城里人”饭稻羹鱼的远古时空。恍然间,你沿着鹅卵石大道来到河边,荡舟捕鱼,或者去城中心的公共陶窑,完成那件才做了一半的陶器……

标志中国最早之城的,是城墙。

站在遗址公园的中心环顾四周。昔日城墙微微隆起于地表,呈圆形绵延。“城”的身影,依稀可见。但城的秘密,并不那么轻易暴露。

1979年7月的一个暑热天,澧县考古人员曹传松和王本浩,骑着自行车转过车溪乡的一片树林。曹传松的目光,无意间越过大片稻田,落到了一处高大的土岗上……

这是沉睡数千年的城头山,第一次与即将唤醒它的力量不经意相遇。时光埋下的秘密只露出了一个细小的线头,幸运的是,几经周折,揭秘者还是牢牢地抓紧了它。

中国最早的城,把中华民族的建城史往前一推就是1000年;世界最早的水稻田,打破“中国水稻由南亚传来”的观点,确证了中华民族驯化和栽培稻谷的伟大功勋。城头山这两项堪称改写历史的考古成果,震惊世界。

一个有意思的插曲是,“最早之城”的桂冠,城头山差点丢了。

城头山遗址开始发掘时,确认城址建造时代距今约5000-4800年,是当时发现的最早之城,被评为1992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没想到,1995年在长沙举行的一次研讨会上,河南学者突然宣布,在郑州西山发现了一个城址,距今约5300年。

难道桂冠刚戴上就要摘下来?1996年底至1997年初,冒着严寒埋头苦干的湖南考古人惊喜连连:不仅发现了距今约6300年的最早城墙,还发现了压在城墙之下、距今6500年的世界最早古稻田。时任湖南省文物考古所所长何介钧,甚至挖出了一个有灰白色根须的稻蔸。他兴奋地在遗址附近农田中扯了一个刚收割的稻蔸比较,几乎没什么区别。

稻作农业文明结出的果实

站在城头山遗址东门的核心保护区域深呼吸,似乎仍闻得到距今6300年土城的泥腥味,望见稻田里嘉禾青青。

赵亚锋语气肯定:“建在稻田上的城墙,是一个关于城的隐喻。城头山,就是稻作农业文明结出的果实。”

水稻是极为脆弱的水生植物,对种植条件、人与人的协作关系等要求很高,社会组织、公共权力等早期社会复杂化现象也因此萌发。距今约6300年的大溪文化时期,城头山聚落终于实现了从量变到质变的飞跃,筑起了颇具震撼力的城墙。城墙如一个巨大容器,汇聚了稻作农业发展所积蓄的文明要素,极大地促进了人们的社会交流、碰撞与分化。城头山的出现,标志中华大地升起了第一缕文明的曙光。

城头山曾四次修筑城墙,一次比一次建得高大、复杂。鼎盛时期,其城墙墙基宽达37米以上,还开挖了一条宽40米、深3米多的宽大护城河。赵亚锋在考古中发现,这个城河系统修建前有整体规划与设计,修建过程中则分组施工,分段堆筑,合拢成城:“这背后折射出的,是一个具有强大的规划、协调、组织与控制能力的权威。城内公共墓地的出现,多间建筑的居址、公共食堂、祖庙等,也是这一权威社会控制力的体现。此时的城头山,已呈现出一定的古国气象。”

随着城的发展,三面环山空间较小的城头山,开始向东边更开阔的地带转移,建起了一座规模更大的鸡叫城。直到距今4000年左右,包括鸡叫城在内的长江流域的古城都神秘消失。是什么黯淡了这里的文明之光?仍是未解之谜。

距今6300年前,一座宏大的土城就能在东亚大陆的遍地洪荒中耸立,绵延近2000年。这并非魔法式的奇幻。

站在历史的高处俯瞰,人们不能不注目孕育城头山的神奇地域澧阳平原。

“澧阳平原堪称湖南的‘两河流域’。”赵亚锋说:“它由澧水及其支流涔水、澹水冲积而成,是人类宜居的黄金地带。城头山是澧阳平原万年史前文化演进的结晶。”

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一直到现在,近700平方公里的澧阳平原已发现了近600个重要的史前和商周时期的遗址,是湖南目前最密集、文化序列最清楚的遗址古迹。湖南目前最早的旧石器遗址津市虎爪山、发现了湖南人老祖宗“石门人”的燕儿洞、距今8000多年的中国最早环壕农业聚落八十垱,都出现在这里。道县玉蟾岩发现的世界最早栽培稻,这里发现的四大稻作遗址及解密的八大传播路径,基本廊清了人类史前稻作农业前行的脚步。澧阳平原,被视为世界水稻的起源与传播中心之一。湖南“鱼米之乡”的美誉,即源自这片饱含先祖智慧、浸透古稻醇香的原野。

“天佑湖南,天佑澧阳平原,承载着上古历史的这些遗址——不仅仅一座城头山,而是万年以来的这一整套遗址,它们历经了数千年时光,完好地保留下来了。让我们共同努力,呵护好这批珍贵的历史遗产!” 2017年9月22日,城头山举行“中国城头山(首届)世界稻作文明论坛”,中国考古学会副理事长赵辉激情呼吁。

中国第一文明期的最高峰

作为世界三大原生文明之一的中国文明,究竟是如何形成的?近百年来,一代又一代中国考古学者孜孜以求。

赵亚锋对此颇为感慨:“中国现代考古学的基因里就有着强烈的中国文明探源诉求。通过考古学寻根问祖,重建中国上古史,探索中国文化和文明的起源,可以说是中国考古学的天职。”

在中国文明探源的历程中,城头山有着里程碑式的意义。

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郭伟民,在概括中国文明化的进程时发现,非常巧合的是,从距今6300-2300年,几乎每隔一千年就发生一次重大的转型,就有一次文明浪潮的席卷。而城头山,正是中国第一文明期的最高峰:“距今6300年,是中国第一文明期的开始。这个阶段还是文明的蓓蕾阶段,或胚胎期。在这个第一文明阶段,城头山城址是唯一代表,它独立地发生了一种文明的形态,即稻作农业文明。这个年代,比‘两河流域’甚至还要早。 有了城,文明就开始加速发展。”

2017年9月22日,袁隆平院士和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官员等共同发布《城头山共识》,高度评价以城头山为代表的澧阳平原史前遗址群“为国际社会理解全球多元化和多样性文明进程提供了蓝图”。目前,澧阳平原史前遗址群将申报世界文化遗产。

在世界文明史的坐标上,城头山这颗闪烁于人类早期文明苍穹的星星,能否发出更夺目的光芒?澧阳平原还将打开怎样的时光胶囊?

吹遍万年的春风里,新的秘语依旧呢喃,只说给懂它的人听。

但值得湖南人骄傲的是,今天,每一粒在世人唇边的清香热米饭,都链接着湖湘大地的基因;无数讴歌田园与乡愁的中华诗句里,都荡漾着一座湖湘古城上空升起的那缕炊烟。

■大事记

城头山遗址

1979年,澧县考古工作者曹传松和王本浩在车溪乡南岳村开展文物普查时发现。

1991年-2014年,湖南省文物考古所先后对城头山进行18次考古发掘,出土文物16000余件。

1992年和1997年,城头山遗址先后两次入选年度“中国十大考古新发现”,成为唯一一个两次获此殊荣的古遗址。

1996年,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2001年,被评为“中国二十世纪100项考古大发现”之一。城头山的考古发掘成果,镌刻到了北京“中华世纪坛”的青铜甬道上,写进了我国大、中学历史教科书。

2010年,城头山作为“中国最早的城市”被制作成大型模型,在上海世博会中国馆展出。

2016年,城头山国家考古遗址公园正式对外开放。

2017年,城头山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外围景观,经终审委员会评审,夺得2017年度世界景观奖。

2018年,“城头山遗址城墙剖面保护工程”获评“金尊奖”。

澧阳平原四大稻作遗址

1988年,在长江流域最早的新石器时代文化代表性遗址彭头山,发现大量掺杂在陶片里的稻壳,距今约9000年。

1996年,在中国最早的环壕农业聚落八十垱遗址,发现距今8000多年的近万粒炭化水稻。

1997年,在中国最早的古城城头山遗址,发现世界最早的古稻田,距今6500年。

2007年,在比城头山还大一倍、距今约4000多年的鸡叫城遗址,发现了堆积如山的炭化谷糠和非常好的灌溉系统。

■评说

人类300多万年历史中的绝大部分时段,是冗长而缓慢发展的旧石器时代。但到了最后的一万年前后,人类的心智、社会突然有了迅速的提高、发展。这一切得益于一项伟大的发明——农业。因为农业,人们第一次掌握了可以突破自然限制的生产经济,获得食物保障,过上稳定的定居生活,人口规模也随之扩大,需要建立各种制度以协调约束日益复杂的人际关系,终于脱离蒙昧、走向文明。

稻作农业支持了中国史前社会第一次文明化浪潮。这是几十年考古揭示的一段湮灭已久的历史。澧阳平原上的社会率先引领了长江中游地区史前社会的复杂化、文明化进程,城头山遗址上发现的建造于大溪文化的城垣,是目前知道最早的古城。就建筑技术而言,城头山大溪文化城垣的建造是基于彭头山文化晚期的八十垱遗址和城头山汤家岗时期聚落的环濠工程技术而来,经过了将近2000多年的传承,终成大器。

——中国考古学会副理事长、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原院长 赵辉

城头山是中国最古老的城,把中华民族文明历史上建城史往前一推就是1000年。这座古城发掘的结果表明,至少可以证明长江文明与黄河文明同为中华文明的摇篮,将促使我们修订某些重大历史结论,谱写中华6000年文明史的新篇章,它的独特价值是史无前例的。

——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原所长 何介钧

城头山作为我国目前发现的最早史前城址,堪称众城之母。在城头山的影响之下,长江中游出现了众多的城址。此后2000余年,全国各地涌现出了一大批城址,它们在中国多元一体文明化进程中,为以中原为中心的历史趋势的形成和最早中国的出现作出了杰出贡献。城头山汤家岗文化时期的水稻田,堪称稻作之源。发达的稻作农业是中国南方文明的史前基础,也是促进中国文明形成的重要支柱。

澧阳平原遗址具有极高的密集度,堪称中国史前遗址集群原生态博物馆,反映了人与自然相互作用和发展的特定形态,是环壕聚落向城壕聚落发展演变的杰出范例,是对稻作文明形态与东亚史前社会复杂化进程模式的基本概括。数十万年以来,山丘、平原、水、稻米与人的相互依存和发展,是这个史前遗址群作为文化遗产真实性与完整性的客观表达。

城头山城池在大地上静卧了数千年,它从未被记载,从未被书写,也不见于夏商周三代人们的历史记忆,如果不是科学考古学的出现,它或许还会再卧千年。但我们这一代考古人幸运地与其相遇,幸运地见到了它的真容。

——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所长,中国考古学会理事 郭伟民

澧阳平原的城头山不仅仅是个城祖稻源遗址,更多的应是个数千年一脉相传、写满传奇的文化符号。城头山的背后和周围,整个澧阳平原,自古以来都是稻作农业区,到处都有稻作遗址,譬如彭头山、八十垱、丁家岗、三元宫、鸡叫城等等。今天整个澧阳平原的现代稻田可以说就覆盖在先祖的故园上,几乎所有的稻作家园都有古香古色的稻作背景。

——农业农村部全球及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专家委员会委员 徐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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