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之西丨李嘉楼神龙一现之后

2018-12-11 11:08:27 [责编:刘瀚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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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嘉楼神龙一现之后

——柴达木第一部长篇小说作者寻找记

文丨甘建华

▲ 长篇小说《柴达木传奇》,李嘉楼著,花城出版社1984年8月出版。

▲ 李嘉楼长篇小说《柴达木传奇》扉页。

▲ 连环画《柴达木传奇》,李嘉楼原著,杜灵改编,若峪绘画,花城出版社1984年7月出版。

 

寻找柴达木历史上第一部长篇小说的作者李嘉楼先生,是萦绕在我心头多年的愿望,可惜迄今劳而无功。我一直崇奉斯坦利·米尔格兰姆(Stanley Milgram)的“六度关系理论”,按照这位美国社会心理学教授的说法:你和世界上任何人之间所间隔的关系不会超过六度,也就是说最多通过六个人,你就能够认识任何一个陌生人。如此说来,我与李嘉楼先生的缘分未到,或者说我们所有人的记忆都没被激活,时空间隔酿成了似乎石沉大海的往事。

最初知道李嘉楼这个名字,是在天寒地冻的32年前。我当时在青海石油管理局机关工作,这儿地处柴达木盆地的西北端,一个类似月球表面的地方。按照手头尚存这本书的扉页记载,具体日期是1987年1月16日,我接到冷湖新华书店牛经理的电话,说是又到了一批新书。冒着严寒风沙,骑着自行车赶到那儿,首先看见一本《柴达木传奇》,花城出版社1984年8月出版,定价0.83元,印数3万册。虽然封面“传”字拼音“chuán”掉了一个“n”,但我还是毫不犹豫买了一本。

这部只有11万字的长篇小说,以第一人称的叙事手法,讲述1954年5月,“我”(夏青)带领一支石油地质勘探队进军柴达木盆地艰苦而有趣的经历,里面涉及到茫崖、俄博梁、马海、大熊山、塔尔丁、格尔木等许多真实的地名,写到了传闻中的野马和野骆驼。那是燃料工业部西北石油管理局第一次进军“聚宝盆”,虽然大队人马在敦煌做了差不多两个月的准备工作,但是物质供应还是严重滞后,吃用的水得由汽车到离工地几百里的水源拉回来,论成本每吨水达到一百多元!为了替国家节约资金,队员们早上只用半口缸水洗漱。蔬菜和鲜肉更成问题,因为在半道上不是臭了就是干了,伙房门口一副对联足以说明问题:“木耳粉条黄花菜,黄豆榨菜玉兰片。”横披:“面条糊涂。”久而久之,队员们一见到这些“干家伙”就头疼,吃饭的时候越来越多地谈到青菜。北方人夸北方的小白菜,广东人则称赞翠绿色带油花的炒芥兰,湖南人则思念他们故乡的青辣椒。有人出差到了敦煌城的饭店,居然一餐吃了5斤菠菜,弄得四座皆惊目瞪口呆。

然而就在这遥远偏僻、气候恶劣的自然地理环境中,人们的心气却很高,一心想尽快找到大油田,早日甩掉那顶“中国贫油”的帽子。为了超额完成地质勘探任务,大队部派来的实习技术员林莉莉出现了。因为对陌生的野外环境有些害怕,她只得与队长和其他两个男同志挤住在一个帐篷里。尽管“我”开始对柔弱的她有些嫌弃,但过了一段时间,林莉莉以她的美丽、善良、勤劳和专业技能,赢得了全队同志的喜欢,也赢得了“我”的爱慕。虽然大风山黑夜中鲁莽的表白,暂时没有打动姑娘的芳心,但“我”和她的工作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小说的转折与推进是在当年9月中旬,队上的存水没有了,而拉水车预计3天能够回来,结果7天都没见踪影,连骆驼都坚持不住了。百般无奈,“我”只好带着林莉莉和蒙古族驼工古德去找水。白天头上的毒日暴晒,脚下的沙子似火炭般,隔着一层鞋子还烫脚。夜晚的温度在零下几度,冻得人根本无法安歇,只有趁夜黑清凉在月下爬行。历经多日的煎熬和跋涉,在生命濒临绝境之际,他们不但发现了水源,而且闯入了一个失踪的部落。在哈萨克族牧民避居的阿登马海,他们与马步芳的残匪马副官斗智斗勇,终于带领这个苦难的民族,走上了共产党领导的阳光大道。

该书封底介绍“《柴达木传奇》是一部真实而又具有浓烈浪漫色彩的小说”,实则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小说。作者讲故事的技巧并非十分娴熟,对山川形胜、盆地风物、野外生活、地质勘查的描写有些“隔”。根据历史记载和健在者的证实,1954年初进盆地只有484名青年男性,直到第二年才有女同志参加勘探队伍,小说的爱情主线明显是道听途说。尤其尾声“成熟了的爱情”写得过于匆忙,甚至完全没有展开描摹,让人读后感觉颇为遗憾。但其间大漠风光,海市蜃楼,长河落日,人熊搏斗,爱恨情仇,民族矛盾,都映照着新中国建设者的艰辛与欢乐,的确给青海文学和柴达木文学提供了一个时代的镜像。

遗憾的是,《柴达木传奇》作者李嘉楼,书上没有介绍文字,青海油田任何文字资料均无其名,我的父辈也都不知其人。连吾师《柴达木手记》作者李若冰先生,还有熟悉盆地过往人物与掌故的顾树松(原青海石油管理局总地质师)、梁泽祥(原青海石油文联专职副主席)、朱奇(原青海省作家协会主席)、王贵如(曾任海西州委副书记兼海西州文联首届主席),与洪武平同为《青海石油报》早期记者的赵光裕、付广泉,都不曾听闻过他的名字,更没有读过这部小说。就是现在上网搜寻,也难以查找到他的丝毫踪影——真是奇了怪了!

离初次阅读若干年后的这个闲散冬日,在等待晚来天欲雪的雁城晴好居,再次披阅《柴达木传奇》,念叨夏青、林莉莉的名字,我蓦然想起了两个人:柴达木石油勘探早期的有名人物葛泰生、马念和伉俪。他们的爱情故事与人生经历,同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何其相似乃尔。

葛泰生的大名于我如雷贯耳,却从未见过真人,照片之前倒是影影绰绰地见过。新疆若羌乌孜别克族阿吉老人,被称为“柴达木勘探一号尖兵”。1954年八九月间,他与勘探队员们骑着骆驼行走大漠深处的黑白照片,在中国石油志和海西州开发史上均非常珍贵。跟随在阿吉老人后面的三个人,依次是张维亚、葛泰生和马忠义,都是郝清江率领的柴达木地质大队青年地质师,其中又以葛泰生后来最为知名,石油部老领导余秋里、康世恩、唐克、李敬等对其评价甚高。

2018年12月9日,我敦请原在青海油田工作、现居辽宁盘锦的摄影家高国昌先生,冒雪拜望年已89岁高龄的葛公,嗣后发来其一张清癯而有神的近照。翌日早晨,我终于与这位传说中的石油老英雄通话,得以了解许多不为人知的轶闻。葛公是江苏溧阳人,普通话却很标准,声音清亮悦耳,语速不疾不徐,记忆力超群,对每个人、每件事的讲述都异常严谨且公允。顺便说一句,1939年至1944年抗战期间,他曾随父亲葛炳林(梁思成清华同学、留美工学博士,时任湘桂铁路局机务处处长)在吾乡衡阳读书,这也是我们谈得格外投机的一个原因。

话说1955年2月号《人民文学》杂志,发表了陕西青年作家李若冰的《在柴达木盆地》,顿时引起了全国范围内的关注,“到柴达木去”成为一个时代最响亮的口号。在这个散文名篇中,葛泰生的名字出现达13次之多。其时挂职酒泉地质大队副大队长的李公,这样描述他的前同事兼好友:“他的身材细长适中,脸庞清秀英俊,留着偏分头发。他很会吹口琴,也很会唱一些抒情的歌曲。”葛泰生1952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地质系,分配到西北石油管理局勘探处第一地质队任技术员,参与发现了延安油田清化砭油矿。1953年调任酒泉地质大队103队队长,在祁连山北面的玉门至敦煌间从事地质勘探,因为工作成绩特别突出,年底被评为局劳模。1954年春夏之交,“他又离开了自己热恋着的爱人,虽然是依依不舍,但并没有哭泣,而是怀着为祖国开发油田的英雄气概,毅然跨进了柴达木盆地”。当年7月1日,葛泰生担任队长的101地质队,发现了柴达木第一个油田油泉子,受到分管石油工业的邓小平副总理的赞赏。据中石油办公厅秘书王起明查阅档案,多年后亲口告知葛公,邓小平的原话是这样的:“这个油田发现得好!这个名字起得好!”1974年夏天,葛泰生偕妻奉调东北辽河油田,曾任副总地质师(副局级),连任盘锦市政协二、三、四届副主席,第六届全国人大代表。1998年超龄退休,一直安居在盘锦市文化小区。

著名报告文学作家徐迟先生也曾到柴达木采风,当时是从敦煌经当金山口进入盆地的。其散文《尊重人》写到一个名叫马念和的姑娘,四川都江堰人,1953年毕业于重庆大学物探专业,1955年进入盆地,当时是202地震队解释组组长。徐文如是描述:“忽然,帐篷外传来了一阵轻快得像摇动一只小铃子似的喜悦的笑声……第一个进来的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姑娘,穿着淡青色的短外衣,晒过不少太阳的脸上有两只发光的眼睛。”“她总是微笑,并且露出酒窝,露出雪白的牙齿,闪闪的光芒使桌子四周的人都感染到她的欢乐情绪。因此,教授也在枯燥的科学谈吐中,插进一些有趣的话题,人们的心情和脾气都变得非常好,整个帐篷内弥漫着莫扎特式的欢乐。”那天是1956年中秋节,恰逢苏联专家40岁生日,于是搞了一个晚餐酒会。冷湖天上的月亮滚圆滚圆的,雪白的光波浇入盆地中,那一片帐篷都成了银子浇成的一样。大家“为了石油,为了和平,为了中苏友谊,为了四十大寿,为了嫦娥,一杯又接一杯。马念和先还是‘啊唷,我不会喝!啊唷!不会喝,啊唷唷’地推辞,后来却有点儿醉意,说出‘我代表盆地中的青年姑娘祝大家健康’这一类爽朗豪放的话,乐得大家都仰脖子干杯”。后来他们走出帐篷,在月光底下唱了三四十首歌。“我们手臂和手臂挽成一行,在帐篷外游来游去,马念和走在正中,歌声最嘹亮。我们走到山脊上,走到钻塔旁,唱着唱着,天下有唱不完的歌。”

这个青春靓丽、热情开朗的姑娘,1955年底和葛泰生喜结连理,后来生有一子一女。与葛公首批进入盆地的温州洪武平告诉我:“葛马两人郎才女貌,恋爱时葛还写了一首小诗:‘念和念和,何人念和?葛哥念和,和念葛哥。’当时人们都在传诵,所以我至今还有印象。”陪同徐迟采访的新华社记者赵淮青,曾为她和同事拍摄过两帧工作照,收入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56年8月出版画册《在柴达木盆地上勘探》。令人惋叹的是,一生历尽沧桑备受磨难的马念和,已于2012年病故,享寿79岁。

葛泰生听我讲述《柴达木传奇》的内容梗概后,顿时感到十分惊奇,说:“在你之前,除了工作采访,从来没有任何作家问过我这些事情,他又是从哪儿知道的呢?”

花城出版社1984年8月出版长篇小说《柴达木传奇》之前,7月即已出版同名连环画册,汇入“旅伴连环画库”,这在国内文艺界、出版界都是十分稀罕的事情,显见作者与出版社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因为花城社地处广东,又因作者名字接近香港李嘉诚,所以猜疑李嘉楼是其同乡潮州人。但潮州市文联主席黄国钦明确告诉我,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此人之名。12月3月,黄兄受我之托询问范若丁——前花城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范公回忆道:“这本书是《随笔》编辑部出的,责任编辑曾定夷早已病故,美编钟蔚帆调到广州美院当教授,且美编一般对文本作者不了解。编辑部主任老黄也走了,只有当时一个叫李联海的副主任尚健在,或许他会有点印象。但我想1984年的事情,他也很难记得了,问问再说吧。”第三天晚上,范公与对方联系上了,但年近八旬的李先生根本不记得曾有此事。

《柴达木传奇》连环画改编者杜灵,绘画若峪,责编江川、曾昭仁,64开本,内页157幅图,定价0.33元,34年后我在孔网订购费币10.06元。通过广东著名作家、画家廖华强,找到花城出版社现任社长詹秀敏,得知若峪本名岑毅鸣,祖籍顺德,生于1934年,2015年谢世,享寿81岁。早年间肄业于中央美院油画系,曾任花城出版社美编室副主任。1956年加入中国美协广东省分会,为岭南连环画坛的代表人物,代表作为《华侨支队》和《柴达木传奇》。兼擅油画、国画人物及佛像创作,并为文学作品插图,出版《若峪文学插图集》《足迹:若峪作品选》,1988年在法国巴黎ARAGON文化中心举办过《若峪唐诗书法画展》。暗自揣测,以其绘画水平和编辑出版岗位的业绩,不知为何没有加入中国美术家协会?

再问若峪之子、现在花城社工作的岑宇峻,知否小说作者李嘉楼,回答从未听父亲谈起其人,并说江川、曾昭仁也早已不在出版社。那么还有一个杜灵,然而此人网上也没有任何信息。或许范若丁先生知道吧,可黄国钦说:“这种情况可能不存在,他是社长管大事的,当其时也,放手放权,自己又搞文学创作,哪会知道得这么详细啊?”

按照当时出书一般都要三四年时间推算,这部小说的创作当在1980年前后。而从作者的写作经验来看,年龄当在40岁上下,如果现今健在的话,也有八九十岁了。因之而想到另一件事情:1978年9月,经中国作协党组副书记、《诗刊》主编李季牵线搭桥,国务院副总理康世恩亲自出面协调,中国作家协会与石油工业部商定,派出新时期第一批采风团,分成东西两路,奔赴大庆、辽河和柴达木、玉门四大油田采风。东路采风团由著名诗人艾青挂帅,“西路军”由河北省作协副主席张庆田带队,成员有河北徐光耀、北京涂光群、冼宁、湖南石太瑞、萧育轩、四川梁上泉、河南南丁、天津王昌定、江西吕云松、安徽韩瀚、黑龙江林青、潘青、吉林侯树怀等。这二十余人当中,我与徐光耀、梁上泉、南丁、石太瑞诸公,曾有过各种不同形式的联系,知道他们写过哪些作品,并读过涂光群、南丁的柴达木题材小说。然而这批国内著名老作家,从未对我说过李嘉楼三个字,以及《柴达木传奇》这本书。

但我一直无法忘记李嘉楼这个名字,一直在寻找这位书写柴达木的前辈作家。他应该在青藏高原的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而不能被人有意无意视而不见。心有不甘,又请有关部门帮助查找,茫崖市公安局副局长唐拓华近日回复:“经过我们的仔细调查追踪,没有发现1984年出书名叫李嘉楼或相仿名字的人。”

线索又中断了。猜想李嘉楼或许是一个笔名,那么这里面又有什么隐衷呢?

“噫吁嚱,怪事哉!”李嘉楼先生神龙一现,谁知道究竟是何方神圣啊?将来会有人如我这般苦苦寻觅么?那样会不会更加困难呢?

想起清人魏子安《花月痕》有言:“草蛇灰线,马迹蛛丝,隐于不言,细入无间。”那么,在下最后的奢望也只能这样了:李嘉楼先生既然出版过长篇小说《柴达木传奇》,那么他的家人亲朋肯定会有知情者。或许有那么一天,他们之中的某人,突然间看到了这篇寻找记,主动与我联系也说不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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