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九章
作者丨陈惠芳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混淆在公交车之中
从今天起,我成为专职乘客
与男女老少混为一谈
我站立,或坐下
那些空旷,那些拥挤
那些汗气,那些奶气
真像久违了的父老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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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日益膨胀的城市
陌生,十分容易
一个手势,一个眼神
就陌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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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德润园到荷花池
我上班有两条线路
通往新湖南大厦
一条走前门,一条走后门
来来回回播报的站名
像家喻户晓的唐诗
比如锄禾日当午
比如床前明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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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车司机不叫司机
叫安全员
我也不叫诗人
叫乘客
唯一不同的是,人家都是刷卡
而我总是投进两元纸币
或硬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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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币丁当作响的时候
我的眼睛总是比平时亮堂一些
好像我敲击着城市的琴键
不露声色地
显示我的有声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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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交车上做理疗
某一天,除了司机
所有的乘客把我当成了怪物
我空着座位不坐
双手紧紧地抓住头上的环
目不斜视地望着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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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着不嫌腰痛
也不嫌腿酸
其实,我不是病夫
也不是硬汉
我只是颈椎有点毛病
只是不想闻医院的那种气味
只是想省一点,再省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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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下的士费
省下老婆专车汽油费之后
两元钱掰开两半
一元花在前进上
一元花在理疗上
计划半个小时的理疗,因为堵车
花了50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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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分钟,我发现司机也不例外
他在反光镜中看我
看什么看,我只不过是老毛病又犯了
只不过是借公交车的公共设施
顺便上吊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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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老爷爷互相谦让
敬老尊贤,除了过马路
在公交车上也应该发生
那天就发生了敬老尊贤
主角有两个,一个是我,一个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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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车上挤得满满的
好像全世界的人都上了车
好不容易空出了一个座位
座位旁边,就是我与他
我目测了几秒钟,他的年龄在65岁上下
所以,55岁的我请他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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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的是,他根本没有目测我
执迷不悟地拉我坐下
他毫无商量的余地,我也坚决地站起
感动之余,有些茫然
我比他还老,还要腰酸背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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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公交车摇摇晃晃的人们
很少注意到这感人的一幕
他们的心思,要么花在手机游戏上
要么花在防止急刹上
空座位白白地空了两站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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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要下车的时候
一个娭毑悄悄地用塑料普通话告诉我
他们是一个小区的
昨天,他刚满七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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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过背道而驰的事
公交车只会熄火,不会犯错
司机掌握方向盘,我掌握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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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我开了几个小时会
从报社回家,在荷花池的站牌前等候
我仔细检查过,站牌上没有一个错别字
从W到C,指示得一清二楚
我要过河,公交车会送我过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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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的街道,一如既往地堵
我已习惯,随它去堵
堵也是两元钱,不堵也是两元钱
安心地浏览手机微信圈,看完一首诗
又看完一首诗,看第三首诗的时候
发现了小说,小说的情节曲折
公交的路线也曲折
该过河了,却没有看到湘江
看到的是一个没有塘的侯家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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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方向搞反了,南辕北辙
我赶紧下车,再找过河的公交
有什么要紧呢?也就是多两元钱
两元钱坐这么久,划得来
转个方向,我继续看诗,第四首、第五首
一直看到茶子山路口
那个地方,全部是散文
散落的居民大部分是被安置的工人与菜农
好像只有我一个犯低级错误的高级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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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卫工刷了爱心卡
每次从德润园到文化城上班
到澳海路转168
十有七八遇见一个环卫工
年纪起码有70岁
她穿着一件打了黄杠杠的衣服
坐车久了,她都认识我
她笑了笑,牙齿有点黄
我笑了笑,牙齿有点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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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168,通常就是三个人
我坐在前面,她坐在后面
一前一后,最前面的是面熟的司机
澳海路往左拐,就是黄金大道
笔直一条路,几站路就到文化城
即便168没有一个乘客
司机也会按部就班地开
他的使命,就是来来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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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卫工提着一个蛇皮袋子
在中途下了车
我估计她住在这一带
彼此不知道姓名,只知道性别
这足够了
世界上,人这么多,蚂蚁这么多
蛇这么多,马这么多
也没有必要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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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刷卡的时候
我心里面咯噔了一下
我想,离爱心卡也不是很远了
却一点也不紧张
像公交车猛地刹了一下车,停下
还要加油门,继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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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车站的广告牌
立秋了,也就是给秋天巧立名目
秋高气爽,还远着呢
酷热的天气,会持续一段时间
如果没人提醒,我们过的还是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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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点,太阳斜了身子
白花花地照下来
我等候着402和W111,过河,过湘江
一辆一辆陌生的公交车,停下来
搭乘着陌生的人群,开走了
在陌生人的眼里,我也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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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车站有一排围挡
太阳光扫描了很多遍
还是留下了一些阴影
我需要的正是阴影
我躲在阴影处,缓解炽热
长方形的站牌上,醒目的站名下面
是上下波动的广告,一遍又一遍地雷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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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诗的阔佬们,开了一场又一场诗歌研讨会
坐在空调房里,悠闲地享用邀请的赞美
才华多得没处挥霍,是吗
钱多得没处花,是吗
能不能考虑,租用芙蓉中路的公交车站牌
翻飞一下诗人的大作
诗人清贫的占多,武装不到牙齿
所以,从不跟牙医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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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内看电视连续剧
无车出行,有车不开
走路,坐公交,不管寒暑
我喜欢跟无车的搅合在一起
人间百态,像看电视连续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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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脏兮兮的建筑工上车
一手提着安全帽,一手提着塑料桶
这些拔高楼房的人
却住在低矮的工棚里
公交车内不准抽烟
我从他们近距离的嘴巴里
闻到劣质的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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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菜市场的主妇们,也挤上车
我把座位让给一个老太太
但老太太旁边还有一个老太太
座位前面的年轻人
正是我刚刚大学毕业的样子
一脸的青春痘
我捅了捅他的后背,又指了指老太太
意思是起身让座
他扭过头来,动物凶猛地盯着我
嘴巴咕咕噜噜,口型不对
如果倒回去一二十年
我会忍不住给他一耳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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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这个老太太与那个老太太不是一伙的
坐了一站路,这个让给了那个
满满的一车人,人挤人
我下车的时候
又上来了一个老爷爷
年轻人还是无动于衷
我真希望他上有老,下有少
像绝大多数人一样,承前启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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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台一半晴一半雨
大码头,高铁站,航空楼
海陆空,水上的,陆地的,空中的
都有站台,都有起点,都有下场
阳光与雨点飘落,不分大小深浅
一律招呼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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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远离海陆空的公交车
规规矩矩地走在长沙城的大街上
十几个小时的暴晒之后
雷阵雨吝啬地下了半个小时
但雨点很大
站在18层楼上,看起来像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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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第一场秋雨
很便宜的一场秋雨
让公交车司机产生错觉
关闭了凉爽的空调
而站台一半晴,一半雨
左边广告牌上的雨滴
打湿了右边广告牌上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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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了雨伞的人
肯定是刚刚出门
沿途的站台,大都是
不要收拢翅膀的旅客
西边的天,被洗得发亮
湘江北去,正好与河西形成了
一个优美的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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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式公交扭水蛇腰
读乡里小学,看见过挂拖斗的货车
手扶拖拉机和鸡公车
乡里伢子第一次进城,进长沙城
看见大街上跑火车,好稀奇
两节车厢,连接着帆布,像手风琴
扭来扭去,扭水蛇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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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城里小学的表哥告诉我
扭水蛇腰的车叫铰接式公交车
表哥带我坐车,我本来不紧张
一警告,就紧张
“别站在转盘上,转盘会咬脚
站不稳,会掉到车下去,压死”
我抓住车厢的柱子,一身的汗
公交车一拐弯,转盘转个不停
这个转盘要比乡里的磨盘
要大,要黑,要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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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肚里走,肚里捞空的”
拿着票夹子的女售票员,挤来挤去
“肚里,肚里”,宁乡人听得懂长沙话
公交车的肚子确实有蛮大
售票员嗓门大,调子高
开公交车的男司机,也牛皮哄哄
一个大茶杯,厚厚的茶垢,牛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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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大了,高了,挤了
始发站,中途站,终点站,都在
都站在那里,迎来送往
扭着水蛇腰的公交车
一去不复返,手风琴也成了绝唱
撕碎了的废车票,随风而逝
上上下下,一代一代
由公交车接力,一起新陈代谢
2018年8月6日至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