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填表”一刻，开始辛酸

作者丨陈惠芳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无忧无虑，幼稚天真，转眼就到了读书的年龄。乡村的天地似乎没有变化，有风有雨有阳光，有泪有血有汗水。但我走进学堂的那天，心灵深处发生了影响一生的变化。

四五岁时，我就闹着要读书。我已经认识了不少字，甚至将“老三篇”倒背如流。妈妈带我到湘潭探亲，坐在火车上，我大方地给旅客们背“老三篇”。一篇接着一篇，不要歇气。旅客们都夸我聪明，我越发来劲，妈妈也感到脸上有光。认得字也不行。年龄太小，妈妈不放，学校也不收，一直到满6岁。

6岁前，我认识“地主”这两个字。我知道地主不是好东西，恶狠狠地剥削贫下中农，霸占好多田土，不劳而获。但一直不知道我家就是地主，我就是地地道道的地主崽子。家里人从来没有提过。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家最大的心病，是最沉重的心理负荷。我原以为，我跟其他小伙伴一样，是被剥削过的，没有剥削过别人。看看家里，也确实是贫下中农，是贫下中农之中的贫农。住的是茅屋，吃的是红薯，穿的是补丁衣服，没几个钱，哪有当地主的样子？

要上学了！我高兴得跳了起来。妈妈买不起新书包，就找出爸爸用旧了的帆布挎包。妈妈说：“先背这个吧。等有钱了，给你买个新的。”我看见妈妈转过身去，抹眼泪。我说：“要得！只要不把书漏出来就行了。”妈妈笑得很勉强：“读书了，懂事了。”

学校叫“六合堂”，离家里不远，只有一两里路。大哥带我去报名，填一个什么表。很多的家长在填。轮到我，我说我自己填。填到“家庭出身”时，准备填“贫农”，被大哥一把拦住。大哥小声地说：“是地主。”什么？是地主？我脑壳一片空白。我不相信是地主，是剥削贫下中农的地主。连书包都买不起，还是地主？大哥又推了我一下：“快填喽！”我抬头看了看大哥，大哥的脸通红通红的。大哥也只有十六七岁呀。我明白了，大哥不好意思当地主，没办法才当的地主。

是地主，就填“地主”吧！但我还是不甘心，特意将“地主”两个字写得很小。我的心有点往下沉，很重。我从来没有这么重过。我一直轻松地当“贫农”，一直在痛恨地主。最要命的是，旁边的几个细伢子指着我大喊大叫：“快来看哦！他是地主崽子！”好像我这个6岁的细伢子是个怪物，当场剥削了他们。

那一刻，我要哭了，忍着忍着……回到家里，我一头扎进妈妈的怀里，大哭起来。妈妈不停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声声叹息：“读书了，听话！”我感到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我一天，我一刻就长大了！

后来，妈妈告诉我，大哥躲在里屋，比我哭得还厉害。在回家的路上，大哥提着我的帆布书包，一声不响，没有抬头。

在那些岁月里，我们以我们不会公开的眼泪，以我们不愿流露的沉重，在为我们的父辈、祖辈的过去还债，一直不能抬头，也不敢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