酣恣绵密 淋漓入化——记著名湘剧演员左大玢
作者丨朱日复
（《生死牌》剧照）
雏凤第一声
一九五九年，湘剧《生死牌》搬上了银幕，这个电影集中了湘剧的名演员，但剧中重要角色之一—替民女王玉环赴死的衡山县令黄伯贤之女黄秀兰，却选中了刚满十六岁的年轻演员担任。她扮相俊美，神采飞扬，与前辈老师徐绍清、杨福鹏、刘春泉等同台演出，配合默契，相得益彰，成功地塑造了一个贤淑端庄、知书达理、外柔内刚、舍己救人的古代烈女形象，从此这位年轻演员脱颖而出，名噪三湘。她就是左大纷同志。
左大玢的母亲郑福秋是湘剧四大名旦之一，专工花旦，三十年代即驰名三湘。左大玢受到家庭的熏陶，从小就对戏剧特别喜爱。她的天赋条件很好，被湘剧小演员训练班的老师发现，想招收她，但她母亲坚决不让女儿学戏。因为在旧社会，唱戏的属于社会最下层，训练班的老师们只好趁郑福秋赴外地巡回演出之际，把左大纷招进训练班，等到她母亲归来，已经木已成舟了。在训练班时，左大玢跟孔艳兰老师学戏，以习花旦为主，又得名琴师彭春泉、彭菊生和老艺人黄元和、罗元德等的指教，她的基本功、表演身段学得很好。但开始嗓子并不理想，声音尖细窄小，一唱喉咙就发痛。左大玢具有顽强苦练的精神，不怕痛，不怕苦，坚持练了一年多，嗓音越练越清亮，竟成为女学员中头一条好嗓子了。她母亲向女儿亲授自己的拿手戏《赠剑》、《写状》、《乌龙院》等。一九五七年，左大玢在训练班毕业，分到了湖南省湘剧团。她又拜名演员彭俐侬为师，学了彭的拿手戏《双拜月》、《捡柴赠银》等。这样，既有家传，又得师承，使她在唱腔、表演、基本功等方面打下了坚实基础。
左大玢在剧团的频繁演出中，丰富了舞台实践经验。这时师傅对她的要求也就更高了，教导她说：“演戏学会容易唱好难”，又批评她表演毛躁，外形动作虽美，内在感情却不多；要求她不仅要演出人物做什么，还要演出人物为什么这么做，掌握角色性格和内在感情，以达到自己有所创造。师傅的指教使左大玢大大开窍了。她潜泳在艺术的海洋里，汲取着，思考着实践着……迅速地成长着。
一九六0年在湖南省青年演员会演大会上，左大玢以优异的成绩获得了省文化主管部门授予她的“青年表演艺术家”的称号。
但在“十年内乱”中，她被当作“修正主义黑苗子”受到批判，并下放到边远山区劳动了二年。左大扮调回文工团后，尽管演出机会不多，仍暗中苦苦练功，坚持不懈，相信有朝一日会有用得着的时候。
一九七四年，正当“四人帮”的“知识越多越反动”、“文化无用论”等谬论甚嚣尘上之际，左大玢以饱满的革命热情主演了现代戏《园丁之歌》，并搬上了银幕。这个戏在艺术上虽谈不上很成功，但塑造了一个热心传授文化知识、关心下一代健康成长的青年教师俞英的形象，受到了广大群众的欢迎，却触怒了“四人帮”。江青亲自出马，滥施淫威，发动了全国性的“围剿”和批判。当时剧团正在外地演出，左大玢坐卧不宁。但不久又传来消息说，毛主席来到长沙，亲点了《园丁之歌》，看后鼓了掌，左大玢听后流下了热泪。
（《断桥》剧照）
酣恣绵密雅俗共赏
粉碎了“四人帮”，左大玢的艺术生命才得到了真正的解放。她恢复了一系列传统戏的演出，又参加了现代戏《郭亮》等的排演。
经过二十多年来的舞台实践，左大玢的表演艺术终于渐臻完美，自成一格。她的唱腔丰富，音色柔美：能兼演花旦、刀马旦、闺门旦等应工戏，唱、做、念、打全面发展。她善于塑造不同时代的不同人物性格，比较准确地表达人物复杂的心理变化。她每演出一场戏，都要不断地琢磨思考，听取观众意见，在实践中修改。她的《断桥》演出了不下百余场了，但每次演出都有所创造。她追求的标准是：广大观众要看得懂，专家内行也要通得过。这是一种普及与提高相结合的雅俗共赏的高标准。
左大玢《断桥》的特色就是细腻逼真，酣恣绵密。她在传统表演的基础上，按照人物感情的发展，进行了一番艺术的再创造，塑造了一个温柔善良、富于人性美和人情美的白素贞形象。她分析白素贞感情变化的脉络是恨、怜、谅、爱，而在每一层感情变化中又错综起伏交叉。在唱“鱼水情，山海誓，他，他，他，他全然不想”时，她给三个“他”字作了精心的艺术安排，灌注了三种不同的感情分量：唱第一个“他”，金山败阵情景油然在目，心中充满了对许仙的“恨”；唱第二个“他”，着重在“怨”，怨许仙不念夫妻之情，当她浴血苦战时，他袖手旁观在山岗；唱第三个“他”字时，则是爱恨交织，爱多于恨了。接着“不由人咬银牙埋怨许郎”一句，唱到“许”字时，手指突然碰触到小青出鞘的宝剑，一愣，“郎”字不敢出口，待慢慢把剑推回鞘内，才唱完全句，此时她用细腻的眼神、动作表达了白素贞对许仙那种又疼、又怨、又爱、又恨的复杂心情。许仙和白素贞互诉衷情、剖白心迹时，白素贞唱“妻本是峨嵋山一蛇仙”一句，“一蛇仙”行腔很长，反映出白素贞犹疑不决，难以直言的痛苦心情。此时小青又用手势阻止她道出真情，左大玢在行腔中，先用手推一下小青，表示拒绝她的意见，眼睛却始终盯住许仙，表现出无限担心的神情，“蛇”字一出口，许仙惊得往后一退，她下意识地用手一扶，直到许仙表示“纵是蛇仙我心也不变”时，才心情稍安。这种爱中有恨，恨中有爱的内在感情变化的细腻处理，左大玢掌握得层次分明，极有分寸，使白素贞的典型性格在这种爱恨缠绵的矛盾冲突中鲜明生动地显露了出来。
（《百花公主》剧照）
演人不演行
左大扮主攻花旦，但为了塑造复杂的人物性格，往往突破传统行当的限制。戏剧行话说：“演人不演行。”她能从人物的内心出发，根据人物的需要有选择地使用行当的程式动作，创造出饱满生动的人物形象来。
以她的《穆柯寨》中的穆桂英和《百花赠剑》中的百花公主为例，二人同是武艺高强的巾帼英雄，但性格却有很大的不同。穆桂英虽系忠良之后，却又是山寨之主。她刚毅勇武，灵巧泼辣，有少女的妩媚，却又带几分野性。百花公主是藩王的独生女，自幼习读诗书，弓马娴熟，她机警聪慧，娇骄自矜，有几分闺门旦的庄重稳肃，又有几分蒙古草原少女的直率和开朗。左大扮认为穆桂英和百花公主同样娇惯和坦率，但穆桂英就更外露一些，百花公主则表现得含蓄些。
对穆桂英的形象，左大扮是紧紧抓住“打围招亲”一场来重点突出的。当穆桂英和焦赞交战，半途中突然杀出杨宗保来，桂英一见便起了爱慕之心，交战便成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了。当唱到“你要宝木先依我，与我上山结丝罗”时，她手挽双翎，和枪一起在宗保脸前划一道圆圈，大胆而不羞怯。穆桂英将宗保俘进山寨之后，一下马就将马鞭和银枪往穆瓜身上一掷，然后喜孜孜地跑到宗保面前，挽翎，摆头，微动上身，洋洋得意地看他一眼，潜台词是：“怎么样?我比你厉害吧！”动作急速明快，表现了心情的急不可待。每当演到此处，观众反应都很强烈。穆桂英和杨延昭交战时，却显出了刚和狠的男子气概，几枪就把他挑下马来，举枪就刺，待穆瓜提醒时，她立即把脸一蒙，转身就跑，半途又突然停住，回头又跑到六郎跟前，补白一句：“哎呀，我的个爹爹老子他，你怎么不早讲唦！”说完，用花旦的跳步急跑下场去了。这样，穆桂英的直率和娇羞的孩子气，和那独具一格的野性，就淋漓入化地表现出来了。
《赠剑》中的百花公主，威武中带着机警，刚强中透出稚真。她一回到宫中就闻到了酒气，鼻微耸，手微拂，侍女江花佑的慌乱神情，也逃不过她的眼睛。这些表演都刻划了百花的敏慧。当她亲自执灯送海俊出百花亭时，一步一盼，一盼一停，心族摇荡，举步踟蹰，少女那种羞怯恋慕心理，尽在无言的形体动作中体现了出来。她没有象穆桂英直率到亲口提亲的程度，但当她以为海俊已离去时，感情的闸门便一下子打开，禁不住急湍飞漱，引吭高歌了。左大扮在念“好个海生！好个海生！”时，一句比一句高昂，灌注了全身的感情力量，双手挽翎，同时用细台步急切地在舞台上跑着横8字。当海俊突然冒出，应声：“海俊在！”时，她立即来个大转身，用双翎在胸前不断滚动遮羞，急急回避，再反跑横8字，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公主心曲泄露后羞惭、慌乱而又喜悦的复杂心情。海俊真的走了，公主无限依恋，若有所失，仍是高声自语：“海俊你倒走了，只是公主我要……”江花佑突又冒出：“公主，你要什么?”公主机智地一转活锋：“明日登台拜将，你要小心侍候！”随即一抛袖，抓袖，转身背袖，飘然而去，到下场门时，又回头嫣然一笑，双抛袖侧身下场。这一系列表演，既表达了公主获得爱情后那种由衷的喜悦，又显示了公主那种故作正经的调皮性格。她在人前的克制隐忍和人后的纵情骋怀，是紧扣了百花公主的特殊性格的。
以生活为师
凡是在艺术上有所成就者，除了认真继承优秀传统外，都是以生活为师，从丰富的生活中汲取营养，来充实发展自己的表演艺术。左大扮也深知此理。她喜欢演现代戏，文化革命前演过《江姐》《山花颂》《春雷》等戏。去年，她在《全家三只凤》中扮演的大凤，曾得到观众的一致好评。左大扮很留心观摩话剧、电影以及兄弟剧种的演出，广采博收，以为我用。她认为作为一个演员，必须视野开阔，知识广博，有丰富的生活阅历和较高的文学修养，才能有所创造，有所革新。
古典戏的人物刻划，也可以以生活为师，一方面努力把握传统程式所代表的生活内容，一方面又努力提炼现实生活中的动作和感情，给传统程式以发展，使古典戏曲获得新的生命。左大扮演传统戏《柜中缘》，就曾花长时间观察过孩子们的生活，留心他们的动作和习惯，从而省悟到要演好玉莲这个豁达不羁、天真未凿的农村小姑娘，关键在于掌握好人物的内在感情和外形动作的一致性。玉莲一出场，用的是跳跃式的碎步，比一般花旦步法还要夸张，体现其幼稚、活泼。妈妈叫她出来，她很高兴，情绪很好；一听妈妈要带哥哥到舅妈家去，留自己在家守屋，马上就翘嘴变了脸。玉莲在家门口绣花那段唱做表演，左大扮表演得很有农村的生活气息。玉莲想象自己不久后就要到别人家做新娘，她眼神的交代很有层次：首先是想到做新娘的羞怯，继而浮起一种喜悦。她模仿多嘴的嫂子对新娘的挑剔，友好的年轻姑娘对新娘的夸奖，演出了她们不同年龄和不同性格，活灵活现，维妙维肖，显示了玉莲聪明、伶俐的性格。她和哥哥发生了争吵，也全是孩子式的矛盾，不是认真地去打架。当哥哥要到柜子里取生辰八字时，她一个转身就坐到柜子上了，她不允许哥哥靠近柜子，乱喊乱踢。当然，玉莲还有另一面性格，她见义勇为，敢于藏匿岳公子不让公差抓去。但又由于年轻幼稚，没有经历过一斗争场面，又慌张又痴憨，弄得欲盖弥彰，差点暴露了岳公子。左大扮能把《柜中缘》这出小喜剧演得谐趣横生，把玉莲的形象演得如此天真可爱，是得力于对生活的深刻观察，因此，对人物性格的理解和掌握才能如此深刻和准确。
左大扮的表演是一种什么风格?曾有艺术评论家用“酣态绵密，淋漓入化”八个字概括之。她的这种风格，也许还在丰富和发展。左大扮自己说：“不知道艺术深浅时，觉得自己了不起，知道艺术深浅时，却感到自己太空虚了！”这句话，正标志着她在不断地从高，从严要求自己，不断地探索着前进。
（原载《人民戏剧》1982年第0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