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魔”洛夫的乡情
作者丨甘建华
（2012年10月31日，甘建华<右>与洛夫、陈琼芳夫妇在石鼓书院留影。 任美衡/摄）
一
“为何雁回衡阳，因为风的缘故。”洛夫首次还乡时为《衡阳日报·星期天》的题词，日后成为了他的招牌诗句和招牌书法作品。
享誉世界华文诗坛的洛夫，本名莫运端、莫洛夫，1928年农历五月十一日（6月28日），生于衡阳东乡相公堡燕子山（今衡南县相市乡艳山村），10岁随父母莫逢春、罗贤春迁居衡阳市，就读国民中心小学。1943年进入私立成章初中（今衡阳市八中），1946年转入岳云中学，开始新诗创作，以处女作《秋风》展露才情。1947年转入市立中学（今衡阳市二中），与同学组成芙兰芝剧社和芙兰芝艺术研究社，自编自演进步节目。
洛夫写诗、译诗、教诗、编诗一生，迄今出版了40余部诗集、7部散文集、5部评论集、8部译著，出版过诗歌全集。他的诗充满了诡谲绮丽之美，充满了魔幻与动感，极具震撼力，被诗坛称为“诗魔”“诗人中的动力学家”，研究他的专著也有20多本。
1949年7月，洛夫离乡，行囊中除了一条军毯，还带着艾青、冯至的诗集以及自己的作品剪贴本。1954年，他与张默、痖弦共同创办刊物。洛夫对台湾现代诗的发展影响深远，作品被译成英、法、日、韩、荷兰、瑞典等文，并被收入各类诗选，名列中国当代十大诗人之首。
著名诗歌学者、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谢冕指出：“洛夫是中国诗歌史绕不过去的一个名字，中国诗歌史因为有了洛夫的加入而感到骄傲和充满光彩。”
洛夫对诗如痴如醉，但诗无法替代他的乡愁。无论身处何时，身在何地，他始终保持着可贵的游子情怀，向往回归家园的游子心态。这一点，仅从诗名就能看出些许端倪，无论是《边界望乡》，还是《湖南大雪——赠长沙李元洛》，再或者是《寄鞋》《剁指》《衡阳车站》《蟋蟀之歌》，都是如此。无论从湖南到台湾，还是从台湾到温哥华，乡愁，总是这位诗人内心最难以消解的情结。
从1988年8月开始，30年时间里，洛夫先后回大陆30余次，期间回乡9次，省亲访友，讲学布道，出席诗会，交流诗艺，举办个人书法展。在魂牵梦萦的桑梓之地、父母之邦，他用他的诗歌、书法和人格魅力，感染着一个又一个故乡人，留下了一段又一段故乡情。
（2012年10月30日，洛夫先生在其旧居衡南县相市乡艳山村，接受媒体采访。 甘建华/摄）
二
1988年8月16日，洛夫偕妻子陈琼芳乘火车经广州，第一次返乡探亲。他们来时乘的是夜车，出站时已是黎明，在鲜亮的晨阳中蓦然回首，看到40年前在此仓皇一别、而今外形苍老但风神依旧的江东岸火车站，洛夫激动得掉下了热泪。
洛夫当年离乡时，六弟、幺妹尚在稚龄，如今都已步入中年，大哥莫祥林则两鬓染霜，垂垂老矣，兄弟姊妹乍一相见，真有恍若隔世之感。洛夫长久为乡愁所苦，近几年来更难以打发，经常在梦中回家，醒来后却又不知身在何处，只见枕上一片泪渍。现在见到了亲人，但梦中的家却未出现，满腹的思念也不知从何说起。嗫嚅之际，五弟莫运征问他最想吃的家乡味道是什么时，他毫不迟疑地说：“炸元宵和油菜炒腊肉。”
家乡亲人和老友热情款待了远游归来的洛夫，一处又一处的鞭炮声，渲染了大家无比喜悦的心情。衡阳市文艺界还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会场中不但展出了洛夫的全部著作，还安排了一个朗诵洛夫诗作的节目。听到朗诵《边界望乡》一诗时，1979年3月16日上午，在香港边界透过望远镜遥望大陆的凄楚心情，与眼前返回故园、亲友欢聚的情景相对照，洛夫的兴奋之情简直无以复加。
洛夫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尤其表现在对待母亲的眷恋。1980年11月16日，他辗转获得家乡亲人的消息，始知76岁高龄的老母尚健在人间。洛夫离家后，母亲想念他把眼泪都哭干了，这也是徘徊在洛夫心头永远无法抹去的痛。于是，在《家书》一诗中，他百感交集地写道：“洞庭湖的鲫鱼正肥时/据说你们仍是素食主义者/难怪信里的字/都一一瘦成了长仿宋/据说四弟仍羁旅山东/仍排队买一棵降霜后的白菜/据说大哥的旧棉袍用冰制成/冬至以前就开始以火去烤/化水的过程是多么长啊/其余的日子/都花在拧干上/而妈妈那帧含泪的照片/拧了三十年/仍是湿的”。一年后，老母病逝，他挥泪写下悼念亡母的长诗《血的再版》：“四月，谷雨初降/暮色沉沉中/香港的长途电话/轰然传来/一声天崩地裂的炸响/说你已走了，不再等我/母亲/我忍住不哭/我紧紧抓起一把泥土/我知道，此刻/你已在我的掌心了/且渐渐渗入我的脉管/我的脊骨/我忍住不哭/独自藏身在书房中/沉静地/坐着看落日从窗口蹑足走过/黄昏又一次来临/余辉犹温/室内/慢火在熬着一锅哀恸/我拉起窗帘/夜急速而降/赶来为我缝制一袭黑衫/母亲/我真的不曾哭泣/只痴痴地望着一面镜子/望着/镜面上悬着的/泪滴/三十年后才流到唇边”。那种痛失母亲的锥心刺骨的疼痛，加上无以回报的负疚感，使“我个人的悲剧实际上已成为一种象征”。
洛夫母亲罗贤春葬在乡下娘家的山头，老父莫逢春的坟墓则无处可寻。8月22日，洛夫前往罗家湾为母亲上坟扫墓。在凉风习习、香烟缭绕中，他终于见到了日夜思念的老母，但那只是山坡上的一抔黄土、满茔荒草。当兄弟们围着坟墓跪倒祭拜之时，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伏地恸哭起来。次日，他写了一首题为《河畔墓园——为亡母上坟小记》的诗，记下了当时的感受：“膝盖有些些/不像痛的/痛/在黄土上跪下时/我试着伸腕/握你蓟草般的手/刚下过一场小雨/我为你/运来一整条河的水/流自/我积雪初融的眼睛/我跪着。偷觑/一株狗尾草绕过坟地/跑了一大圈/又回到我搁置额头的土堆/我一把连根拔起/须须上还留有/你微温的鼻息”。
翌年5月26日，洛夫在台湾写下《再别衡阳车站》，这是一首追寻乡情的诗作：“回家真好/凄凉真好/看到自己的影子/浮贴在老屋的半堵墙上真好/……”
（2009年10月25日，洛夫、陈琼芳夫妇与谢冕、陈素琰夫妇<左一、二>及韩国诗评家许世旭教授<右一>，在衡南县相市乡洛夫故居前留影。）
三
作为家乡晚辈后学，我曾有幸先后多次见到这位诗坛大师级人物，在心头留下了温馨而美好的回忆。
2004年10月15日，我终于见到了心仪已久的洛夫先生，结果印象比我原来对他的了解还要好。他高大魁梧，腰板笔挺，满头银发，精神矍铄，和善的面庞上总是浮现着浅浅的微笑，但又给人以若有所思的感觉。他是如此的高贵，却又如此的平凡；他是如此的优雅，却又如此的豪放；他是如此的威严，却又如此的谦卑。在他的身上，找不到一点诗人的酸腐，也找不到一点文人的傲慢，完全是一派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的儒雅之风。他对敬酒者几乎是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喝得红光满面，精神焕发。他说着一口标准的国语，但仔细聆听，声音里还是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乡音，以至于有诗人形容他“咳嗽也带着一点衡阳腔”。
洛夫此番回乡，主要是为雁城第一长联揭幕，开个人书画展，访岳云母校，往南岳衡山、常宁、耒阳、衡阳县、衡南等地参观访古，回相市燕子山扫墓。家乡的人们盛情难却，他还应邀往衡阳师范学院讲课，参加为他举办的“因为风的缘故”诗歌音乐会。
翌日，在南岳首峰回雁峰古迹“上达”处，我见到了由郭龙撰写、洛夫手书的雁城第一长联：
雁阵凌虚，低南楚星云，挥垂起几多峥嵘逸致：蘅芷凝香，岳岚透翠，七十二峰曷首?观蔡侯漂素，子初运筹，茂叔栽莲，船山铸净，玉麟梅骨自嶙峋，更哪堪农髯负笈，学府传薪，烈忠喋血荐轩辕，性灵中，代出人龙，行空天马；
城梧岸绿，近东洲桃浪，抖擞来如许料峭春光：耒矶吐雪，蒸浦沉幽，数千百簇谁花?念岣嵝存碑，疏雨滋菡，烟池锁柳，古塔惊虹，石鼓籁声当闪灼，曾无减霭釉堆华，雾茶叠碧，酃醁呈馨飘鸟岛，禅静处，钟生地气，竞秀画图。
洛夫在揭幕式上称赞道，这幅长联是大手笔，用典贴切，气势磅礴，意象鲜活灵动。每边长达85字，字字珠玑，气象万千，把衡阳的古迹地理全都包揽进去，将衡阳的历史与文化编织出了一幅既美丽又含意深刻的图画。洛夫以行草手书的这幅市联，有着很深的传统功底，以诗的韵致和乡土情怀入书，清刚峻健，充满诗情画意。这联，这书，也算是两位诗人对生养自己这片热土的一番报答之情吧！
随后，我们跟随洛夫去岳屏公园内的衡阳书画院，那儿正举办洛夫书法艺术展。以前，我只知道他是一个诗人，不知他还是一个书法家。看过展览我才知道，50多年来，他沉潜于书法探索，在临摹诸家名帖中，博采众长，最后定下以颜体为根基，加上自己的探索与创新，形成了自己的书体风格，这就是灵动萧散，境界高远。他认为书法虽不是绘画，但却有水墨的性质，所以特别重视“留白”，在没有笔画的地方呈现出一种肉眼看不见的美。而且他常在微醺中挥毫，觉得比清醒时还要酣畅淋漓，所谓“醉里得真如”。最近20多年来，他多次应邀展出书法作品，并日渐被藏家看好。他曾为南岳衡山牌坊书写楹联：“七二峰雾失云迷，好留佳客寻衡岳；九千丈风回雪舞，喜看飞花落洞庭。”
2005年8月，我斗胆给远在加拿大的洛夫寄去一封信，向他索求墨宝。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他寄来的条幅，录庄子语：“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宁寂淡然，心智从不滞留一方，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自然都会集聚在他的周围。我知道，这是他对我建立“湖湘文化名人网站”，传播推广湖湘文化以及衡阳地方文化的肯定与奖赏。
再过7年，吾家晴好居乔迁银泰红城小区，先生闻讯后，亲书清代状元衡山彭浚门联相赠：“静观流水乐今日；好向春风怀古人。”字字骨力洞达，气韵生动，使见者如沐春风，如临画境，让我全家上下感恩不已。
（洛夫先生赠送给甘建华、王锦芳伉俪的墨宝。）
四
时光荏苒，年迈的洛夫先生青春焕发，仍然驰行在诗歌的大道上。
2007年10月2日，两度荣膺“中国百强中学”的衡阳市八中（前身是私立成章中学），举办了一个规模和影响都很大的百年校庆。惟有一点疏忽，就是事前谁都没有想到，洛夫曾是成章学子，因此，纪念画册和校史陈列馆都没有出现他的名字和照片。事后才知道，1943年，洛夫（学名莫运端）进入成章中学初中部，1947年毕业于高19班。期间，他以“野叟”笔名在衡阳《力报》副刊发表了第一篇散文《秋日的庭院》，从此步入文坛。
10月6日下午，我去市八中办事，忽然看到学校办公楼前出现了一幅“热烈欢迎洛夫先生回母校访问讲学”的宣传牌，不由大吃一惊，怎么——洛夫先生是八中的校友？正疑惑间，就见龚彩福校长、谭谦益书记陪着洛夫先生和陈琼芳女士从那边远远地过来了。我赶忙迎了过去，问候道：“洛夫先生，陈阿姨，你们好！”洛夫一见我，笑着问道：“建华，你怎么也在这里？”我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知道您要来这里，所以我特地在这里等您！”他又问道：“你也是八中校友吗？”我说：“没有成为八中校友，是我的终生遗憾。”龚校长在旁边打趣道：“他是我们的名誉校友，为我们学校做了不少好事哩！”进入校史展览馆，洛夫兴致盎然地参观了浓缩母校百年辉煌历史的一帧帧珍贵照片。得知展览馆是我设计制作的，他夸赞道：“设计得不错，做得也不错！”稍停，他又说：“可惜没有我的照片。”谭书记马上说：“今天您不是亲自来了吗？我们明天就补上！”洛夫一听，大喜，在临时铺好的书案上，欣然为八中题词：“母校即母亲，校情如亲情。”又应我的请求，为我主编的《湖湘文化名人衡阳丛书》题写了书名。讲学过后，师生们纷纷涌上前去，请他签名并合影留念。他回头高兴地对我说：“回到母校，我从他们的身上看到了过去青春的影子，青春是多么美好啊！”
当天晚宴席间，洛夫向妻子充满感情地说：“我曾经写过一首《因为风的缘故》，这是我献给太太的，后来我的儿子莫凡把它谱了曲，这首诗把我和太太、儿子连在了一起，把我们一家都联系在一起了。现在，请允许我为大家朗诵这首诗。”
洛夫朗诵的这首写于1988年的爱情诗，赢得了全场的热烈掌声。随后，他又用影碟机播放了莫凡用吉他饱含深情演唱的《因为风的缘故》。在轻缓舒放的音乐声中，在随歌而起的清风拂面中，我们感受到了人世间最美好的爱情和亲情，而洛夫脸上那种自豪之情和圣洁的微笑，让所有的在场者都为之动容。
（2007年10月6日，洛夫先生与母校衡阳市八中学子在一起。 周向东/摄）
五
2009年10月23日，洛夫偕夫人、儿女第五次回到故乡，参加在衡南县城云集镇举办的洛夫国际诗歌节。
当天下午，我们翘首等待洛夫的到来。当他步出酒店电梯，一眼就看到了我，马上热情地伸过手来，我们几乎同时说出了“您好！”他依然是那么地健朗，那么地随和，那么地阳光灿烂，与上一次相见比起来，似乎显得更年轻了。我把我的感觉告诉他时，他呵呵地笑着，一迭声地说：“是吗？是吗？”
上次回乡时，洛夫已答应担任湖湘文化名人衡阳丛书编委会名誉主编，这次我把《湖湘文化名人衡阳丛书》编辑进展情况向他作了口头汇报。听说这套丛书即将出版，面向全国公开发行，他非常高兴，说：“你做了一件大好事，这对于提高衡阳的历史文化地位，扩大衡阳在外界的影响，都是功德无量的。”末了，他问道：“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吗？”我想了想，说：“到时请您为拙作《蓝墨水的上游》作序好吗？”他说：“你把书稿大样拿来，我先看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洛夫每次回乡，都会惊喜于衡阳的变化。这次回乡依然是文学之旅、寻梦之旅，但用“衣锦还乡”尚不足以形容其风光。鉴于洛夫卓越的诗歌成就和在国际文坛的巨大影响，湖南省文联、衡阳市人民政府联合举办了洛夫国际诗歌节。中国作协副主席陈建功专程从北京赶来参加盛会，湖南省政协副主席、省文联主席谭仲池和副主席何满宗连夜奔赴云集表示祝贺，海内外50多名诗人以及北京大学、韩国大学、香港大学等高校的文学专家，兴致勃勃地出席了这一文化活动，进行洛夫诗歌艺术交流与研讨。秋日的云集，因为汇聚了一大批海内外名流雅士，随手抓一把风，都能闻到一股诗意的清香。
洛夫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他内心里可能波澜翻滚，但表面上沉静如水。他一再地表示愧不敢当，一再地表示诚挚的谢忱，这绝非故做姿态，而是他的性格使然，也是他的真情流露。在开幕式上，他动情地说：“衡南是我的出生地，我在这里度过了美好的童年和白马般的少年，对一个海外游子来说，衡南是我永远的梦土，是联系着我和家乡的一根脐带，也是一块永远不能磨灭的胎记。”
一直以来，洛夫都有将自己的全部诗稿捐赠给家乡的愿望，他要让自己的诗歌落叶归根，让自己的心灵和精神产品找到最好的安置之处。有感于他的赤子情怀，衡南县特地在云集湘江大桥河畔建立洛夫文化广场，同时在云集新城设立洛夫文学馆，了却他的夙愿，承接诗歌瑰宝，进一步提升衡南这个文化大县的文化品位和文化号召力。
另一件让洛夫高兴的事，他在相市的老宅已被当地政府修整并保护起来，谢冕题写的“洛夫旧居”4个字刊刻于正门之上。洛夫父母的墓地也由他和兄弟重新修葺过了。
洛夫名作《烟之外》开头两句流传甚广：“在涛声中呼唤你的名字而你的名字/已在千帆之外。”经过多年的漂泊之后，诗人和诗歌终于回到了故乡。
（2009年10月24日，2009秋<中国·衡阳云集>洛夫国际诗歌节开幕式，引起全世界注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