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沧桑》书摘

2017-12-28 11:31:07 [责编:蒋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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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六年——民国二十五年,夏天,龙城的余家“双喜临门”。

其实是“三喜临门”——只是这第三喜,不便与人说。

第一喜——在龙城警察局副局长任上多年的余乃谦,接到了新的任命状——他去掉了副字,当上了正局长——余副局变成了余局,自然可喜可贺。

余家小姐余立贞,刚从礼贤中学毕业,就拿到了去美国留学的护照,半个多月后即可成行。此乃第二喜。

第三喜嘛——还是暂不说为好。

除了这三大喜,余家还迎来一些小喜庆——比如处暑这天,是立贞十八周岁的生日。立贞转眼间长成大姑娘了,即将出国。当此时机,余乃谦和夫人商定,趁着立贞生日,好好地庆贺一番。处暑过后就该迎来真正的秋天,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余家终于赢来了大收获的时刻。

余小姐十八岁生日庆典,处暑那天中午在龙城饭店三楼金色大厅隆重举行。这天的场面盛大、热烈,龙城不少头面人物亲自到场祝贺。徐市长派人送来了贺幛,贺幛是用整幅绸布做的,上面有徐市长的亲笔贺词“贞贞生日快乐,余家前程似锦”,张挂在大厅显著位置,分外醒目。驻防龙城的四十七师郭师长派副官送来了鲜花和贺礼。这位副官姓申,名叫申之剑,父亲是省教育厅的厅长,书香世家,申副官二十五岁,就已经是中校,可谓年轻有为。郭师长有意撮合申之剑和立贞,余乃谦夫妇也觉得这门亲事相当不错,答应好好考虑,最迟明年,等立贞回国探亲,就把事情挑明。至于结果如何,要看双方缘分。

余乃谦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早早到场了。老太太最喜欢立贞,把立贞当心肝宝贝,疼爱立贞的程度远远超过了长孙立文。此刻,老太太慈眉善目,满面红光,喜气洋洋,笑声朗朗,端坐在太师椅上,接受一众贵客的祝福。片刻后,一阵香风飘来,人未至,悦耳的笑声先到——余夫人韩素君过来了,她一袭华贵的旗袍,身形婀娜,香颈微露,云鬓飘逸,完全不像个四十出头的女人,说三十岁都觉得多了。余夫人真有点仪态万方、母仪天下的风范。余乃谦呢,今天没着警服,他穿一身浅灰色的西装,相貌堂堂,风度翩翩。这对夫妻,真是少有的般配,令人称羡。

几个头面人物和余乃谦、韩素君说笑着。有人问起少爷立文。余乃谦打着哈哈,说立文在南京,忙得很,赶不回。有人又问,前些日子还见他呢,怎么说走就走了?余乃谦说,孔部长让人打电话来,催他回去有要紧事。余乃谦说的孔部长,是指中央政府财政部长孔祥熙。大家都知道,余公子在财政部供职。有人感叹,如果少爷在,余家今天就齐全了,是个多么和睦、幸福的家庭啊……

此时,众人都在翘首以待——小寿星怎么还不出场呢?

音乐起,一曲欢快的华尔兹乐曲声中,余立贞娉婷而来,众人的目光宛若被磁石吸引,一齐望过去。她身着湖绿色的短袖上装,下面是一条长长的丝质百褶红裙,白色的高跟鞋有节奏地敲击着大理石地面,长发飘飘,略施粉黛,花团锦簇,显得清纯典雅,光彩照人。她像一个降临人间的天使,略含羞涩,微笑着对全场颔首致意,长长的睫毛偶尔眨动一下,一双丹凤眼荡漾出道道明媚的秋波……

今天很多客人来,就是为一睹余小姐风采的。

申之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以前他只见过她的照片,今天是头一回目睹她的真容,她的艳丽程度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经过申之剑身边时,仿佛有心灵感应,她微微停顿一下,瞥了他一眼。这一眼,令他心慌意乱,全身麻酥酥的。他竟然红了脸。

西洋乐队停顿片刻,随之生日祝福曲瞬间溢满了整个大厅。人们起身热烈地鼓掌。余立贞站在大厅中央,手挽红裙,冲着宾客们频频鞠躬致谢,天使般的笑意写在脸上,像一朵刚盛开的玫瑰。这一刻,余家的小姐立贞,让所有人陶醉了,让整个世界陶醉了。

简短的仪式结束后,就是丰盛的午宴。

生日宴进行到一半时,一个男侍者无声地来到余立贞身边,礼貌地递上一个信封,轻声道:“小姐,一位先生给你的。”

立贞略一犹豫,接过信封,拆开看。一行熟悉的字迹进入她的眼帘,她的表情先是惊愕,随即是惊喜。她快速折起纸片,攥在手心,故作镇静地给身边的客人敬酒。其实这时候,她的心早乱了……

2

天气依然很燥热。余立贞从一辆黄包车上跳下来,撑起一把紫色小洋伞,快步朝东湖公园走去。公园里人不多,三三两两的大都是学生。今天她也是一身学生打扮,长头发盘在脑后,人显得利索。

自从昨天接到那个纸片,她一直惴惴不安,搞不清等待她的会是什么结局。现在那个纸团仍然攥在她手心,都汗湿了,字迹早就难辨,不过她早已记在了心里。

那上面写的是:“立贞同学,明天下午三点,东湖公园老码头见。”落款只有一个字:“汪”。

就是不落款,她一眼也能看出是谁写的。她对这个笔迹太熟悉了。差不多有一年半光景,她几乎每天都在教室黑板上见到这个笔迹,还有那个儒雅、稳重、超脱的身影。她早就把这个身影记在了心里。

她一步一步朝老码头走去,越是快要到了,心越是跳得厉害,怦怦的,像有一面小鼓在胸膛里擂响。她希望早点见到他,又害怕他爽约。以前她曾经给他写过纸条,约他到这里或那里见面,他好几次都拒绝了,令她羞愤不已。

码头就在前面。码头上人也不多,十几条小木船拴在靠岸的铁柱子上,随风随水摇摆。她深吸一口气,抑制一下心跳,把伞撑高一些,四下打量着。

没有他的身影。

她木呆呆地,不知该怎么办了。

难道又要让她空等一场吗?……她的大眼睛里慢慢充溢了泪水……

愣了一会儿,她把伞拉低,收回目光,转身往回走……

突然,一个隐约的声音飘了过来:“立贞同学……”

她一愣。以为是幻觉,苦笑一下,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贞贞,我在这儿。”

这回她听清了,不是幻觉,真真正正是他真实的声音,而且他居然叫了她的小名!她猛地回过头——她看清了,一棵大柳树后面,有一条小船。刚才大柳树挡住了她的视线——有个人坐在船头,撑一把很大的油布伞,伞往上一挑,那个熟悉的面孔在她眼前闪了一下!

没错,就是汪然——她的国文老师,也是她的心上人。几天前,她曾经做过这样的梦——在她出国前,他来给她送行——但那毕竟是梦,醒来一阵怅然,泪湿眼眶。而此时,他真的出现在了她面前……她刚才含在眼眶里的泪珠,忍不住滚落下来。她像听到一个命令、一个召唤一样,快步朝他和他的小船跑去。到了水边,她把小洋伞一收,迎着他递过来的大手,伸出自己的小手。他轻轻地把她拉上了小船。这似乎是他们第一次有身体接触,以前却是连手都不曾碰过的。她不由得心里一阵温热,心脏怦怦乱跳。

他警惕地往岸上睃了两眼,没发现什么异常,便拿起桨,轻轻划动。小船向湖心漂去。到了一片宽阔的水面,他收起桨,船停住了。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都不知如何开口。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湖面上有凉风吹过,顿感舒坦。她火辣辣的目光望着他,一时间他竟然不敢与她对视。她注意到他这身打扮不像一个教员,而像一个混得不好的政府小职员。这才一个多月不见,他似乎苍老了许多,嘴唇上有黑胡楂冒出来,看上去很疲惫,很落魄,与先前那个神采飞扬、文辞激越的汪先生大相径庭。似乎经历了什么大事,几乎要把他压垮的样子。

终于,还是她先开了口:“汪……汪先生,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这不是又回来了吗?”他干巴巴地说。

“你去哪儿了?连个招呼都不打。怕你有啥意外,挺担心的……”她有点语无伦次。还好,没有失态。

“谢谢……我还好……”

“还走吗?”

他愣怔片刻,欲言又止,终于道:“暂时,不走了。”

“太好了!”她开心地笑了,笑容灿烂,如湖水的波纹荡漾开来。

“你来见我,你家里人,知道吗?”他问。

“你当我是傻子呀!”她咯咯一笑,笑声清脆悦耳。她一下子回到了先前的样子,无拘无束,闪动一双异常明亮的大眼睛望着他。

“你可能不知道,你爸爸手下的人,正满城找我呢。”

“找你做什么?”她不解,一愣。

看来她什么都不知道,他放心地点点头。

本来他离开之前,有一天曾经答应过她,一定参加她十八岁的生日聚会。早在半年之前,家里就开始张罗她出国的事,就是因为不想离开他,她一直没答应。一个多月前他不辞而别后,她才勉强同意出国。这一个多月来,她闷闷不乐,茶饭不思,人也瘦了一些。以前在学校,她虽然不像有些女同学那样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但也注意修饰,加上她天生丽质,所以才出类拔萃。他消失之后,她就懒得修饰自己,经常头发都不好好梳理。她想起他在课堂上,曾经讲过《诗经》里的一段话:“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意思是说,自从心爱的人走后,我的头发便乱糟糟的,不是没有润泽的发油,而是我把头发梳好了,又给谁看呢?她觉得这段话,多么适合眼下的自己呀……祖母以为她恋家,百般劝慰她,天天吩咐厨子给她做好吃的,有话没话陪她拉呱儿——家人谁也猜不透她的心事,只有她清楚,她是因为惦记面前的这个男人。

终于,他回来了。

可是,半个月后,她又要离开。

想到这里,她突然皱紧了眉头,心里一阵悸动。

3

一年多以前,汪默涵化名汪然,来龙城有名的礼贤中学当国文教员。第一堂课,他就注意到了这个名叫余立贞的女生。

礼贤中学男教员少,女教员多,学生也是男生少,女生多。礼贤中学属于所谓的贵族学校,上得起这个学校的,都不是一般人家。校园里,女孩子花枝招展,与大街上破败的景象仿佛是两个世界。

即便在众多的漂亮女学生中间,他也能一眼挑出余立贞,她像出水芙蓉,格外吸引人的视线。在班上,她虽然坐在角落里,但她那个地方的光线让他感觉最明亮。她学习成绩不好也不坏,好像也不刻苦,也不爱出头露面,做事不张扬。她就像一朵百合,不与群芳争艳,只是静静开放,但她的芳香却温馨而持久。可以说,她的光彩在整个校园里面,无人出其右。

汪默涵毕业于南京的金陵大学,他外表俊朗,谈吐不凡,学识渊博,动作洒脱,朝气蓬勃,没有架子,与那些老气横秋、面容呆板、做事古板的男教员们一比,立马把他们比下去一大截。班上的女学生大多出身官宦富贵之家,受教育早,接受西式生活方式快,见多识广,她们中很多人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封建保守,有些人往往有惊人之举。

汪默涵便成为她们最好的目标。

半年之后,彼此都熟悉了。汪默涵时常收到女孩子悄悄塞给他的西洋产的小礼物,或者一张电影票、戏票之类,也有人邀请过他参加周末举办的生日派对。他能不去尽量不去,礼物能退还的尽量退还。他是她们的老师,他可不想和她们玩什么师生恋之类的感情游戏。他负有重要使命,他顾不上做这些男欢女爱的事情。

况且,他已有妻室。他的妻子也在龙城做地下工作,他们单线联系,秘密交往,除了党组织的上层人物,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余立贞好像是最后一个向他表示爱慕之情的女生。

他有晨练的习惯,周末一般都离开校园的教职工宿舍,跑步穿过最宽阔的四马路,去爬南郊的龙山。龙山是市区的制高点,站在龙山顶上,能够俯瞰像一面镜子一样美丽的东湖,同时想些心事,谋划一些稍后要做的大事。一天早晨,他像往常一样爬山,爬着爬着觉得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是一个熟悉的倩影——余立贞不知何时跟了上来。

她戴一顶小巧的白色太阳帽,身穿蓝色的运动衣,足蹬白色的爬山鞋——都是洋货——她这身打扮顿时令他眼前一亮。

“汪先生早。”她莞尔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唉,早。你也喜欢爬山?”

“我嘛,偶尔。”

她赶上几步,和他并肩往上爬。她告诉他,她的家,人称余公馆的一栋小洋楼,就在山下不远处。爬到山顶,二人都微微出了点汗。她摘下太阳帽,盘扎在一起的发辫垂下来,愈发显得青春洋溢。他们望着远处闪耀着蓝光的湖面,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许久,她收回目光,飞快地看他一眼,随即又移开。

他留意到,她竟然脸红了。他是过来人,早就感觉到她对自己有那么点意思。打心里,他也愿意与她接触——不是为了爱情,他的爱情之花已经开放过,一生绽放一次足矣——他与她接触的目的,因为她父亲是龙城警察局的副局长,在当地算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他真实的身份,是中共龙城地下党支部的最高负责人,负责党在龙城的秘密工作。来后不久,他暗中领导了大华纱厂的大罢工,还秘密组织了两次暗杀。他很想在龙城扩大组织,尤其有身份有家庭背景的年轻人是首选,因为他们有丰富的资源和保护伞,能够为党组织做更多的事情。所以他瞄上余立贞,再正常不过。

不久,她约他外出喝咖啡,他爽快地赴约,地点在三马路的“吉卜赛的诱惑”咖啡馆。他试着给她讲共产主义,讲马克思,讲列宁,讲俄国十月革命。但她似乎丝毫不感兴趣,只知道睁着大眼睛,眼睫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完全像个局外人,不知道她脑子里想些什么。过几天,他在校园里塞给她几本书,都是关于青年人思想进步的小册子,当局明令禁止的,他叮嘱她好好看。然而,没两天她就把书还给了他。他问她:“有什么心得体会?”她咯咯一笑说:“看不进去,没啥意思啊。”

他失望了。经验告诉他,那些对时事一点也不敏感,对政治不感兴趣的读书人,尤其是家境优裕的年轻人,是很难拉进革命队伍的,他们身上缺乏革命的基因,他们就像一块石头而不是一堆柴禾,你是无法点燃它的。自那以后,她再主动约他看电影呀,跳舞呀,吃饭呀,他一概婉拒。

4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地下交通员苏小淘被便衣抓获。得到消息,汪默涵火速安排与苏小淘认识的上下线先撤离,防止发生更大损失。他自己留了下来,因为苏小淘并没有与他打过照面,他相对安全。

苏小淘是大华纱厂的机工,人很机灵。那天他外出送一份情报,不知怎么让警察局侦缉队的便衣盯上了。便衣上前动手,情急之下,他把塞在老刀牌香烟盒里的纸卷扯出来,塞进马路牙子边的下水道里。便衣急忙撬开下水道的铁盖子,捞出那张臭烘烘的纸条,被脏水浸泡的纸条字迹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便衣把他带进警局审讯,他死咬着不松口,只承认丢纸条是搞恶作剧,逗警察玩的。对方一时也无可奈何。

那几天汪默涵愁眉不展,盘算着怎样去营救苏小淘。余立贞察觉他情绪不对,问他:“先生,你怎么不高兴?”他犹豫一阵,就把苏小淘被警察局扣住的事情说了,并说自己并不认识苏小淘,只是一个朋友托他打听一下,谁认识警局的人,想办法把苏小淘给“捞”出来。

“咳,咋不早说。”她嗔怪道。

“你有办法?”

“让我试试嘛。”

他早知道她父亲在警察局任职,但他担心自己因此暴露,于是沉吟片刻,没表态。

“你不相信我?”

“不是……我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办?”

“找我爸爸呀,我求他的事,他没有不办的。”

“你咋给你爸爸说?”

“哎呀,先生你太啰唆了。不就‘捞’个人吗?小事一桩!这事以前我妈妈常干。”

“你爸爸如果问你,谁托办的,你咋说?”

“我就说……我就说是一个同学托我办的,不提你,这行吧?”

他笑了笑,心想这丫头还算聪明,终于下了决心,点点头:“可以。你就说苏小淘是你一个同学的亲戚。”

他随即拿出一张一百块大洋的银票,交给她。她不高兴了:“我怎么能要钱?”

“托人办事,拿钱再正常不过,你先拿上吧。”

他坚持让她带上银票,这样更稳妥。他担心一着不慎,引起她父亲的怀疑,顺着这个线索追查,所以她走后,慎重起见,他先找个地方躲了起来。

吃晚饭的时候,余立贞趁母亲不在,把事情给父亲说了。母亲韩素君平时在家的时候少,她要么约朋友打牌,要么去看戏,要么去喝茶,然后就是隔三岔五替请托人办事,主要是从警局里面捞人,当然不是白干,都是有报酬的,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立贞看不惯母亲的做派,动不动就收钱,党国的名声,都给她这样的人败坏了。所以她想趁母亲不在,求父亲把这个事办了,免得母亲又提钱,钱钱钱的,真烦人。

余乃谦想了想,说:“我知道有这么个苏小淘。”

立贞说:“爸,同学求我了,赶紧把人放出来吧。”

余乃谦犹豫着,低头喝粥。

立贞撒娇:“爸,我可是头一回求你呀。”

余乃谦放下碗:“私放嫌疑人,可不是小事。”

“我妈三天两头干这事,你怎么都答应?”

“她都是打着我旗号偷偷摸摸办的,我根本不清楚。”

“我妈办那么多了,你办一个还不行吗?”

“哎呀,这个苏小淘,可不是一般的刑事案,他有可能是政治犯。”

“那我不管。爸,这个事你一定得办。”

余乃谦沉默着。

立贞拿出了那张银票:“人家不是白让办的,给!”她想好了,如果父亲收下这钱,她就从自己的积蓄里拿钱补上,还给汪先生。

余乃谦看都不看,就把银票推给立贞:“还给人家吧,都不容易。我明天上班看看怎么办好。”

“谢谢爸爸了。”立贞起身搂着父亲的脖子,兴奋地亲了一下他的脸,然后拿起银票,上楼去了。

正是这张面额不菲的银票,让余乃谦起了更大的疑心。底下的人已经调查过,苏小淘老家在大阳山,他一个人在城里做工,每月只有两块现大洋的薪水,如果他不是重要的人物,谁会拿一百块大洋替他赎身?

由此他得出结论:这个苏小淘,绝对有问题。而且贞贞的身边,就有共产党的人。

第二天上班,余乃谦把张勇叫来,把疑问说了。张勇是他的铁杆亲信,当年龙城警察局招人,张勇无人举荐,没有招录上,一个人坐在警察局大铁门外面的马路牙子上抹眼泪。适逢他经过,问及缘由,见此人面容憨厚,长相精干,衣着洁净,遂破例收录了他。因此,张勇对他忠心耿耿,他也悉心栽培,七八年时间张勇就坐上了侦缉队队长的宝座。

张勇说:“那我们对姓苏的加大审讯力度,上手段。”

余乃谦说:“不用。”

张勇又问:“那我派人,到贞贞学校里,找找线索?”

余乃谦摆摆手:“不用。”

张勇糊涂了,不知该说什么。余乃谦挥挥手:“放人!”

“余副局,这人不能放!”

“立刻放人!”

5

事情出乎预料地顺利,苏小淘当天就给放出来了。余立贞找到汪默涵,把那张银票还给了他,还给他捎来一件上海产的白衬衫。他不解:“应该谢谢你。怎么还要你给我送礼?”

“先生,今天是你的生日。”她含情脉脉地说。

由于连日紧张和操劳,他竟然把自己生日给忘了。她怎么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他也没问她。

“看,你这衬衫都有破洞了,快换下来吧。”说罢,她就离开了。

他若有所思地脱下身上的旧衬衫,换上这件洁白的新衬衫。新布料的气息,让他微微有一些陶醉……

苏小淘放出来后,警报解除,汪默涵领导下的龙城地下工作,重回正轨。

其实自从一九三二年之后,中共在白区的地下工作就日渐式微,很多地方的地下力量,几乎百分之百损失掉,侥幸存活下来的,要么长期蛰伏,伺机再起,要么零敲碎打搞一点小活动,形不成气候。龙城的地下党组织原本很活跃,一九三三年龙城警备司令部的一次清网行动,把中共地下组织一锅端,从此他们在龙城偃旗息鼓,一蹶不振,直到汪默涵到来之后,才逐步又打开了局面。

余乃谦当副局长已有五年多,他朝思暮想爬上局长的位子,却总是不能如愿。局长的宝座一直由副市长梁守盘兼任,大事都由梁说了算,好处都是他的,还处处压制自己。所以去掉这个副字,早就成了余乃谦的一块心病。只有扶正,他才能出这口气,否则真要给憋死。

进入一九三六年之后,本市治安形势相当不好,最典型的事件是大华纱厂的罢工,闹了九天才罢休,整个城市都跟着乱了套;再就是省党部的副主任李纪贵、宪兵队的大队长杨怀元先后被人杀死,佩枪被抢走。上峰倾向认为,是共产党的地下人员背后主使、所为。余乃谦心里当然明镜似的,除了共产党,谁还有那么大胆?尤其是那两个死者,参与过三年前对共党地下人员的清剿,手上都沾有共党的鲜血。

张勇等几个心腹都想早日破案,挖出潜入本市的共党要员。余乃谦叮嘱他们不要急,慢慢来。现在你把案子破了,功劳大半属于姓梁的,姓梁的吃肉,你顶多喝口汤。他要等待机会,机会来了,再下手不迟。

放走苏小淘,是他的一个计谋,他让张勇时不时派个人盯着苏小淘,看他都和哪些人来往。没多久,张勇来报告,苏小淘和《劝业报》的女记者冷眉来往密切,而冷眉又和礼贤中学的教员汪然来往密切。汪然还是贞贞的老师。

这下余乃谦心里有了底。

张勇摩拳擦掌要抓人。余乃谦训斥道:“慌什么!”

“他们跑了咋办?”

“非要跑,就让他跑嘛。跑了还会回来的!”

“早点抓了早省心,抓一个,搞好了,挖一串!”张勇抑制不住兴奋。

“别忘了,李纪贵、杨怀元怎么死的,你不怕?”

张勇小眼睛眨巴几下,挺胸立正,道:“不怕!为了余副局,我张勇愿上刀山下油锅!”

余乃谦满意地点点头,纠正说不是为他,心中要时时想着党国。他叮嘱张勇,想干大事,就要沉住气,好比水塘里养鱼,等鱼长肥了再起网,岂不更好?“你现在抓几条小鱼,不够塞牙缝的。”他又说。

他要等待最好的时机。他甚至希望共党的地下队伍像雨后春笋般,再壮大一些。他们是他盘子里的菜,是他立功的最大筹码。

最好的时机终于来了,上头传话,梁守盘要辞任警察局长,到宪兵司令部任职。警察局长的宝座,随时会空出来。但又有消息说,好几个人盯着这个肥缺,而且个个都大有来头。

余乃谦茶饭不思,焦虑异常。韩素君最了解丈夫心思,打算拿出十万银圆到南京活动一下。她父亲曾经在中央监察委员会当过多年的委员,算是监委会的元老,因身体不好退职,现赋闲在家。靠老父亲给上层打个招呼,再送点银子,应该可以帮丈夫谋到局长这个职位。

韩素君提出去趟南京,让张勇护送。余乃谦问:“这时候跑去干什么?”

“你是装糊涂吧?平时怪我弄钱弄钱——我弄钱干啥?不是我一人花。现在到了花钱的时候了,还不是为你!”韩素君边说边冲丈夫脑门点了一指头。

余乃谦愣了愣:“还是算了吧,走歪门邪道,不好。”

“走正门正道?只能喝西北风!不信等着吧!”韩素君一声冷笑。

“我就不信,党国一点正经事没有。”

6

余乃谦决定收网。第一个进来的自然是苏小淘,然后是苏小淘的上线冷眉,下线黄育光——一个开杂货铺的中年人。

张勇带人从苏小淘的住处搜出了爆炸工具,以及下一步的行动方案——他们计划刺杀副市长兼警察局局长梁守盘。

这让余乃谦颇有些后悔——如果晚几天动手,他们会不会把姓梁的给敲掉?那样可真就圆满了。是他无意中救了姓梁的,算他命大。他真不愿意当这个救命恩人。

除了这三人,还有贞贞的那个名叫汪然的国文老师。然而派出去的人空着手回来了,说是学校里没有,宿舍也没有,不知跑哪儿去了。余乃谦吩咐手下,在各处张网以待,一旦姓汪的露头,立即捉拿归案。

必须尽快撬开这三个人的嘴,把潜伏在龙城的所有共党一网打尽,才能把功劳攥在手心里。余乃谦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坐镇指挥。

苏小淘还像上次进来那样,嬉皮笑脸,妄图抵赖。审讯处的警察上去就是几个耳光,一顿暴打,苏小淘就闭了嘴。一个警察说:“裤子里有屎,兜不住的,都招了吧。”

不论怎么上手段,苏小淘只承认自己是共产党,可他就是不交代别人,他号叫:“人有志,竹有节。我是不会叛变的,你们有种,打死我吧!”

另一个审讯室里,黄育光也是坚决不招,辣椒水也灌过了,老虎凳也上过了,不管用。

事不宜迟,只能指望冷眉了。

张勇陪余乃谦过来看了看,这个叫冷眉的女记者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细皮嫩肉,外表柔弱,低眉顺眼,铐坐在特制的椅子上,一声不吭,满腹心事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个共产党,倒像一个失恋的女学生。

出来后,余乃谦叹口气,说:“她比我家贞贞大不了多少,到这地步,也怪可怜的。还是尽量别伤害她。”

张勇说:“余副局,这些人软硬不吃,他们有信仰,太难对付了。”

“胡扯!”余乃谦说,“我们不是也有信仰吗?我信三民主义。我倒要看看,三民主义、共产主义哪个更硬。”停了停,叹口气,又说,“先软后硬,今天务必拿到结果。尤其这个冷眉,就指望她了。”

余乃谦的菩萨手段不起作用,半天过去,不论审讯冷眉的警察怎么问话,她都是沉默不语,一个字也不吐。

从隔壁监室不时传来苏小淘、黄育光的惨号声、怒骂声,审讯者的呼喝声,还有刑具发出的金属声……这些声音太瘆人,冷眉时不时地哆嗦一下。

张勇奉余乃谦之命进来观察了一会儿,对负责审讯的三个警察耳语几句,就出去了。他一走,三个警察立即就变了脸,开始对冷眉动手,把她绑起来,先是打耳光,撕扯头发,然后是拿鞭子抽……

冷眉咬牙坚持,除了呻吟,仍是一个字不吐。一般性的动手不起作用,只能加码了。那个大嘴叉子警察把嘴巴凑上来,咬着她耳朵说:“美丽的小姑娘,再不开口,我们就强奸你!不,轮奸!”

她吓得猛一哆嗦。

接着,那个大耳朵警察也凑过来说:“轮奸完,就给你破相!”边说边拿起炭火盆里一个烧得通红的铁铲子,在她面前晃了又晃。

她又是一阵剧烈的哆嗦,眼泪就要下来了。

随后,那个大脑袋警察哈哈一笑,说:“给你破完相,牵狼狗过来,掏你的心。乖乖,这肉,又嫩又香,今天大狼狗可真有口福……”

恰恰这时,从外面传来一阵狼狗的狂叫声……她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三个警察得意地对视一眼,点上烟抽着,等她张嘴。

哭了一阵,她却出人意料地挺起胸,斩钉截铁地说:“你们别想!我什么都不知道!”三个人一愣。却在这时,她又忍不住大声哭起来……

7

一大早,就有喜鹊在小院里的一棵柿子树上欢叫,想必是有喜事了。果然,余乃谦刚吃过早餐,张勇就兴冲冲跑来报告,他带人连夜行动,龙城地下共党组织被一网打尽。余乃谦抹抹嘴巴,想起什么,问道:“那个汪然呢?”

张勇摇摇头:“他还是没露面。”

“还说一网打尽。”余乃谦有些不快。据冷眉交代,姓汪的是大头目。让他跑掉,那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太可惜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能有现在这个结果已经相当不错了。

“难道我们这边有人走漏消息,让他提前溜掉?”张勇纳闷。

“不会。如果这样,昨夜你一个人也抓不到。”

余乃谦端起牛奶杯子,示意张勇端起另一只牛奶杯子,两只牛奶杯子响亮地碰一下,二人仰脖把杯中牛奶喝光。

这时,院子里传来汽车声,不一会儿,门被推开,进来一个俊朗的小伙子。正所谓喜事连连,原来是少爷从南京回来了。余乃谦高兴地起身,与儿子来了个西洋式的拥抱。

余立文赶在这个节骨眼上,从南京回龙城度暑假,仿佛是专程回来为父亲庆祝。立文三年前从南京中央大学毕业后,进入财政部供职,每年只能回龙城一两次,一家人聚少离多。今早韩素君亲自去火车站接儿子,为了能早起,她昨夜破例没有打牌。

父子俩寒暄几句,余乃谦吩咐立文去见奶奶。立文礼貌地冲张勇点点头,退出餐厅,往外走。就在这时,他听到张勇小声说:“那女的其实不叫冷眉,冷眉是个化名,她真名叫李雅岚……”

就像被炸雷击中一样,余立文一下子定在那里,愣了足有半分钟。张勇似乎还说了几句什么,他没有听清。片刻后,他清醒过来,几乎是跌跌撞撞跑过来,冲进餐厅,盯着张勇:“张队长,你刚才说什么?”

余乃谦和张勇都愣了一下。张勇两手一摊,道:“我说什么了?”

“你刚才说,有个人真名叫李雅岚——她在哪儿?”余立文急切地问。

余乃谦和张勇更加犯愣。余乃谦问:“立文,怎么回事?”

“快告诉我,她在哪儿?”余立文眼睛通红,几乎要上前揪张勇的脖领子。

半个小时后,余立文在张勇陪同下,走进警察局大楼里面的地下室,审讯室就设在这里面,戒备森严。来的路上,他神情一直恍惚,宛若梦中,坐在小汽车里,就像坐在风浪中的小船上,晕头晕脑的。他既害怕那个人不是他要找的李雅岚,仅仅是重名而已,又担心真的是她——在这样的场所相见,他做梦都想不到。

地下室里的味道臭烘烘的,有一股烧焦的人肉味,令人喘不动气,几欲干呕。来到一间小房门口,张勇说:“到了。”

余立文急迫地凑上去,透过门上的小玻璃窗,他看到屋角的地铺上,侧身蜷缩着一个满身脏污的女人,散乱的头发半遮住她的脸。他眨巴几下眼睛,终于看清了,是她。没错,就是她!

他们曾经是中央大学的同班同学,一起待了四年。从入学第一天,看到她第一眼起,他就喜欢上了她。她父亲是江南的大地主,母亲知书达理。她的性格温文尔雅,不像班里那些家有来头的大小姐,个个颐指气使,一身毛病,她是典型的南方淑女,身上常年飘着淡雅的香气。四年里,他无数次在梦中与她相聚相爱,爱意浸到了骨子里。可是他一直没有勇气向她表白,临近毕业,他鼓足勇气给她写了一封信,却没有等到她的回信——她神秘地失踪了,无影无踪。他托很多同学打听她的下落,三年来一直没有关于她的任何消息。想不到在这肮脏龌龊的地方,他与她相遇了。

“开门!”他低吼道。

那个大嘴叉子警察赶紧摘下腰上的一串钥匙,找出一把,打开门。张勇示意众人走开,他自己也离开了。

余立文脚步沉重、心情复杂、一步步地走向屋角的地铺……睡在那上面的人毫无知觉,想必她倦极了,累坏了,一动不动,像一幅被遗弃多年的旧油画。他蹲在她身前,打量了一会儿,轻轻道:“李雅岚……李雅岚……”

她仍然在昏睡。

他提高声音:“李雅岚,我是余立文……”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猛地一怔!

“雅岚,我是立文。”

她呆愣着,就像刚从地狱里走了一遭一样,脑子还是混沌的。随即她又闭上眼睛,脸扭向脏污的墙壁。

“他们……他们太狠了……”他轻轻抓住她的一只手,心疼得流出了眼泪。

过了许久,她开始小声地啜泣……他松开她的手,轻轻梳理她凌乱至极的头发,不停念叨:“我来晚了,我早到一天就好了……让你受罪了……以后就没事了,我保证……”

她的哭声渐渐变大,身子一颤一颤,肩膀一抖一抖。他感觉到了她急促的心跳,还有自己的心跳,像有无数面小鼓被胡乱击打……他用力扶她起来,说:“我马上送你上医院,怎么把你弄成这样?太狠了……”

她坚决地摇摇头。嘴角上、额角上、身上的伤口原本疼得钻心,现在都麻木了。

昨天那一幕,让她不堪回首。如果真让大狼狗掏心,她不怕,她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可是,他们要轮奸她,还要给她破相,这让她浑身发颤,心脏像被一把钝刀子切割一样,痛得她生不如死。她终于顶不住了,胆怯了,说出了一个人。说了第一个,往下就收不住了,她和汪默涵接触多,情况掌握得全面,直到把所有人都说了出来,包括自己的爱人汪默涵。

半夜里,她听到人一个一个给带了进来。这时候她又后悔了,后悔极了。她低下头,突然朝一张桌子的角上猛力撞去——如果不是那个大嘴叉子警察伸手拽了她一把,她会当场撞死自己,脑浆飞溅。她几乎要疯了,感觉天旋地转,世界要崩溃,身子要裂成碎片。后来警察喊一个大夫过来,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剂,她才昏睡过去,一直到余立文进来。

余立文抱起她。她微微挣扎了一下,试探着伸出双臂,搂紧了他的脖子,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再也不想放手。她内心最牵挂的,当然是汪默涵。但是她清楚,这辈子她已经没有资格,也没有勇气再见到自己的爱人。

8

自从儿子早晨叫着闹着去见那个女人起,余乃谦就意识到,麻烦来了。果然,立文从医院一回到家,立即说出了一个令余乃谦、韩素君心惊肉跳的决定——他要娶李雅岚!

余乃谦手抖了抖,不知说什么好。韩素君眼睛瞪得老大,盯着儿子:“你疯了!娶这种人,传出去,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不让我娶她,那会要我的命!”立文眼睛通红,目光如炬,甩下这句话,捂着脸上楼去了。他一天没吃饭了,韩素君吩咐仆人给立文送饭,不一会儿楼上就传来碗盘破碎的声音。

余乃谦脸色很难看,一举破获共党地下组织所带来的喜悦一扫而光。韩素君靠近丈夫,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趁生米还没煮成熟饭,赶紧把那个女人做掉!

余乃谦一阵惊愣:“……你是说,除掉她?”他边说边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反正她也没啥用处了,留着还不是祸害。”韩素君轻描淡写地说。

“你想过吗?如果她死了,立文会怎样?”

“还能怎样?闹几天就消停了。好女人有的是。”

余乃谦郑重地摇摇头。知子莫若父,真要这么干,立文一辈子恨父母不说,说不定他会因此疯掉。这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出来,他爱这个女人已经很深很深,心拔不出来了。韩素君催促丈夫:“你快拿主意啊。”

余乃谦叹口气,说:“不但不能让她死,还得让她好好活着。她活得好,儿子就好,否则全家受累。”

韩素君这才回过味来。余家的男人都是情种,有其父必有其子,当年余乃谦就为这个差点疯掉——那时还在南京,二十出头的余乃谦只是一个每月挣两块大洋的小警察,他在秦淮河边偶遇女子师范学校的女学生韩素君,彼此留下了好印象,一来二去,他动了真心。韩父瞧不起他卑微的身世和地位,死活不同意,素君不敢违抗父命,劝他离开。哪想这姓余的穷小子是个天大的情种,竟然跑到韩府门口,蹲了四天四夜,哭着闹着要见素君,打都打不走,瓢泼大雨兜头浇下来,他连地方都不挪。水米不进,几次饿昏过去。素君父亲心肠一软,重重地叹口气,对素君说:“罢了,罢了,难得这小子对你一片痴情,你就跟了他吧。”后来他说,如果素君不答应他,他真会饿死自己的。

十多年前,余乃谦执意离开南京,拖儿带女来故乡龙城任职,一是因为他老娘不愿去南京生活,而他又是个大孝子;二是他不愿看老丈人一家的脸色。他发誓混上去,韩父不就是个监察委员吗?有何了不起?他的目标是中央委员,他要成为中央大员,春风得意杀回南京来,给老丈人一家瞧瞧!这便是他余乃谦此生最大的动力。

“余家娶个女共党,这成何体统啊?”韩素君脑子还是转不过弯来。

“她全招了,为党国立了功,就算是党国的人了。”

“那,共产党能放过她吗?”

“问题正在这里。假以时日,共产党一定会锄奸的,她不但活不了,立文……也悬。”

“所以,不能同意!”

“你让我想想。”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二人从龙城销声匿迹。去南京,肯定不行,早晚会暴露。走得越远越好。余乃谦思忖良久,决定让立文带上他心爱的女人,先去香港,伺机再去美国。美国隔着太平洋,共产党的人想锄奸,手也伸不到那么远。立贞不是也要去美国吗?那就让他们兄妹在美国会合好了……余乃谦把这个想法和盘托出,韩素君连说可惜,道:“立文南京的公务,说放弃就放弃?”

“留着何用?”

“那可是财政部啊!财政部——那可是管全国的钱啊!”

“都这时候了,还管什么钱不钱。况且他又不是财政部长。”

“谁敢说儿子日后当不上部长?”

“你是顾眼前还是管日后?这事不能犹豫,我说了算!”余乃谦用力一拍红木茶几。他真急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先让立文给部里秘书打个电话,就说自己染上急性肺炎,需要在龙城住院做一段治疗,能否回去上班,观察一阵再说。

到了办公室,余乃谦觉得这么做还不太保险。他把张勇叫来,二人合计一番,决定再加个双保险——叛徒的名分,干脆就让苏小淘担了吧,谁让他一着不慎,先让警察盯上呢?一是割了他的舌头,让他说不出话来;二是代他写一封脱党悔过书,在龙城所有的报纸上都登一遍,同时给他一个官衔;三是找个时机杀掉苏小淘灭口。这样一来,就没人怀疑冷眉了。

很快,上峰发布了余乃谦升任警察局长的命令状。他立下如此大功,官升一级都算吃亏。但他是满足的,这个当局长的梦,他做了六年。他拿着任命状对韩素君说:“夫人,怎么样?党国还是有正经事的!我给你省下十万块钱,对吧?”

“乃谦,不要太得意,当心共产党的人报复,我让张勇每天接送你。”

“不用怕,他们那点星星之火,没个三年五载,冒不出火苗。”

余乃谦当上局长的那天晚上,他安排儿子立文携李雅岚离开龙城,神不知鬼不觉地坐火车去青岛,从那儿坐船到香港,然后再寻机去美国。紧接着,立贞去美国留学的手续也办妥。余家算是三喜临门。

余家的第三喜就是余公子一眨巴眼找了个媳妇,只是这事需要严加保密,或许一辈子都不能与人说。

包括老太太、立贞,也是很多年里不知道这事。立贞只是纳闷——哥哥怎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而且还不回南京了。父亲哄她说,哥哥负有重要使命,要派往国外工作一段时间,当然这话也不能与外人说。

立贞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本来不感兴趣,她只是惦记一个人,所以哥哥来也好,走也好,她是不会过多挂怀的。

9

这一次的雷霆出击,包括冷眉在内,一共抓捕了十三个人。经审讯,这些人都参与了大华纱厂的罢工运动,以及对李纪贵、杨怀元的暗杀。这个时候,红军的残余部队都给蒋委员长赶到了遥远的大西北荒凉地带,上峰要求对内地的共党落网分子,罪大恶极的,务必赶尽杀绝,永除后患。因此,这十三个人,除了苏小淘、冷眉之外,其余十一个人,是不能留下了。

余乃谦签署了他上任后的第一个死刑状。

割了舌头的苏小淘暂时不死,算他有福。问题在于,如果冷眉不死,势必引起共党的怀疑。假戏还得做下去。余乃谦吩咐张勇,从号子里寻到一个与冷眉年龄、面相、身形相仿的年轻女犯——这个女人谋杀亲夫未遂,法院尚未判她的刑——把她提出来,给她换上冷眉的衣服。冷眉是短发,这个女犯留长发,张勇命人给她把头发剪短,哄她说,很快就能放她出去。她很配合。

三天之后,行刑队枪决了十二个共产党恐怖分子,然后遵照余乃谦的命令,把他们的脑袋割下来,挂在南门外的城墙上,以儆效尤。当然,为防止被人认出,那个假冷眉的面部用刀处理了一下,血呼呼的,任谁也认不出来了。

汪默涵因为临时被叫走参加大阳山特委的紧急会议,躲过了这场灾难。他前脚刚走,警察局的人后脚就到了学校,也就只差那么一点点。

龙城地下党组织被一网打尽的消息传到大阳山营地,已是七日之后。汪默涵无比震惊,马上意识到,出了叛徒。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苏小淘。上次苏小淘被捕,营救出来后就应该果断停止他的工作,把他转送到大阳山营地来。因为考虑到他对当地熟悉,工作热情高,汪默涵犹豫了一下,就没有坚持把他送出来。

悔之晚矣!

眼看自己用一年半时间建立起来的这条地下网毁于一旦,汪默涵茶饭不思,终于坐不住了,他提出回龙城,想法营救同志们。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余立贞,她父亲当警察局副局长,应该有点办法。

但是,特委书记兼大阳山游击队司令、政委江山坚决不同意他返城,江山说:“你单枪匹马回去,不是送死吗?纯粹是肉包子打狗!”江山提出,先观察一下形势再说。

结果,又过了七日,等来的消息令人肝胆欲裂——南城门楼子上,挂起了十二颗血淋淋的人头!

这个结果也基本证实了汪默涵最初的判断——苏小淘是变节分子。报纸上登出的苏小淘悔过书,也可以拿来佐证。同时,余立贞父亲当上警察局长的消息,也让他相信,真正的刽子手是余乃谦,此人头上的红顶子是革命烈士的鲜血染红的呀……

那几天,不论睁眼闭眼,不论白天黑夜,汪默涵的脑子里、眼睛里,都是那十二颗血淋淋的脑袋。这些人,都是他一手发展起来的党员,其中有两个是礼贤中学的男学生,还不到二十岁。

冷眉的死,对他打击尤其大,简直令他万箭穿心。他们是一个地方的人,她父亲是镇江乡下的大户人家,有上百公顷土地,汪家是她家的佃户。他来南京上学,就是她家资助的。他比她大三岁,从小她把他当大哥哥看待,他自然把她当作小妹妹。在南京,他在金陵大学,她在中央大学,他比她高两届。他们周末常常到一起相聚。后来他秘密加入了共产主义运动小组,经常把一些书籍拿给她看。再后来,他秘密加入了党组织,顺理成章地也介绍她加入了。大学毕业后,他前往上海工作了一段时间,又被党组织派往龙城,开展北方地区的地下工作。又顺理成章地,她毕业后,跟随他来到龙城。冷眉这个化名,就是他帮着取的。他私下叫她岚岚。

共同的故乡,共同的志向,共同的工作,共同的梦想——他们相爱是必然的。虽说不能朝夕相伴,但在这个城市,或者说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是心贴得最近的两个人。因为爱情,他们工作干劲更大了。去年,大阳山特委批准他们结婚。“婚礼”在他的一个秘密住处举行,现场没有父母,没有同志,只有他们两个人。似乎怕新郎新娘太孤单,有一只灰色的喜鹊飞到窗台上凑热闹,叽叽喳喳唱个没完。岚岚欣喜地说:“好心的鸟儿,你飞到江南去吧,告诉我们的父母,我们结婚了。”话音刚落,那只喜鹊真的振翅飞走了。他们都笑了。他把一束鲜花递给她,半开玩笑地说:“岚岚,我与你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她上来捂他的嘴,嗔怪道:“不许说死,乌鸦嘴。”

现在,岚岚死了,他还活着。他觉得自己很卑鄙,因为他违背了自己的诺言。他一面后悔不该把她带到龙城来,她一个柔弱的女子,到这种虎狼之地,一旦有事,就是致命的。以前他曾经想过,是否找个机会把她送回大阳山营地,可是那块巴掌大的地儿也不安全啊,敌人三天两头清剿,队伍在山里东躲西藏,吃了上顿没下顿,常常露天宿营,哪有住城市安逸?她开导他,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因为灯下黑,在龙城,反而更安全,多加小心就是了。因此结婚后,他们很长时间才相聚一次,那个秘密的住处,虽然是个安乐窝,但他们很少光顾,就怕引起敌人注意。

现在,他真的后悔不该出城,他宁愿与她,与同志们一起死掉。他是被叫来开会才躲过一劫的,但他总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刻意躲出来的。他自己活下来,同志们全死了。他活着,在别人眼里,是他幸运,命大;可在他心里,他却觉得活下去是煎熬,这份煎熬也许会一生一世追随他,令他每每感到痛悔不已,生不如死。死去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了,活着的人,却还要忍受心灵的煎熬,心窝像是永远压着一个巨大的磨盘。这样苟且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那些天,他一直处于高度的忧愤和自责中。几乎每天夜里,他都梦见那十二颗血淋淋的头颅,像十二只血红的灯笼,绕着他旋转,照得他睁不开眼。他大汗淋漓,喘不动气,牙齿咬得咯咯响,醒来就头疼欲裂,气喘吁吁。这是他革命生涯遇到的第一个重大挫折,他想他真的要疯了。

一天夜里,他又梦见岚岚的那颗头颅。岚岚的头颅睁开带血的眼睛,深情地望着他,说:“默涵哥,我的爱人,你去哪里了?你怎么不来看我?我好孤单啊……”他醒了,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江山怕他出意外,每天派人守着他。守住他的人,守不住他的心哪……

10

这天在东湖公园泛舟,是汪默涵一个月来最轻松的时刻,他忘了仇恨,忘了苦难,似乎也忘了自己的使命,他只是来赴一个约会,一个令人心旌摇摇的约会。面前的这个丽人仿佛与他有一个前世的约定。

夕阳西下,冷风吹来,他清醒了一些,这才想到自己此行的使命。他单枪匹马回来干什么?找到苏小淘,锄奸?还是找警察头子余乃谦复仇?别说单枪匹马,其实他手头连一把刀都没有,他赤手空拳,锄奸也好,复仇也好,都是不可能实现的。如果再出点意外,他把命留下,都是再正常不过。他甚至想:“让他们抓到我也好,最好把我的脑袋也砍下来,挂到城门楼子上……岚岚,等等哥,默涵来了……”

想到这里,他眼圈红了红。余立贞察觉了,仰脸问道:“汪先生,你怎么了?”

“……哦,没事,没事……”

“是吗?”她用疑惑的目光望着他。

“哦,有些事,你可能永远不会懂……到了。”

小船靠岸。汪默涵先跳上岸,余立贞脚离船时,船摇晃了一下,她顺势扑到他怀里,他一把抱住她。二人离得这样近,彼此感受到了对方的呼吸,听到了对方的心跳。片刻后,他松开手,她站定。二人的脸,都红红的,像涂抹上一层油彩。

也许就在此时,一个计划在他脑子里形成了。

她成了他唯一的目标。

公园里人影稀疏,知了不知疲倦地鸣叫——知了知了,你知道什么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夕阳的余晖泼洒下来,满眼都是红彤彤的,有一种诗情画意的美。他们并肩往大门的方向走。这时反而没话了,都是满怀心事。他犹豫着,是否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她。说出来会不会吓跑她?早晚要说的,索性就说了吧,豁出去了。于是他停住脚步。她也停下来。

“立贞同学,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他说。

她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他一咬牙,道:“如果你知道……知道我是个共产党,你——怕吗?”

她微微一愣:“是吗?”

“千真万确!”

他以为她会惊恐。哪想她轻轻笑了笑,笑靥如花。她收住笑,说:“你又不是青面獠牙的,有啥好怕?我才不管这党那党的,政治与我无关,真的!”

他释然。

她接着说,爸爸曾经提醒过她,要她适当时候入党——当然是加入执政党国民党——说是入了党,有前途;妈妈也说过,在这个世上混,得入党,会有好处。“我才不稀罕呢,我要当个无党无派人士,自由自在的,多好!”

“立贞,知道我身份了,你还愿意见我吗?”

她郑重地点点头:“谁说不会?……你不会怀疑我去告密吧?”

“如果你真告密,我也不会怪你。”

她摇摇头:“我为什么要告密?”

她眼窝里突然噙满了泪,很委屈的样子,心里责怪汪先生还是不信任她。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好啦,我是随便说说。”

又聊了几句,他们就此分了手。

她回到家,晚餐已经上桌,一家人都在等她。自从她同意出国,家里人大小事都顺着她,生怕她改变主意。父亲当上局长之后,一再谢绝上下左右的人给他摆的庆祝酒会,本来他就不喜欢喝酒,死烦应酬,如今理由更充分了:女儿马上要出国,得回家陪宝贝。

这一晚的晚餐是西餐,母亲专门从外面大酒店请厨师来家里做的,为的是让她先见识一下,以后到了国外,主要就吃西餐了,吃西餐也是一个人的身份象征,南京一些有地位的人,时不时出去吃一顿西餐。

来了三个厨师,分别做了法式烤布蕾、三文鱼肉蔬菜汤、茄汁焖牛肉,还有柠檬煎猪排,以及牛奶布丁等十样菜品。开吃之前,插进来一个“节目”——申之剑突然出现了,他一身戎装,怀抱一束鲜花,在管家老常引领下,洒脱地走了进来。他先是来到老太太面前,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半转身,抬手向余乃谦、韩素君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再然后落落大方地把鲜花递到立贞手里。

原来是余乃谦夫妇提前约了申之剑,想在立贞出国之前,让他们多接触一下,同时也想让老太太瞅一眼这男孩。望着英俊潇洒的申之剑,老太太微微颔首,多皱的脸上露出笑意。余乃谦心里有数了,热情地招呼申之剑坐下。家里的事,老太太的意见颇为重要,她不点头,他这个做儿子的心里不踏实。八岁的时候,父亲病死,母亲开始守寡,为了怕他受人欺负,母亲一直没改嫁,含辛茹苦把他养大,所以在他眼里,老母亲就是天。

晚餐的话题主要围绕这一桌西餐,众人都说好吃,只有老太太不习惯,余乃谦吩咐家厨老孙赶紧熬稀饭馏馒头。因为立贞吃得开心,大家也都很开心。经过多年努力,事情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余家的好时运既然来了,什么都挡不住。余乃谦夫妇满面春风,韩素君兴之所至,还放下刀叉,拍打几下旗袍,走到空地上,清唱了一段刚学会的折子戏——《西厢记》中的“拷红”。众人都大声喝彩。

申之剑和余立贞相邻而坐。自打昨天见过立贞,他没有理由不喜欢她,谁都能看出来,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在立贞眼里,申之剑给她的印象应该说也很不错。如果汪先生不现身,立贞和他缔结姻缘,恩爱一生,完全有可能。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年龄相仿,是很令人羡慕的。可是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汪先生又出现了。立贞把他和汪先生摆到心中的天平上一比,天平顿时向汪先生那一边倾斜。

趁众人不注意,申之剑小声对立贞说:“贞贞你先走,如果你在那边待得住,过后我也出去。”

顿时让立贞的心乱了。

问题在于,她还能走得了吗?

“我要是不走呢?”她不敢看他。

申之剑一愣,眉头一展,笑了笑:“不走?不走更好,我们可以经常见面。哪天到我军营里去,我教你骑马打枪。”

她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低头对付盘子里的食品。刚才还津津有味的牛奶布丁,突然在她嘴里味同嚼蜡。

饭毕,申之剑告别的时候,像个大姑娘似的羞答答向立贞提出,想要一张她的“玉照”做个纪念。立贞略一犹豫,答应了他,拿出一张几天前刚从照相馆照的二寸单人照,大方地送给了他。他赶紧接过,飞快地瞄一眼,见照片一角写着“十八岁留念”几个小字,他爱惜地放进钱夹,然后塞入贴胸的口袋。

夜里,皓月当空,又大又圆的月亮似乎就悬挂在窗外不太高的地方。好久没见到这么明亮的月光了,要是在以往,遇到这么好的月夜,家人入睡后,立贞会倚靠在二楼卧室的花格窗台前,静静地、久久地欣赏,甚至会哼起一首小夜曲。但是这一夜,明亮的月光却照得立贞脑子乱乱的。她爬起来把双层窗帘拉上,竟然还是有亮光透进来,扰乱得她睡不踏实。整整一夜,她都在朦胧中度过。她一次又一次地回味着下船时她扑进他怀里的那一刻——那一刻,他身上浓烈的气息瞬间席卷了她,令她微微战栗。

这是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那么强烈,那么钻心,快要把她烤化。她毫无睡意,干脆坐起来,拧亮台灯,随手拿过一本杂志翻动,翻了几下,却又发现,拿颠倒了。

11

几乎一夜无眠,但是立贞并无倦意。天大亮后,她赶紧起床,草草填了一下肚子,然后坐在梳妆台前精心打扮了好一阵子,又去告诉奶奶说,出去会同学,中午不回来吃。之后,她就哼着小曲出了门。

外面天气凉爽,太阳在云层中若隐若现,龙城的大街小巷清新如洗,原来黎明时分下过一场中雨,睡意朦胧中的立贞居然没有察觉。她发现,往日街上灰头土脸的人,似乎也都因这场雨而显得精神了些。黄包车在鱼市巷口停下,立贞下了车,左顾右盼往巷子深处走。这条巷子顾名思义,就是摆摊卖鱼的多。此时巷子里人并不多,立贞所过之处,摊贩们见她不像买鱼的,也都懒得上前搭理她。她看到一个地摊上,有一大盆好看的红金鱼,小鱼儿像一根根小火苗,在水中游弋,她突然想买两条鱼。他这一次回来,短期内应该不会离开龙城了,他一个人独住,一定很寂寞,买两条鱼陪着他,多好!他还会到学校上课吗?即使他去,她也不会去听课了,因为她已经毕业了,而且马上要出国……想到这里,她又心乱如麻……

最终她没有买鱼,而是买了一束百合——一个卖花的小女孩冲她走过来,眼里含着热切的光,小女孩瘦瘦的,简直像皮包骨,卖掉一束花,够她一家人吃上一顿热饭了吧?这样想着,立贞就掏出一把铜板,足有五六个——本来一束花只需要两个铜板。小女孩一把接过钱,仿佛怕她后悔似的,转身就跑开了。

她抱着那束香气四溢的百合,继续朝巷子深处走。按照昨天的约定,今天上午,他们还要见面,地点就是鱼市巷最里面的一栋二层小灰楼,他住二层最靠里的一间。这地方离火车站不远,一列火车正在通过,隆隆的机轮声隐隐传了过来。

十点整,余立贞准时敲响了汪默涵住处的门。门开了一条缝,汪默涵踮起脚尖,目光越过立贞头顶,往远处张望一下,没发现异常。他立即伸出左手把她拉了进来,抬腿把门顶紧,然后摸索着伸出右手,闩紧了门后的插销。在龙城,这里是他唯一的立足之地了,随时都有可能暴露,他得加倍小心。

去年大约这个时候,就在这间房子里,他和岚岚度过了幸福的新婚之夜。而现在,他那位娇柔的新娘,已与他阴阳两隔。

此刻,立贞倒在了他的怀里。恍惚中,他感觉他的岚岚又回来了!

立贞想起什么,推一下他,说:“花、花……”

那束百合被他们两人的胸脯挤扁了,碎了,香气更加地浓烈,熏得立贞睁不开眼,她惦记那束花,还想说什么,嘴巴被一个东西堵住——那是他的舌头,像一条鱼一样,轻快地滑进她嘴里。虽然从不曾尝试过,但她知道这就叫接吻。她想拒绝,却没有力气,她浑身发热,控制不了自己。她的身体就像一匹脱缰的马,越跑越快,越跑越远,随风而去,一副永不回头的模样……

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倒在了床上。窗帘拉着,屋里光线有些暗淡,可是他的目光是那样灼灼逼人,晃得她头晕目眩。她的衣服被他撕扯下来扔到地上,他扑上来急切地吻她的唇,吻她的额头,吻她的眼睛,吻她的脖颈,吻她脖子上挂着的那把黄金打造的长命锁,吻她的胸脯……她居然没有感到羞涩,她像个坏女人那样,内心甚至渴望他的摧残……

忙乱的间隙,他感觉到,她的乳头居然挺起来了,乳晕变深。揉搓着她洁白无瑕的躯体,他几乎被她身上越来越浓的一股麝香般的味道所击倒。此刻,他想停住,但是自个儿的身体已经不听招呼,仿佛不再属于他。他红了眼,像个输光了的赌徒那样,令她突然有一些害怕。她被他的气息席卷,下身发热,热得厉害,一个瞬间,感觉像有一把烧红的烙铁进入……这个瞬间,她发出的竟然是欢叫声,声音如同天籁,更加刺激着他。只有他知道,此刻他不像是在享受,而是在复仇……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终于平静下来。她清醒了一些,看到自己和他的裸体,特别是看到床单上的一摊像是红枫叶形状的血迹,吓了一跳,赶紧坐起来。他也坐起来,搂了她一下。她彻底醒了,鼻子一酸,哭了。他无力地安慰她两句,说的什么,她没有听清。他抬手替她抹泪,她拨开他的手,扬手照着他脸就是一巴掌!

这一掌并不重,不像是击打,更像是抚摸。他的脸上滑腻腻的,全是汗水。他抓住她的小手,上扬一下,发上力,想往自个儿脸上狠击几掌,就当是惩罚吧。她却用力摆脱,不使拳头落到他脸上。随后她猛地扑到他怀里,不再哭。片刻的工夫,竟然昏昏睡去。

立贞醒来时,已是下午。她做了一个怪怪的梦,梦中的她跟着一个男人,先是在草地上欢快地奔跑,后来又骑上一匹快马,冲着太阳初升的东方驰去。那男人面目不清,一会儿像汪先生,一会儿又像申之剑。她特别想看清那男人到底是谁,阳光太刺目,总也看不清……

汪默涵早已穿好衣服,坐在床头,温暖的大手轻轻握着她的一只小手。她的衣服就放在枕边,叠得整整齐齐。她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蚕丝被,绣着紫色的杜鹃花。这条被子是岚岚从老家带来的,岚岚喜欢紫色。如今,斯人已去,裹在被子里的是另外一个鲜活的躯体,令他神思恍惚,一时难分彼此……

立贞从那个怪怪的梦里挣脱出来,抽出自己的手。汪默涵知道她要穿衣服,赶紧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她。一阵轻微的响动之后,他扭过脸来,看到她已收拾妥当,坐在床头,侧对着他,像一幅水墨画。

“这辈子我欠了你的,贞贞……对不起……”他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上前两步,低下头,脸红红的,不敢正眼看她。

她摇摇头,凄美地一笑:“不,是我自个儿愿意……”

“真这么想?”

她再次用力点点头。

这让他差点流出眼泪来。如果她不是自己的学生,他真想扑到她怀里,痛痛快快哭一场!自从冷眉他们十二个人被杀后,他老是想哭,世界那么大,却总是找不到哭诉的地方。他该向谁倾诉呢?

他忍不住上前,从侧面抱住她,下巴轻轻搁在她脑袋上。她头发丛里散发出一阵阵好闻的气味,让他不由得再次陶醉。她驯顺地依偎在他怀里,一动不动,是那种得到满足之后的疲倦、甜蜜和松弛……

犹豫一会儿,他咬咬牙,终于开口道——

“贞贞,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她一愣:“去哪儿?”

“先不告诉你。”

“私奔吗?”

“算是吧。”

“要去多久?”

他微微摇一下头:“不知道。”

她没再吭声,久久地沉默着。

“如果你愿意,明天上午十点,我们在东门里头的邮政局门口见面。”

她仍然沉默着。

“噢,多给你一天时间考虑,好不好?后天十点。”

这个计划,其实早就在他脑子里形成了。今番说出来,结果如何,且不管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而此时,她想的是,和汪先生就此分手,哪怕一辈子不再相见,她也没什么遗憾了。

从汪先生那里出来,已是黄昏时分。她头脑依旧昏昏然,有点失魂落魄。站在人来人往的巷子里,回头望一眼那栋灰色的二层小楼,她感到心里空落落的。这一生真的不再相见了吗?……想到这里,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片刻之后,她转过身,低头快速地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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