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丨上帝死了

2017-12-19 10:33:39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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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死了

作者丨刘舰平

(题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朦胧诗、先锋小说风行文坛,年轻人以追崇西学、互比荒诞为时尚。这篇小说写于那个观念缤纷、个性张扬的特殊时期,同样借用变形、夸张的手法,描述了一群“文艺青年”当时的生存状态,似可视做一幅文学转型期的缩影。)

上帝死了,我们怎么办?

我们手足无措地望着老A,仔细瞧他那一副脸色,果然十分尼采。

小B提议去舞厅,再三表白那个守门人她认得,一脸的大胡子。小B进去跳舞从来没有买过票。老A又严峻地责问一声:上帝死了,我们怎么办?

最后大家一致决定去咖啡店。我主张还是去国营的好,个体户的不要去。小B说国营的也承包或者租赁了,赚起钱来一样的狠。我们只好随便找一家咖啡店涌进去,管它国营还是个体。反正朝我们迎来的几位女招待都娇媚得十分阴险。小B说难怪叔本华最看不起女人。小B本身就是个女人在精神上和叔本华很沟通,要是个男人小B就更加叔本华了。

女招待问我们喝什么?小B极不耐烦地当然要喝咖啡;不!老A迅疾叫回女招待:给我来杯牛奶吧。我们一共有八个人结果其中七个人都是要一杯牛奶。一杯牛奶和一杯咖啡价钱一样,但牛奶比咖啡有营养很符合中国国情,我们七个人一致明白这一点,唯独小B坚持在喝咖啡是因为咖啡可以提神她说大胡子的舞厅还有午夜场,最近她的探戈要比她的探索收获大得多。反正上帝死了。我们为什么要上帝呢?小B希望这杯咖啡能有哪位骑士替她付帐,结果是八个人各付各的帐。这种风习显然来自西方。老A认为我们的沙龙素质很不错。

上帝既然死了,我们什么办法也想不出。老A无可奈何地望着窗外,一只空空的牛奶杯子在他手里久久地沉默着。最后老A终于忧郁地感慨一声:唉,春天来了。

·

第二天一早小B就紫黑着眼圈跑来告诉我:喂喂,你相不相信春天真的来了?

我盯着小B的眼圈发现里面总有一个大胡子的倒影便酸酸地警告她:你得当点心大胡子可是个勾引女人的老手。小B嗤嗤一笑说昨天午夜场大胡子根本就翻脸不认人硬要她买了一张票才准进去探戈,心情一坏实在跳不出什么味道一支曲子没跳完就退场了。出门时故意甩给大胡子一个悲壮的飞吻连看也不要看他一眼,其实大胡子根本就在打瞌睡一线口水勾引着他脚上那只喷臭的尼龙袜世界变得这么反复无常肯定都是上帝死了的缘故。

后来呢?你后来呢,我紧紧追问。因为小B要是就那么潇洒地回家眼圈也就不会紫黑得这么惨不忍睹。

后来我就在街头看一个乞丐在路灯下捉虱子。一会儿一声毕剥,老练得很。我简直就入了迷,懒得回家去了。

你陪他捉了一晚虱子?我背脊莫名其妙的骚痒起来,果然希望也来几声惬意的毕剥。

小B习惯性地打开我的窗子,让冷风呛了我一声响亮的喷嚏便格格一笑告诉我那个乞丐有一个十分诗意的名字。

叫什么?

一一燕子!

女的?

女的就不诗意了。小B张嘴又是叔本华的口气,一对乳峰居然耸得那么泰然自若。

我无论从心理还是生理上都发生了审美障碍:男的叫燕

子一一好难出口的两个字,自然带出一种佛洛伊德称之为“被阉割的情绪”来一一男的?乞丐?一一燕子?

当然!小B斩钉截铁地道。他说他冬去春来,是这座城市的燕子。嘿嘿,老兄,这下你该相信春天真的来了吧!

小B扑过来在我脸上戳下一枚春意盎然的吻,尔后吊着我的膀子随我一起望着窗外那一溜五线谱似的电线默神。我突然记起有许多年了,这行五线谱上什么音符也没有,连生存力极其顽强的麻雀也很少飞来填写那支残存的乐章了。小B说那简直就是横在城市额上的几根皱纹。我想象着蜷缩在街檐下的那只蓬头垢面的燕子,对春天毕剥毕剥地到来实在无话可说。

我终于想出一件事情。

老A约了我们去郊外踏青。可是小B一翻日历大惊失色说今天是7号又是星期七(她从不说“星期天”)千万出不得门。我只晓得外国人忌讳“13”这个数字而小B为什么偏偏忌讳7?小B渊博地朝我那张硬木板单人床上软软地一躺,八叉着两腿告诉我:

7是死亡的数字。

谁说的?

毕达哥拉斯。他说1表示理性,因为它是万物不变的本原;2表示意见,因为它包含了对立和否定;4和9是正义和公平,因为它是相等的数对相等的数,比如2×2=4或3×3=9,5是婚姻,因为它是奇数和偶数的结合;7是死亡,记住!因为它既无因数,又非倍数:8呢(缠绵地)是爱情,因为八度音最和谐;10是一个极其玄妙的、神圣的、完满的数,因为1可以成点,2可以成线,3可以成面,4可以成体,而10正是点、线、面、体的总和,1+2+3+4不正等于10么?

我自觉浅薄地放下手里一本老庄的书,望着床上的小B瞠目结舌。

小B索性抬手唰的扯下那张“星期七”的日历扔出窗外,让赫然一个8字挂在我的床头。

小B很开放地粲然一笑。

踏青去罢。我实在不敢正视那个抚媚的8字。那8字太像两个紫黑的眼圈了。

今天是星期七!小B严正地重申一遍。

来吧。小B将身子往里挪了挪,床板子随之惊心动魄地吱嘎一阵。

今天是……星期七、七。

我晕晕乎乎地警惕着小B的丰满。

哈哈哈哈。小B豁达地笑道。你是怕我从燕子那里给你捎来虱子罢?

我无言以对。

而且是七只虱子!

我一耸肩,显然也很黑色幽默。

陪你的老A去罢!小B豪迈地喝斥我:我要借你的床好好补一夜瞌睡。

·

我们一群人深刻地坐在郊外的一块草地上。屁股下面冰凉潮湿使我们对春天十分不理解。

老A拿了一篇他的小说稿给我们念,最后又抱怨他的普通话不纯正小说的味道始终出不来。小说描写一个人愤世嫉俗而隐居乡野茅庐,种了一些闲花野草以寄托自己的淡泊清雅。不料有钦慕者来访陪他一同在庭院赏花悟禅时,那花草竟蓬蓬勃勃生长出许多钞票来。我们一伙人手舞足蹈连声叫绝,一致认为可以拿到最叫响的刊物上去发头条。我认为稿费至少应该每千字发二十块;小D跳出来反驳我像老A这样漂亮的小说不每千字三十块简直天理不容。老A城府很深地告诉我们,有一家地市级刊物的编辑找他约稿,每千字答应给四十块老A也没有把稿子给他。因为省作协的何秘书长讲过,下一届的全省文学评奖,起码得是省级以上的刊物发表的作品才有评选资格。老A做事素来精明稳重,看来上帝死了简直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

喂,你们知道吗?

小C突然气壮山河地站起来质问我们?

哲学是什么?

老A一时也茫然起来,弄不清他究竟用意何在。只好深邃地望着天空。天空没有一只鸟儿更不用说那长着一对翅膀的天使了。老A那一副苍凉的表情,很容易激励我们想起一本书的名字一一《存在与虚无》。只是萨特写得太厚了(大概是为了赚稿费罢?可他又以“拒绝一切来自官方的荣誉”为理由拒绝接受诺贝尔奖金),我硬着头皮读了几次都没读完。终于有一天发现老A也是读了几次都读不完我才如释重负。老A当时坦率地告诉我:萨特不是上帝。

哲学就是学着怎么去死!

一一这是蒙田的著名论断!

小C两手叉腰,威风凛凛地俯瞰我们。

我忍不住了,也跳起来:版权不归蒙田所有,第一个说出这句话的,是西塞罗!一一西塞罗!懂吗?

西塞罗不是上帝!

小C简直有些恼羞成怒。

蒙田更不是上帝!

我莫名其妙地就和蒙田结下了仇怨。

小D这时异军突起地杀出来:让西塞罗和蒙田都见鬼去吧!我昨天晚上读了一本康德!然后深吸一口气向我们颁布“二律背反”这样一个伟大的真理。我们群体发出一片嘘声,对小D现在才读过时的康德并傻里巴叽地拿出来在这种场合炫耀表示极大的轻蔑。

小D颓丧地跌坐下来,觉得是康德使他在众人面前出了丑。他本来还想接着来一通黑格尔的,又隐约听说叔本华和尼采都对黑格尔很感冒必然在座的也感冒只好知趣地把滚到喉咙边的黑格尔又霸蛮地咽回肚子里。

老A慈祥地取出一盒烟来递了一支给小D,很深沉地道:人就是一种二律背反。

是的!小D脸上的康德即刻又死灰复燃了,他气势磅礴地喷出一口烟雾来,让我们的头顶弥漫着一层浓烈的哲学快感。

比如,老A阐述着:肉体与灵魂。肉体的形而下与灵魂的形而上,它们永远矛盾着、排斥着,给人带来终生的痛苦和困惑。

那性呢?性是形而上还是形而下的?

老A冷静地一皱眉头,道:性的成分嘛,很复杂,也很微妙。它既是形而上的,又是形而下的。

老A很巧妙地就解救了小D,把不时髦的康德不露声色地就转换成了“性”的话题。关于性,我们每个人似乎都有大量的话要说,这很时髦,当然也很哲学。

于是就轰轰烈烈地开始佛洛伊德,深入讨论婴幼儿排便时是否已经有了性的快感?以至从少女的初潮到男人的阳萎;追考拿破仑因一个情妇而去征服一个国家以及柏拉图的私生活究竟是否严谨干净等等。

小D为了报答老A对他的理解,奋勇地论证着老A一系列根本不需论证的观点,一反当年黑格尔的谨小慎微和模糊晦涩。结果使得大家都对老A产生了严重的不满。

老A也不是上帝!

我终于吞吞吐吐地抗议道。

老A朝我豁达地笑一笑,温和地作了一句总结:

全部的哲学就在于了解我是谁?

我们不得不为老A的精彩、睿智报以狂烈的掌声。

老A享受完我们的崇敬,很理智地说明道:这并不是我个人的论断,一位美国的哲学家早就说出了这个观点。

谁?

罗伊斯。

看来我们每个人都死死地记住了这个名字。哲学方面的行情老A最为了解,我们永远只配做他的“二道贩子”。我们的沙龙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老A设立的一个哲学批发部。

·

我开开门,小B穿着我的睡衣跳下床来,不由分说抱住我满是灰尘的脑袋戳了几个吻。尔后命令道:喂,借我五十块钱罢!

我彻底怀疑小B具有偿还的诚意,便冷冷地说:你不知道最近我手头拮据吗?

我翻过你的抽屉了,你的钱还够得一花。

小B显然是以主妇的口气与我说话。抄查了我的积蓄还那样的盛气凌人。

尊敬的小B女士!我突然一阵胸闷:我得再次重申一遍,我们的试婚合同早已终止了!

我知道。小B慢悠悠地背过身去换下我的睡衣,我要是不明白这一点,还需要等你回来当面找你借钱吗?

你……你要钱做什么?

这你就别管了。小B狡黠地一笑,嘻嘻,去做一场游戏。你要有兴趣,也可以参加。

游戏?什么游戏?

走罢,你跟我去了就明白了。

小B的夜生活经常别出心裁,跟她出去,兜一圈,治疗神经衰弱有奇效。我从小B兴奋的表情上推测,这五十块钱的赌注兴许下得,便豪爽地如数将一把票子交给了这位我从前的试婚伴侣。

哥们儿,够情义!小B在我屁股上亲热地拍了一巴掌,便顺势搂住我的腰,窜入城市的夜色里。

我漫无目的地随着小B在街头巷尾蹓跶,张圆鼻孔贪婪地呼吸着迪斯科。我有些倦乏地问:你的游戏怎么还不开始?

小B也有些茫然地道:他说好了今晚还在这一带的。

谁?

小B不语。执著地率领我像猎犬一样搜索着那个神秘的游戏主人公。

密斯B!

我们条件反射般地掉转脑袋,见身后十几米远的霓虹灯下,风度翩翩地站着一名燕尾服男士。我隐约感觉到,这位现代绅士(真伪难辨)像是已经尾随我们好半天了。

小B下意识地偎紧我,小声嘀咕:这个男人我不认识,K,看你的了!

我暗暗地全身运气,那燕尾服男士却悠悠然地来到了我们近前。

这位先生?——密斯B,怎么不介绍一下?

我已完全被燕尾服的绅士风度所慑服,紧攥的双拳只得尴尬地松懈开来。

小B像是遇见一位外星人上下打量着他,突然狂叫一声扑进燕尾服的怀里:

哈哈!一一燕子!

燕子?!

我也大吃一惊。

燕子,你一一你他妈的真是个“春天里的童话”!小B格格格地狂笑不止。

待小B精疲力竭时,才一把将我拉到燕子跟前介绍道:这位是K先生,很爱好哲学。

燕子立即潇洒地伸出手来:K先生,您好!很荣幸能与你有同样的爱好。

不敢,不敢。

此刻我莫名地厌恶起哲学来。搞不清究竟是什么缘故。

燕子,你他妈的那一身虱子是从哪里弄来的?你他妈的毕剥毕剥怎么那么熟练?你他妈一会儿乞丐一会儿绅士你他妈到底是个什么人?……哎,还有,你身上的这种味道一一他妈的正宗法国香水国内根本没有货你他妈的肯定有个富翁亲戚在国外是不是?

小B两臂吊着燕子的脖子简直像在荡秋千。

燕子掌握住小B汹涌澎湃的腰肢从容地告诉我们,他的那

身褴褛和虱子是整个从一名乞丐那里趸来的。至于毕剥毕剥的熟练技术则是温习童年的经验。

由此看来,燕子绝非是个经历平凡的人物了。今夜肯定有一

个好故事听。

燕子,实话告诉你,我们是准备扮演一次上帝。K借了我五十块钱,我准备拿这点钱让一个乞丐也人模狗样地跟我们去酒吧、进舞厅,跟所谓的“上流社会”开一个小小的玩笑。天知道我们竟先被你玩笑了!

小B恼怒地将一把票子朝燕子脸上砸去,燕子迅疾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来擦擦脸,还将飘落在燕尾服上的两张拾元的票子如掸拭纸屑一般掸落在地,随后再将手帕也揉做一团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箱里。

燕子在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过程中,始终保持着一脸目中无人的温和与微笑。

捡起来!给老子捡起来!

我像狮子一样咆哮道。

小B与燕子面面相觑。

好,好样的,是个男子汉。

燕子索性踱拢来,居高临下地(其实他的个头肯定比我矮)拍拍我的肩,用尊敬的口吻问:K先生,还你五十美元怎么样?

小B赶忙接话道:K,接着罢!现在就连上帝的博爱银行,也只喜欢美元,而不喜欢人民币了。K,你晓得现在黑市上人民币兑美元的比价是多少吗?1比8了!啧啧。

(1表示理性;8表示爱情。毕达哥拉斯,你这个混老头子!你他妈的和你的门徒小B一道见鬼去吧!)

我将崭新的五十美元钞票嚓嚓撕个粉碎,纷纷扬扬掷它一个漫天飞舞。尔后恶毒地盯着燕子笑一笑。还顶天立地的叉腰站了一个大八字步。

小B表情比心情更为复杂地感叹一声:

唉,K,你也太……太民族气节了!

我感觉到燕子一直在古怪地研究着我。我索性坦然起来,将我这一坯“二律背反”的灵与肉任他去作X光透视好了。我高屋建瓴地昂着头颅。

燕子突然蛮侠地当胸给我一拳,而后拽住赳起的我疯狂地拥抱一阵,高声赞美道:

好的!好的!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相识!

不打不相识固然是实话,问题在于挨打的只是我而没有机会让我再揍他一拳。既然大家的逻辑思维已被搅得混乱,不如彻底来个反理性罢。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毫无理由地照着他的鼻梁就是一拳,打得燕子扑腾扑腾飞了起来。

我这出人意料的迅猛一击果然使小B对我看好,她手舞足蹈地欢呼起来:

哇!这一瞬间如此辉煌!刺激!够刺激!

不等燕子拉开阵式与我决一雌雄,就来了几个胳膊上戴红袖套的治安联防队员将我们带走了。

兴犹未尽的一圈看客悻悻然地为此案公布结论道:妈妈的,两男一女,争风吃醋。这架式,拘留所里还有连续剧哩!你戴红袖套儿的,管好小偷小摸不就得了,往年轻人这事儿里瞎掺合个啥呀!出门儿也不翻翻新皇历,如今是啥年头了哇?还能比咱们穿长袍马褂留长辫儿那会儿啊!

这等长辈显然是在努力填平与子孙们的代沟了。显然是受了一句时髦口号的感召一一理解万岁如是这般。妈妈的,谁跟谁都在瞎掺合!

……

是争风吃醋吗?

是的。

小B抢先答完一句,便被获许退下公堂,撇下我们扬长而去了。

红袖套便拿来一份审讯笔录,要我和燕子各在上面签一个名。我试图申辩,燕子却问:喂,有印泥吗?我想戳个手指印。

也可以。红袖套还是好打商量的。

燕子神情庄重地依照红袖套指定的位置戳下一滩鲜红,然后仔仔细细地欣赏了半天。

该你了,红袖套虎视眈眈瞧着我。

我见大势已去,回天无力,只好满含冤屈地也鲜红了一摊。

红袖套满意地收起鲜红,而后打着官腔征求我们意见:你们是愿意出点血呢还是愿意蹲几天?

怎么个出血法?我问。

交个三百五百的罚款,你们就可拍屁股走了。这样你们简单我们也省事儿。

红袖套慢条斯理的说,像朗诵一首抒情诗。

我只好眼瞪瞪地望着燕子,表示我已经不是男子汉了。

燕子傲慢地耸耸肩,朝我一笑说:哈啰,那就蹲几天罢。K兄,难得的!

我的意志分明已被燕子强奸,但毫无办法抗拒这件悲惨的事实了。

红袖套大失所望地骂一声娘XiPi,撸起袖子像是要打人,终于太没有打人的理由只好悻悻然地打一声喷嚏,带我们去蹲一间最不适合人住的黑屋子。

看来今晚的夜生活是顶够刺激的了!

尽管燕子努力将浑身的法国香水味散发得十分嚣张,还是对付不了这屋子里一股严峻的恶臭。燕子递给我一支烟,问我想不想听他的故事?

平日对烟嫉恶如仇的我,此时却满怀感激地连连点头,因为唯有这支烟方可将我超度到一个新境界里去。看来人只有在蒙受苦难时,才会想起上帝。上帝简直伟大得如同一支烟。

……K,你属于你自己吗?

燕子磕掉一段长长的烟灰,深奥莫测地问。

我茫然地大口吸烟,对燕子的提问不置可否。突然,我想起一句伟大的话来,用在这种场合恰到好处。

全部的哲学就在于了解我是谁?喂,你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一一罗伊斯。美国的著名哲学家!

小小的一阵得意之后,便有一种羞于去见老A的感觉。

燕子显然未对我的惊人之语引起足够的重视,继续把一段很

长的烟灰磕在地上,然后顽固地将一个早被小说家们写滥了的模式化的故事灌输给我听。

因为父母的原因,燕子曾被这个社会遗弃;又因为父母的原因,燕子又被这个社会骄宠。

父母留给我很多钱。如果钞票干净的话,我可以用它天天擦屁股。燕子悲愤地说。

我不得不肃然起敬,蹲在我身边墙角的分明是一位十分没有

年纪的、豪门望族的继承人了。然而一份巨大的家产必然要在他的手上败落,我又说不清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了。

你什么都有了。

我很复杂地感叹一声。

可我什么都不是!

燕子倏地站起身来,狠狠地将烟头在墙壁上掐灭。又极快地接着点燃一支烟。

这个一忽儿乞丐,一忽儿绅士,一忽儿浪荡子,一忽儿思想者,什么都有,什么都不是的人,简直古怪得太让人不可捉摸了。

以前我是遭受贫穷、歧视、凌辱;现在,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消费一切。我可以消费富贵、荣耀,也可以消费穷困、耻辱;我可以消费爱情、自由,也可以消费歧视、拘禁……我只是一个奇思异想的超前消费者,花钱买来各种面具去扮演一段人生。白云苍狗,兴衰沉浮,都可以消费,消费!

燕子眼窝里闪射着两点绿光,阴森可怖。

——上帝原也是一件消费品!

我终于恍然大悟。

燕子变戏法似的摸出大把钞票来,如送葬时为亡灵打发纸钱一般将囚室弄得纷纷扬扬。我万般郁闷,神智不清地被燕子拉进了送葬的队伍。那灵柩里躺着的,搞不清究竟是上帝?还是燕子,还是我自己?......

第二天一早,我们告别恶臭重新去消费自由。这事儿很简单只要燕子愿意。因为现在是人是鬼都在千方百计搞经济效益,红袖套自然也不例外。

·

老A决定会见燕子。

在老A作出这个决定之前,小B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先与燕子签订了一份试婚合同。于是我们沙龙的每位成员都接到了一份烫金的大红请帖。

燕子很实惠地紧紧挽着小B,频频举杯向宾客敬酒,特意和我多碰了一杯。

甜酒被我喝出一股严重的酸味。为了虚怀若谷,我只好艰难地报以默契的一笑。朦胧醉眼里,我实在搞不清楚到底是小B被燕子消费了?还是正得意地消费着燕子?反正彼此彼此罢回顾我和小B从前的那段关系,似乎也并没有高明到哪里去。

老A具有领袖感地站起身来,代表沙龙向燕子致辞,祝愿他们试婚圆满成功。并介绍试婚现在在西方国家十分风行;就是在社会主义的苏联,也得到了普遍的认可余不详述。

这是时代发展的大趋势!尽管还有些争议。

老A气势磅礴地总结道。

小B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那副神气非常容易让旁人猜疑她与老A之间似乎也发生过一点什么故事。

老A超拔地将满满一大杯橙汁可乐一饮而尽,然后酒逢知己地对燕子一亮空杯,说:

干!哲学需要你的支持!

我们立即起身一齐向燕子祝酒,干!干!干!干!为了哲学我们宁愿酒精中毒也在所不惜。难得这么诚恳一次。自从上帝死了,我们基本上没有诚恳过了。我们各人都首先被自己感动起来,眼圈皆微微地有些潮红。

老A—见气氛很符合他的要求,便将一个重大的想法公布出来:

我准备建立一个全新的哲学体系!

好的!

燕子已有几分醉意,便情不自禁作大亨状。先肯定一番老A的热情和勇气,然后诘问道:

你打算学康德?把前人的观点、见解拿来做成几份拼盘,然后由你取个菜名标价出售?

不……不康德,康德是什么货色!

老A窘迫地用餐巾蘸蘸嘴角,头一回将一个让人沮丧失望的形象暴露给我们。

当然,关于哲学——老A呼吸困难地阐述道,前人把话都说尽了,哲学界里的观点早已达到了超饱和状态。但是,上帝既然死了,以前所有的东西都可以不是东西,我们面对的,是一片衰败凋零的思想荒原,这对我们重建一种全新的哲学体系,当然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绝对没有理由错过这次机会!

老A以一个漂亮、有力的手势重新唤起了我对他的钦佩。

可是,——燕子冷淡地皱皱眉,一点也不乐观地说;人生下来只能是个人的样子,这全由不得你自己。不管你有多大的本事也只是个祖先的复制品!上帝虽然死了,却留下了一个怪圈——你们难道没有发现?当今最现代的往往又都是最原始的。看来我们无论如何是钻不出这个怪圈了!

算了罢!哲学是个娼妓!一个患了爱滋病的娼妓!你们为什么总是纠缠着要和她睡觉?

小B愤怒至极地操起一瓶白兰地,咕咚咕咚的灌下去。也许她已无法容忍我们老是哲学哲学而把她疏忽冷落了。

小B是我们沙龙里最看不起女人的女人,也是唯一的异性。因为这一点,小B总是魅力无穷。她既讨人欢喜又时时让人腻味。被她冷落时你无时无刻都想和她亲近;被她亲近时你又无时无刻希望能摆脱她。现在看来,她简直就是我们沙龙里的一个怪圈了。

既然存在,就得选择。除了哲学,我们别无出路!

老A哀叹道。顺手剥一条香蕉递给小B,小B这才安定下来。没有哲学,我们就会成为行尸走肉!像那些粗制滥造的芸芸

众生(尼采语)活一辈子,我们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小D最善于作这种多余的发挥和补充了。

生命本来就毫无价值!就像小小的地球对于宇宙毫无价值一样!

小C惊世骇俗地从女招待欲撤走的菜碟里将半只对虾追缉到自己碗里。

来点实际的罢。

我朝老A使了个眼色。他会见燕子的意图已事先告知过我,我这时不得不提醒他一句。

唔。老A会意地点点头,连忙又为燕子的杯中斟满酒。

是这样:——老A突然换了一副很不空灵的神态说;哲学不是空谈,应该成为一门实业。

哦?说下去!

燕子醺醺然地鼓励老A。

我们计划举办一次“金燕杯”哲理诗歌大奖赛。凡是哲理诗歌爱好者都可以报名参赛。报名者交作品一至三首,报名费三十元。

二十五元。我纠正道,以为老A发生了口误。

原来计划是二十五元;后来我过细一核算,除去多项合理开支,再扣除物价上涨因素,我们基本上没有什么赚头。所以报名费应该是三十元。

老A极精明地把问题解释得一清二楚。

好的,三十元就三十元!我和小B都报名参加!

燕子漫不经心地表示了一个积极的姿态。

不……我们的计划还没说完!

老A—急,颈根上立刻凸起几条青筋来。

这次大奖赛,是以您的名字命名的。您是当然的评奖委员会主任,小B也是评委会的成员。我们还准备聘请一些社会名流、有实力的企业家担任评委。

小B望着老A意味深长地一笑。老A赶紧殷勤地又剥了一条香蕉,谦卑地双手呈到小B面前,一副“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君子风范。

小B三下两下啃完香蕉,仿如上帝施舍仁爱一般道:

燕子,大奖赛的经费我们全包了罢!

好的!燕子根本就无所谓。

还有,——老A得寸进尺:获奖的作品要出一本诗集。我已与出版社联系过了,出版社答应一万元卖一个书号给我们。加上纸张、印刷、稿酬、发行等费用,出这本诗集大概要花个三万至三万五千元不等。书出来后,我们还回赠四千册给您。

好的!给你们四万元怎么样?燕子挥金如土地问。

那简直……老A兴奋得两笔眉毛剧烈地一闪,嘴唇也开始哆嗦起来:当然,要是有外汇那当然……当然更好!

老A贪婪得语无伦次了。

好的!

燕子不暇思索地一概应允,连小B都不得不对他侧目相看了。既是这样,那我们就先拟出一份协议书来。——大喜过望的老A看看手表——今天是来不及了;这样吧,明天上午九时正,我们带着协议书去公证处公证,请你们二位准时光临怎么样?

老A做事从来滴水不漏。我们对哲学实业化的前景没有理由不抱乐观的态度了。

好的!

燕子爽快得像是条件反射。口齿已十分木讷。

呜啦!——哲学有救了!

老A一声召唤,我们七手八脚地抬起醉如烂泥的燕子,连连向空中抛去。

燕子先生万岁!

小D热血沸腾地欢呼道。

还有小B,密斯B也万岁!

平时对女人最满不在乎的小C,此刻却细微地观察到了小B一副很不好看的脸色。我们于是又抬起小B,也往空中抛了几下。

我极不老庄地托举着小B脂肪充足的臀部,心里总有一种不甚踏实之感。

·

翌日上午九时还差个把钟头,老A就召集我们提前来到公证处门外,恭侯燕子大亨的光临。老A显然是通宵失眠,昨天的亢奋丝毫未有消褪。他一边不时地撸腕看表,一边喃喃自语:哲学有救了!哲学有救了!……

然而整整等了一个白天,也不见燕子的影子。最后,我们只有满街去找。终于在大胡子的舞厅里,找到了把迪斯科摧残得歇斯底里的小B,我们一把将她拽出来,喝问道:

燕子呢?

什么燕子?......飞了!

飞了?!老A倒吸一口冷气:飞到哪里去了?

你问我,我还问你呢!放开我!!

小B疯狂地又冲进舞厅,紧接着大胡子就两手叉腰蛮横地将我们堵在了门外。大胡子冷冷一笑说:“你们的哲学根本就是个怪圈!”这出其不意的致命一击,险些使我们沙龙全体精神崩溃。

“金燕杯”大奖赛必然流产,这早已在我的预料之中。但我们却意外地收到了一份唯一的自称是参赛者的诗稿,尽管没有附上报名费,老A还是认真地交与我们传阅了。作者虽未署名,但我们都一眼看出,这首诗是谁写来的——

上帝死了

花个二十五元

就可叫它复活

扣除物价上涨因素

现在得交三十元了

当然,有外汇更好

上帝不喜欢人民币

·

上帝死了

春天来了

地里再长庄稼

(庄稼养活那么多行尸走肉,又有什么意义?)

不如毕剥毕剥地长哲学

哲学终究还得换钞票

钞票可以买上帝

上帝还可以再转手

买进卖出赚大的

·

圣非圣,人非人

生非生,死非死,

与上帝试婚很容易

只需先去银行办手续

(现在的银行很好找,大多是教堂改建的)

198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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