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空仍有风筝飘荡

2017-12-05 11:07:28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字体:【

心空仍有风筝飘荡

作者丨刘舰平

(插画师Carla Hananiah作品)

我们已垂垂老矣。

童心佝偻着,像无人认领的孩子,被我们遗弃在梦的荒郊。

当我们一觉睡醒,浑身只感受到一种拥塞坚稠的物质密度——这给我们带来一种体质强健的幻觉,我们紧张充实的生命日程中,便再也留不出一丝空隙,为童心设置一张小床,或是放飞一只风筝。

人类的童心,并不来自社会募捐和六·一庆典。固然,也不隶属于任何一项耗资巨大的救助计划和希望工程。拯救童心,不能过于仰仗富人的慈悲和形式的壮烈,更不要迷信金钱的万能。

童心,总是闪烁在极为平凡的日子里,和成人们不大留意的小事中。

·

许多年前,我在一份报纸最不起眼的角落,读到过一首更不起眼的小诗。我不记得这首小诗的原句了,只记得它的大意——

母亲问孩子:宝贝,你最喜欢什么呢?

孩子一指天上的月亮:我最喜欢它。

母亲笑一笑,妈妈帮你把它摘下来好吗?

孩子忙摇头,不不,那它会疼的!

我对这份报纸当日的社论(该报的社论曾牵动过中国与世界的神经)已毫无印象,却被这首小诗所表露的童真感动至今。

我至今仍然坚信.尽管人类的足迹已经踏上了月球,并将拥有把它摘下来的手段和能力(据说“月球开发计划”、“火星开发计划”或统称为“外层空间开发计划”等,都已纳入许多国家的政府预算并在实施之中),但这并不能证明,以童心作为内核的人文精神,可以被攻无不克的工业文明所取代。最终被庞大的托拉斯企业或国际财团(它们在此时真像化装成救星模样的机器怪物,令人内心恐慌、却还得强做欢颜)所兼并的,只会是几个精神比经费更拮据的人文科学的研究机构和应酬部门。而那一路来势汹汹、似乎是脚登大头翻毛皮鞋的金钱与技术的肮脏靴印,却永远也践踏不了孩子心头的一轮圣月。孩子们(人类全体都能变成孩子该有多么好!)抵抗这种侵略的武器,也许就只有这么一句话:

“不不,它会疼的!”

·

我有一个做外科大夫的朋友,他十数年来的医学成就,便是为人类摘除了不计其数的多余的阑尾。他每日下班回来,都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我们的生活空间,太缺少私密的花园草地了),有失体统地陪女儿跳几轮橡皮筋,或是踢一会儿毽子。嘻嘻哈哈笑起来,就跟孩子一般大。在周围人的眼里,他很没有做父亲的样子。以致于熟悉他的邻居,即便得了阑尾炎,都不敢轻易找他做手术。人们担心他不够老练和沉稳。他对此十分不解,有一天闲聊时,便皱着眉头问我:

“童心难道比阑尾还多余么?。

我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

还有一位小学教师曾来我家抱怨,她的学生为什么总爱打破沙锅问到底,比如“天有没有边呀?”又比如“东西分到最小最小还有没有东西?”

我问她,你怎么回答呢?

小学教师面有难色,“这些问题,教材上也没有讲清楚。”

我便将我所知道的一点资料信息和个人看法提供给她作参考.她一听便尖声叫道:“不行不行,你这不是唯物主义的,不符合我们的教学大纲。我不能让孩子中你的毒!”

我苦笑笑,真感到一种阑尾炎般的隐痛。

·

成年人常说,不必与小孩子认真。但我更不愿意看到的.倒是成年人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假模假样、或者是懵里懵懂的认真。

何况我们这些成年人,活得未必就像孩子们所想象的那么认真呢。

当然,按照“文本主义”或“结构主义”的说法,我们可以把责任首先推给这个世界。

在这个世界的结构里或文本中(多么怪异的表述),如今已容不下任何温情与童心。这个世界要么就是市场,要么就是战场——它不是一句概念上的“商场即战场”的修辞比喻,它是每天都会在电视新闻里准时露面的贪污贿赂,失业倒闭,恐怖流血,战争难民……。唯物(与那位小学教师所捍卫的唯物主义不属同一概念)之风横扫陈列于人类精神博古架上的传统摆设,形而上的冥思成为理应革除的奢侈与陋习.一切都须经过实证,一切都须服从操作。历史从此也换上了“新历史主义”的制服,井接受着上岗前的培训。哲学家像打工仔一样,乖巧地讲解着图表、数据、公式、定律、主义(他们似乎永远只会咀嚼剩馍一般的主义,而不会产生亲手做一顿饭的主意),为表现(天哪,表现也是一种主义)他们对这个时代的任职能力和敬业勇气,他们间或还会回答几个小学生在本文前面提过的问题,介绍一点量子力学的试验中物质分到最小单位——注意,是单位而不是终极——时所呈现出来的“波粒二象”(准确与否尚待考)。而此项专利的发明人哥本哈根学派,在解释这一微观世界物质状态的飘忽不定、出没无常的神秘现象时,竟也和那位小学教师一样闪烁其辞,舌头不听使唤。许多人从感情上都不能接受物质世界还在准终极时就已无法实证也不可操作(它才不理会你的绝不可动摇的教学大纲呢),它傲慢无礼地消失于人类现有知识的视野之外。其虚玄与费解的程度相当于中国高人常常欲言又止的禅与道。如此而然,人们便也坦然了,想不清的事情就不要去想,思想本来就是一个累赘之物。“唯物”主义的态度仍可辅佐我们化虚为实,化无为物(汉字的发明者似乎早巳为此留了后路:无与物的发音不是大致相同么)。我们于是轻而易举地就把道家养心的“气功”改造成了养身的“器功”。其它方面的成果更是不胜枚举。我们依然踏实自在,我们依然可以看重“身外之物”——它才是人生沉甸甸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我们一如既往地坚守在生命的岗位——流水组装线上,做一颗一丝不苟、分厘必较的合格螺丝钉。我们已经习惯运用训练有素的职业微笑,掩饰机器时代的残暴与悲凉。我们整日埋首公务和家务。外表忙忙碌碌,内心空空荡荡。我们不再有闲情逸致,不再有对旧梦的回眸和对星空的仰望。我们为攫取价值而放弃善良,为保住利润而窒息童贞。“经济人”不只是一个时髦的哲学新名词,它是工业社会统辖我们思维和行动的注册商标,也是管理我们人生计划的冰冷符号(最新的哲学思潮已断然宣布:“人是符号的动物”,或“人是结构——世界的本质就是结构——的元件”)。我们与“机器人”只有外型的差异而没有本质的区别了,两者一样的阴冷、刻板、听从指令、服从程序、不苟言笑、没有尊严和灵魂,只有元件与结构。

我们以心灵的退化换取了技术的进化,又因为技术的智能化而导致生命的白痴化。我们越来越离不开科学技术的精细照料与全面呵护,我们的骨质开始疏松,生命的元气已被舒适的“文明”消解得所剩无几。我们脸色苍白血液淤黑(无怪乎脑血栓与心肌梗塞已成为现代人的高发病),我们缺少阳光,缺少绿色,缺少与自然界的肌肤之亲……。我们性情慵懒,老态龙钟,踽踽彳亍在世纪末的尘烟夕照里,面目痴呆,苟延残喘。我们再也享受不到童话与幻想的绕膝嬉闹,再也感受不了青春与爱情的搂脖亲昵。我们昏花的眼前,只有林立的高楼,陌生的行人,冷漠的亲情,喧嚣的股市,以及那些如“波粒二象”一般忽隐忽现的各类公司,它们光怪陆离地汇聚在工业文明的噪音与废气里,给我们带来驱赶不尽的昏昏睡意,和迷茫无边的郁郁索然。

人文科学的萎顿与工业科技的紧逼,已使这个世界一面琳琅满目,一面满目疮痍。现代生活真像穿上红舞鞋的失去自控的明星模特,每时每刻都在疯狂地扭摆旋转,举办着没有落幕铃声的观念缤纷的时装表演。令我们张口结舌,头晕目眩。

偏在这个歌舞升平、到处都在展销专利产品的喧闹的节日里,我却陡然听见,一个从事边缘职业(用童心说话的作家)的丹麦人,从乱哄哄的人群背后,大喊了一声

——它什么也没穿!”

这就是安徒生的童话。这就是最后被童话裸露出来的世界真相。

一颗稚弱的童心,竟变成了一颗尖锐的子弹,呼啸着,击穿了一个人人都不愿触碰,人人都不想说破的现代谎言。

·

卡夫卡也是一位将其苦难一生编成了醒世童话的作家。他从甲虫的躯壳里发出了人的呻吟,以一个被工业资本社会异化为非人的畸形弃儿(即便变成了甲虫,还得考虑如何出门去上班挣钱)的遭遇,控诉了机器时代的暴政。而今天的“上班族”(当然不是全部)——尤其是已擢升为高级白领和“老板族”的那一群(这里面仍不乏真正的时代精英),却油头粉面,西装革履,活得越来越象个“人”。但你只要与他们交谈几句,就会赫然听见,一串分明是甲虫的欢叫,从那笔挺的西服里发出。这些“人”满嘴跑着新名词,摇头晃脑地向你炫世,它们刚从免税商场套购来的时令商品——什么“象寓”,什么“镜城”,什么这“后”那“后”、什么“话语系统”……甚至,还会滔滔不绝地教导你,如何试验新小说,如何改制现代诗。

·

国货当中未必没有真品和精品。

不说浩如烟海的典藉名著,仅顺手拈来两三个汉字,就足以让你对我们自家文化的精深与博大、雍容与智慧而重新肃然起敬。

先说一个“佛”字。谁都知道,它是一个外来语,佛教于西汉末年传入中国,佛是佛陀的简称,梵文为:buddha,直译为普陀发音更准确,且中国确也有叫普陀山的地方。如果现在把佛直呼为“普”,未免太不尊重佛主释迦牟尼了,而且中国人的智商也未免太普通了。已受原有的儒教道教熏陶过的中国人,对进口的佛教表现得也的确不那么普通和老实.佛教宣扬因果轮回,即生前多做好事,死后方有好报应。道家马上发现了它的破绽,认为这样便也太功利了,终未能免俗(这种教义有点像当今的专做假广告的皮包公司,带有明显的精神诈骗的性质)。一个人真要信教,就得彻底弃绝功利尘念。所以儒道两教完全没有对来世的许诺——至少在这一点上,要比西方的《圣经》更圣经,它们只有劝善与内省(中国的佛教已与来自古印度的原版佛教相去甚远,已是儒佛道三教合一混编版本的有中国特色的宗教)。我们的祖先经过再三斟酌,终于造出了一个音、义兼得的“佛”字来,旨在昭示:人要想通过信佛得到什么好处和回报吗?“佛”字便会告诉“亻”(人)——“弗”(不)!那些以赢利、创收为目的的诵经和法事,也都应视作是对中国佛教真义的背叛与亵渎。

任何外来文化进入中国,都需经过国情的改造。再好的东西,都须先听中国人冷静地说一声:“不……”这就是被我们的名山古寺满山满墙都大写着的一个“佛”字所出示的历史物证。

再说一个“道”字。

道字也并非每时每刻都陷于混沌与虚无之中。它已是一个多义的汉字。比如它有时是一条实实在在的路——道路;它有时就表现为具体的“说”。有路就意味着有行,“道可道,非常道”,最终还得靠说来道明。玄奥的道在更多的时候,就是行与说。至于道理、道德等经久耐用的热门词,则早已走出了老子《道德经》的原义,成为一种具体的言行规范与人格操守。

还可解析一个“天”字。它的结构由“一”和“大”组合而成。这让我们想起了一则遥远的圣谕:“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即大。”顺着往下推,又是——大即无,无即道……(汉字简化时,天与无字如此相似,是否也领受了这则圣谕的暗示?)

天就是宇宙。天涵括了昊寥的空间与时间。天有没有边?宇宙是有限还是无限?一个总共四笔的天字,就把道家哲学的精义——宇宙的辩证、生命的超越,简洁不过地表述无遗。我由是推想,爱因斯坦如果有机会早点结识中国的这个“天”字,或许他那伟大的相对论会更早一些诞生。

那些以说洋泾滨腔汉语(不妨顺便查考一下“洋泾滨英语”的来历,它流行于半殖民地时代的中国沿海地区,是一门词量贫窘、迫于生计和萎于病弱而用汉语语法说洋话的畸形残疾的“辫子英语”,现在自然废弃不用了)为时髦的中国人,此时,你是否对祖宗的基业和屈辱的族史有了新的底数?在一个字就是一本书的如金鼎铜镜的汉语面前,请认真地纠正一下你的口音吧。

以上貌似训诂的说文解字,可能会因为牵强附会或离题太远而贻笑大方,但我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因为我只是怀着一颗儿童的好奇心,一边触抚着残留的脐带,一边探究着孕育了我及整个人类的子宫(孩子最爱问的一句话就是:“妈妈,我从哪里来的呀?”)——佛(上帝)、道、天……的奥秘。况且,不是还有“童言无忌”之一说吗?

·

于是可以接着“道”的话题往下再说一说。

在心光闪耀的春秋时代,有两位山野樵夫模样的东方圣哲和忘年搭档,后人称他们为老子和庄子.他们将自己坎坷、疲惫的人生亲历及经验(庄子做过亡国奴;老子则生平不详,但他“无”得那么彻底,倒是透出了几分非同常人的悲凉),还原为一种被老子反复描述的“婴儿”状态。(这可能也造成了后来黑格尔的误解)——在我看来,它有着双面或二元的寓意,人对于自然的世界,永远都是襁褓.还是无为的好:人对于现实的自己,永远都是新生,还是有德的好(老子将德比喻为水,水可自在地往来于祸福、善恶、有无之间).这种“婴儿状态”,按时下的说法,解构与建构都包含其中了。要么就是自遣其乐地消解为一大堆零乱的游戏规则(逍遥的庄子尤其如此).我们可以毫不费事地将这些“法无法”的所谓规则,与当下的哲学顺利接轨,翻译成令人眼花缭乱、足以唬住对方的最新学术观念与社交名词。先哲们只是比现代人说得更生动玄妙、更多了一些机智和文彩.且少了一些机油味与塑料味。再枯燥的话题到了老、庄(庄子尤佳)嘴里,你只会听到一个个鲜活、嬉笑、顽皮(并不一味玩世)、峰回陡转、入木三分的比喻和故事,而绝不会由抽象到抽象,由理论到理论,只会让你心悦诚服地接受着阳光、露水、泥土与自然万物的训示,忘情忘形于天人合一的妙不可言的境界之中。此时如有一泓清泉作镜,你定会惊讶地发现:“我”的本来面目,不过也是一名天真无邪、没规没矩的顽童而已。他完全不象我们常见的终日都在求索真理的“学术面目”那么苦黑着脸,故作高深,虽心神不宁却貌似坐禅入定的凝重与悲壮。

我于是倒也愿意,用这样的顽童或婴儿心态,去缓解由安徒生、卡夫卡的童话带给我们的郁悒和愤闷。

·

黑格尔曾武断地宣布,以老庄为代表的东方古代哲学,是人类哲学的婴幼儿期,而以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为代表的西方古代哲学,才是使人类思想步入成熟的哲学青壮年期。

这话如果不是出于偏见和误解,便是对东方哲人的心智与幽默(这是与西方人根本不同的思维语言和表达方式)不理解或浅陋无知——尽管我也不否认黑氏的伟大,他的“小逻辑”与老庄的“大把握”共同辉耀着人类的思想文化史。且不说中国还有另一对古圣贤——也是忘年搭档的孔子与孟子,足以与西方古代哲学界的大师级选手对阵双打。他们以雄阔的儒家学说与终其毕生的悲壮实践.使他们的理论得分与行动得分都不会在柏氏与亚氏之下。当然,我也不想为其护短,儒学自参政以后,便逐渐失去了本有的童心与人性,而酿造出沉闷窒息的封建氛围并维护着腐朽的世袭体制,一大批身心残疾的八股秀才和小脚女人,成为对孔孟初衷与儒学本意最辛酸的悖逆和讽刺。

接着上面的话头,再谈一下老庄思想对黑氏故乡(广义的,泛指西方)的影响。许多西方的杰出人士,不论他们是学者还是政治家,都不否认老庄对自己的点化之恩。老庄的怀疑精神与超然思辨,曾先后诱发过康德、胡塞尔,海德格尔,萨特们的苦心思索:为什么世界会“二律背反”?什么是现象、时间与存在?老庄哲学还为绝望之中的叔本华,尼采,卡夫卡们指点过生命的迷津,为他们的最终看透和走向强大,助过关键的一臂之力。还可以举出两位著名的美国人——里根与布什,他们更是经常地借用老庄这块它山之石,为自己的总统宝座奠基、加固。来自古老东方的心智风彩与生命风度,深深地感染着这两位美国前总统和他们的听众,多次使他们难逃沉闷的竞选演说与施政报告陡生妙趣,平添机智和风光,为他们赢得了多少选票和掌声。

老庄因主张无为而治,也使其在众多政客与工业寡头的嘴里,素来名声不好。因为它不像易被崇尚实用主义的人们加以改造并实用。它不像“知识就是力量”这句格言给人以鼓舞,并激励人们养成掌握技术、服从技术的高度自觉性。格言的发明人培根,其实只是在观察了很不科学的占星术与炼金术之后,发出了这么一声感叹。这句格言的出身履历并不怎么干净。《西方哲学史》的撰稿人罗素,对其“因出卖朋友而名声大噪”的卑劣行径,给予过无情地嘲讽和鄙视。培根大概也想不到,知识在与人格较量时,力量竟会显得如此的苍白。

这里,我还想起了朋友韩少功曾经说过的一句话,用在此处,也是一块十分精辟的它山之石——“但是,理想主义必须经过虚无主义的消毒。”

我现在可以昭露我的心迹了:我们仰服老庄,并不等于会放弃以童心作砥柱的人文理想。我们也不拒绝去创造并享受物质的财富.但决不会向这种诱人的文明无原则地弯下脊梁。

我的良知与冲动大概永远也无法虚无。我真想面对惊涛拍岸的“新浪潮”,面对轰鸣的机器和荒寂的讲坛痛声疾喝:“人本”千万不要沦为“文本”啊!

·

仔细想来,童话与空想也有着本质上的接近。

我们抬头仰望,仍不难找到天宇中高翔着两只由空想家放飞的童话风筝。

十六世纪的英国人莫尔,曾写过一本奇书,书名就叫《乌托邦》(意即没有的地方)。此书问世时,中世纪的黑云尚未褪尽,文艺复兴的报晓鸡啼还有点颤颤噤噤。也许为了躲掉一顶“异端邪说”的帽子,莫尔以一副貌似说梦、语气温和(该书便是用对话形式写成)、认真演绎书面逻辑(以证明不是胡言乱语)、开宗明义就与时政无涉的一本正经的纯学术面孔,宣示了一个建构于真诚与戏言之上(因而绝无实用价值与操作可能)的未来社会模式的童话版本。这使得他虽然终因拒绝承认英国国王为国教的最高首领(尽管他于亨利八世时也曾身居要职)而被判处死刑,却仍未被后来的共产国际追认为骄傲的同党和光荣的烈士。因为人们发现这位空想家写书的本意并不想震惊历史或是策反宫庭——他的主张在今天看来一点也不异端甚至太过于安分保守,他只不过是借此抒发一下由悲愤绝望裂变而生的奇想与天真,却始料未及孵出了一只被定名为“乌托邦”的童话小鸟——或是被上帝赋予了生命与灵性的纸鸢,它竟然振翅飞遍了地球的每个角落.人们将接待它的窝巢建在了离真理(经官方与学者检验过的真理)最远、离童心最近的地方。莫尔飘泊不宁的亡灵,从此也有了歇脚之处。

空想,同样也受到过人类的敬重与珍藏。

比莫尔更早一些时候,中国东晋有位叫做陶渊明的诗人,也写过一篇仿游记的妙文《桃花源记》。他也是以一种不开玩笑的态度,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个没有的地方。这位忧患苦闷、倍感人生无常、却依然童心未泯的彭泽县令,在文章中表达的只是一番男耕女职、乐天安命的爱民理想。尽管他的政绩无法兑现这种理想(这是否也是促成他终于弃官不做、退隐归田的主要原因?),但并未妨碍这篇诗与梦结晶而成的美文(也是一纸经不起“实证主义”验货的空头支票)留芳后世。莫尔的时代尚未诞生先进的电子传媒,翻译业与印刷术也很不发达,所以他能读到先于他一千多年就已问世的东方乌托邦的文章的机会并不太多。鉴于语言、地理的阻隔.加之东西方文化的出自种族生存本能的互相警觉、歧视和疏离,使得仅凭时序的先后尚不足成为判定版权谁属的可靠依据(对于甲方陶渊明或乙方莫尔来说,这种风行于现代商品社会的知识产权之争,皆与两位当事人所高举的人文路标背道而驰。并已失去任何政治的或经济的实际意义——神经愈来愈敏感的现代人决不会将这两篇伪学术论文的归宿问题与四大发明、南沙群岛、或格林纳达群岛的归属问题混为一谈。它实在与国家主权与民族尊严的升值或降级关系不大,故而有幸激不起现代人的‘官司癖”)。但这两位肤色不同、语音各异的空想家(我更愿意将他们看做儿童诗人)的异曲同工、不谋而合,却能证明人类的心灵可以穿越时空、文化、血缘的屏障,在不同颜色的眸子里,绽放出同样色泽、同样馨香的童话之花。

这两则此心相通、因而早已普及于街谈巷议并渗入到民间口头禅里的童话,虽说只是一片无法入住的海市蜃楼,仅供人们远远地观赏它,而无法开发或炒卖;但那诗意缥缈的乌有之域以及那落英如雪的桃花仙境,却为人类荒瘠龟裂的灵魂吹来几许天国田园的春风,使我们对幽丽清纯的童话充满了宗教般的渴盼与感激。

由童心(以历尽沧桑的成年“儿童”——即非生理现象的“返老还童”的心质品位最高)涌溢出来的童话,无疑是构成此在世界的最本真的元素。它分蘖出完美如幻觉的生命形式。它激活了人类的想象能力和创造才情。它鼓荡着历史前进 (哪怕也会遇到太多的失败) 的风帆,却拒绝负载任何现实的功利与价值。它像天籁梦呓、循环变奏的摇篮曲和安魂曲,为人类生命的黎明与黄昏迎来送往。

·

我最后不能不提到的一个伟人,也是如今每个中年以上的中国人想绕都绕不开的一个名字,他已成了我们生命中的一个化解不开的情结,这个伟人的名字就叫——毛泽东。

我提及他的目的,不是想评说他的历史功过;而是他那一呼百应的领袖魅力,使我总想探寻出一个为什么?我并不相信,这种魅力全部来自于如西方人所说的所谓“红色专制”的压迫。世界上的压迫那么多,而让人既感慨、感伤、又感奋、感念的政治领袖,在你们西方,出了几个?不管对他的争议有多么大,不管他身上的悲剧色彩多么浓重,我依然要说,他是横空出世的“一代天骄”,也是一位托起旭日灼疼历史的东方宙斯。谁与天公试比高?怅寥廓,“一览众山小”。我唏嘘着,沉思着,忽然心头一热,竟然撞进了一篇由当年的历史景象重新带给我的迷狂之中。

毛泽东,我至今仍为你着迷的,不是你的线装书(要是“菊香书屋”里少一点宫庭权术的旧书,多一些民主思想的新著,你留给人们的争议可能会少一些),也不是你的旧式布鞋、硬板床和农民爱吃的红烧肉……,原来是曾为亿万人所倾倒,现在仍然深深印在人民心中的你那天真、睿智、澄澈的朗笑——这是我所见到的人类最富感染力的笑容之一。我在一段珍贵的资料片中(可惜这段影片被编导们剪去了太多的生动细节和场景——以符合统一的口径乎?以至于我不得不借用我的想象力与推理以及相关的文字资料来连缀组接而使其接近真实与完整。我感叹历史总是被后人任意地编导,这始终是人类难以摆脱的一大不幸),看到你任性自负地趿着一双拖鞋,与神色拘谨而内心傲慢的前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一边开着玩笑,一边随意扔下激烈的话题,扑嗵跳进了游泳池里,表演着你那“大象无形”的在韶山冲满是牛粪的水塘里无师自通的狗刨式泳技。而代表着一个强硬帝国和庞大阵营的小老头一样的赫鲁晓夫,就因为啼笑皆非地观摩了你那既无视外交礼节、又显得不失亲切的“狗刨式”之后,开始对这场毫无游戏规则的重大政治谈判,彻底失去了“老大哥”的自信。他几乎是被一个顽皮的孩子拉扯着,十分狼狈地落入游泳池里,连同他精心密谋、反复推敲、并胜券在握的谈判计划,一起呛了几口水。

毛泽东哈哈大笑着。

我也会心地笑了。

一个伟大的儿童——毛泽东。

毛泽东(我此时真想直呼你的乳名“石伢子”),你用土气倔犟俏皮的湘潭口音,向一个新生的中国,描述你那孩子般的美梦,使人类的四分之一与你一起坠入童话。你一边笑问着“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一边在你自己的“桃花源”里,试耕着一柄又一柄你亲手制作的铧犁——合作化、大跃进、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你的人民与你一起心花怒放、挥汗如雨。与你一起彻夜难眠,不知疲累。童心焕发的中国人民与你一起用幻想取代现实,用希望吹胀数据,造出了漫山遍野的土高炉,造出了“一天出一个郭沫若”、“粮食亩产三万六千斤”的肥皂泡一样的卫星。毛泽东,你的童年伙伴一样的人民与你一起收获着幼稚游戏的痛苦。一起自食着浮肿的谎言,一起勒紧着幼年共和国饥饿的记忆,一起重整着破碎的河山,一起复垦着荒芜的信念……一起搓揉着摔跌之后的伤痛,拍拍手,笑一笑,说声,没关系,再来!——连续多少年哪,你的人民一直对你只有打心眼的忠诚与信服,而没有半句怨言甚至不高兴。多么大的委屈,多么沉重的苦难,都能咬牙挺过来。人民一直簇拥在你的周围,与你紧紧地抱成一团。象铜浇铁铸,雷打不散。

毛泽东呵,你最让人类惊诧的,还是因为你在创造了最优秀的诗词、最失败的神话(人们真不愿意相信,会从这些神话里拧出太多的眼泪和血腥)的同时,还创造了一个令世界上许多政治家与哲学家、社会学家、也包括心理学家都十分昂奋痛惜、又困惑不解的——“童心共振”现象。这可是任何一种工业技术都研制不出的心灵核裂变。

这是地球上迄今为止最大的精神核试验。

这也是中国最大的、最可贵的、也许是一去不复返、无可挽回和补救的能源浪费。“童心共振”的千古奇观,很难被简单意义上的“人力资源”再度重演。

如今,毛泽东离我们远去了,童心也离我们远去了。

我们的心头,落满了如雪的“桃花”,和花瓣下那一片难言的幻灭与苍凉,以及从荒芜中长出的可怕的世故与潇洒。

·

又是阳春三月。我陪朋友上街。我发现,中国的孩子比昨天更多了。他们衣着漂亮,营养充足,嘴里哼着早恋的流行歌曲,体现出一个时代的畸形发育。他们每人身后,几乎都跟着两名以上的监护人。人们用一种喜忧参半的名字来统称他们——“新型人类”。

一群孩子围住了一个卖玩具的地摊。摊主正在出售活蹦乱跳的“机器小鸭”。拾元一只的小鸭被孩子们和他们的家长一抢而光。

摊主大发其财,赶紧收摊,转眼不知去向。

家长们最先发现——“机器小鸭”只不过是被人精心涂上油彩、而酷似机器玩具的真实的活小鸭。孩子们为了实证一下,于是将几只叽嘎只叫的小鸭用两手合力一攥——果然满手鸭粪和流肠。

“是真的!X他妈!”

孩子们象大人一样骂着粗话。这个真假颠倒的世界,也着实该骂。

活生生的小鸭,就因为不是机器,因为以真充不了假,而纷纷暴死街头,令人惨不忍睹。——“人之初,性本善”?童心,并没有象专利号一样,被记录在孩子们的遗传基因里。这是上帝的一时疏忽?还是有意对人类的惩罚?

朋友也长叹一声,弯腰夸奖自己的孩子:“幸好,你没有上当。”

我无言欲泣。思绪苍白。良久,喃喃自语道:“我们做孩子的时候,这会儿,可能正在放风筝……”

“叔叔,什么是风筝?”有幸没有成为小法西斯的孩子好奇地问我。

我和孩子的父亲一齐被问的目瞪口呆。仔细一想,是呀,记不清有多少年头了,至少是在这名小学三年级的孩子出生以前,我们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风筝了。

我仰头望天。没有我所能期待的飞扬的柳絮与悠亮的鸽哨。甚至,也没有扑面的清风与幽远的莹蓝。践踏着我视野的,只有一幢幢攀比星级而极尽奢华的摩天大楼,和水泥蘑菇一样的工业水塔,以及正在疯狂往上挣扎爬蹿的高层怪物——它们浑身披满脚手架,真象一群巨大肥笨的钢铁刺猬!……这嘈杂纷乱的一切,展示着经济的繁荣,也展示着自然的困窘与工业的粗暴。这种文明的暴力,将本已逼仄灰茫的天空,铰戳得支离破碎,百孔千疮。经过一番努力寻找,我才惊恐地发现——太阳似乎已被人类毁容,枯槁苍黄,蓬头垢面,再也没有昔日的圣容与佛光。我赶紧移开慌乱的视线,怆悯无语,羞惭旁顾。但见我们的四周,正嗡嗡隆隆地蠕动着密如蚁群的车流与人流,啃食着越来越稀少、越来越昂贵的绿色与空间。我感到,有一种现代化的、深重、昏噩而强大的压迫,正立体交叉地倾叠在我们早已扭曲变形的生命中和孩子们不再清纯的目光里……

我们还能找回那只风筝吗?

——一只应该永远属于我和孩子,也应该永远属于人类、蓝天、春风、柳絮、鸽哨与太阳的风筝。

我久久地冥思着,祈盼着。

(2012年再改于花城郊外)

要闻速递

专题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