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童话有一条河

作者丨潘晓娴

（配图为立陶宛插画师Gediminas Pranckevicius作品）

“你的童话负载着你的想象/上天入地/它里面有条河/河水清清/是一个隐身巨人流出的眼泪/流动的旋律/紧伴着激情。”（郑玲：《光明在你面前盛开——致诗人刘舰平》）

初读老诗人郑玲致刘舰平的诗，我对上述诗句并没有太深的印象。直到认真读完了刘舰平的诗集《心象》，我才深深地惊异于郑玲对刘舰平诗思和人格的理解。的确，刘舰平的许多诗歌作品都流淌着一条河：一条血缘之河，一条乡情之河，一条命运之河，一条文化之河。

血缘之河，流淌出了诗人的《血缘河》和《滴水之渊》。《血缘河》是写诗人对父母恩情的忆念的诗章：“在我生命的上游/桃花江悄然分出一支/改道流入湘西的山脉/我的父母顺着小溪/引泉疏浚 跃涧穿壑/一场桃花汛卷起松涛/为我的第一声啼哭/壮胆定调。”血缘的深情，就这样在诗人的笔下流淌为涓涓的清流，终身伴随着诗人。《滴水之渊》则透视生命最原始的起点：“即便是巨人横空出世/原始的背影/只能在显微镜下被窥见：无数精虫游弋忘川/但求轮回/你只是其中最幸运的一尾”，再一次让血缘的意象和河川的意象紧紧地融为一体。

乡情之河，最优秀的篇章，莫过于诗人创作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三篇力作“辰河三唱”。《辰河啊，我离不开你》以“受伤的小船”、“搁浅的小鱼”为意象，强调虽然辰河有数不清的漩涡、礁石、险滩、恶浪，但为什么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我的生命却只属于辰河?那是因为“我离不开漩涡/它把我的每一片鳞甲/磨得粗钝、坚砺/我离不开险滩/它给了我逆境生存的本领/我离不开恶浪/它给了我遨游大海的勇气.。”《我做过辰河的纤夫》则告诉我们，辰河如何“喂养”了诗人的生命，而诗人自己的肉体与精神又如何与辰河融为一体——“我是被纤索拉扯大的/我走过许多不是路的路/——用膝盖/用肚皮/用胸膛/用头颅/用裂开了道道血口子/麻石一样粗砺的双足。”正因为有着对故乡辰河的刻骨体验和深深眷恋，因此，在《辰河，你像一个传说》中，诗人才深深地感叹着辰河日新月异的变化，才由衷地欣慰：“古老的画屏/已重新着色/河面添几笔现代的倒影/愈加变得瑰丽婀娜。”

与辰河交织在一起的，不仅有诗人恋恋不舍的乡情，而且还有诗人命运河流的瓣瓣浪花。《大河与少年》显然是诗人刘舰平生命轨迹的真实写照：出身成份不好的少年，腕上戴着用钢笔画的手表，被同伴嘲笑，为躲避同伴的唾弃，少年扎入水中，被纤夫救起……在读了这首《大河与少年》之后，我才真正理解了和命运的河流发生过如此猛烈碰撞的诗人刘舰平，为什么在遭受了严重的眼疾，只能自称为“半瞧”之后，还能有如此乐观的精神。就像他那首《神女峰》里写的那样：“神女驻足岸边/她送走李白的轻舟/又注目我的沉吟/莫非与她对视/竟然使我失明?——看不见世俗风景/可欣赏神鬼的美丽。”眼睛看不见，本来就难以欣赏美丽，但刘舰平却以豁达的姿态，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人生境遇。在眼疾日重的情况下，以惊人的毅力，用语音手机创作出了一首首美好的诗歌。

读完《心象》，还有一道粼粼的波光，始终荡漾在我的眼前，那就是诗人刘舰平用自己的心灵沉淀和传续着的人类文化的浩淼烟波。如《重识汉字》、《汉语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深敬意;写画家梵高的《一个荷兰人的遭遇》、《海明威》等对世界文化巨擘的真诚景仰;《诗人之死》、《老了以后》等是对文明传统的珍惜和自豪。甚至，具体到对某位作家的鉴定和点评，刘舰平的眼光也是令人敬佩的。如在《苇岸》一诗中“三十九载的守望/你变成一道/有些荒凉的岸/虽然你已睡去/仍不时飘出梦里芦花/清扫我们头顶的苍天”，这几句诗堪称对诗人苇岸的最准确的评价和最深情的记忆，怪不得这首诗得到了著名诗评家谢冕的高度赞赏。

在这里，我还要特别推荐一下《老了以后》这首诗。诗人刘舰平从不同角度描绘了从爷爷到孙子辈的老了以后的状态：爷爷老了，走不出酒气熏熏的往事;父亲老了，留在骨灰的是烧不烂的弹片和荣誉;我老了，是感叹寂寞的空巢日子。前三种不同的“老”状态，很生动地勾勒出了一幅时光的变迁，人们生存不同状态和色彩的转变。而最突出的是在结尾关于“孩子老了”的部分，刘舰平让虚幻化的网络生活成为诗歌的写作对象，忧虑与喟叹文明传统的流逝：“孩子，你也会老/你在动漫游戏里体验/爱恨情仇 生死传奇/你的网上积分堆出的成就感/早就超过了前辈/我唯一的提醒仍是那句话：万一停电了，你该怎么办?”平常我们总是感叹现代生活没有诗意，而刘舰平的这首诗却做出了很好的尝试——只要用心观察，用心感受，当代生活也一样可以成为诗人思索与创作的主体。

诗人总是童心永驻的。正如老诗人郑玲所言：“我已经八十岁了，仍然需要童话。”而永葆童心的诗人刘舰平所创造的诗意童话，有源有本，既活泼灵动，又绵延流丽。因此，我们才看到了他诗情领域的“茫茫九派”。无论是血缘之河、乡情之河，还是命运之河、文化之河，都是诗人的浩瀚诗情的自然涌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