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丨丛林:剪一片月光来读

2017-11-28 11:37:50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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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一片月光来读

作者丨丛林

夜风清凉拂面,远处的虫声已几不可闻。山居岁月,是始终清凉的,我不知道几杯红酒,是否就可以抵挡得白露的凉。弯弯的下弦月,什么时候已悬挂在东方。或许,沉默的月光才是最体贴的包容,它使失去的岁月都成为一种柔软,可以独自触摸的柔软。在流水一样柔软的月光里,黝黑的山峦渐渐沉下去,有一些面孔却慢慢浮上来。

温暖的始终温暖。

时光应当追溯到2010年的5月,或许还应当更早一些。可是对于某些人事来说,时光是会永远定格在某一天的。那一天,我在长沙听课,接到诗人邓友国的电话,邀请我与同乡学兄远文一起去他那儿见一个人。

邓友国我已经认识很多年了,与他第一次见面是在2006年的黄岩笔会上,他很牛气的坐在人群中间,一张圆胖的娃娃脸,胸牌上写着他的笔名“湖南蝈蝈”。“湖南蝈蝈”的笔名我自然是熟悉的,那会儿,他已经是颇有名气的诗人了,我虽然只是一个文学的爱好者,但我们之间也有过文字的交流。我经过他身旁时,他也认出了我,彼此微微一笑,算是相识。这之后,他轰轰烈烈的恋爱,轰轰烈烈的写诗,他毕生的才华和沉淀的激情似乎都在那几年里迸发。他每有新诗出,我必暗暗的读,愈来愈钦佩他诗歌深遂的情感和饱满的张力。后又因某些机缘见过好几面,彼此便逐渐相知,相熟。

2010年4月,邓友国在长沙接受了“湖南省青年文学奖”的颁奖。但同时,他也因身患癌症正在湖南省肿瘤医院接受化疗。这个奖项非常难得,如无特殊情况,全省每年只评一名。自设立该奖项以来,沅陵籍的作家获此奖项的,只有邓友国同1988年获此奖项的刘舰平两人。

听说要去见的人是刘舰平,我心里一阵激动。每一个沅水流域的文学爱好者,对刘舰平这个名字,是绝对不会陌生的。早在1983年,他的《船过青浪滩》就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沅江上青滩浪的险恶,也由此而出名。

我不知道在颁奖仪式上,双目几近失明的刘舰平握着身患绝症的邓友国的双手时,两人是如何的惺惺相惜,心有戚戚。但两人从此一见如故。在这其后的一个月里,刘舰平特意推迟归期,两人在长沙频频往来,讲谈诗歌。

邓友国亲自出门在路上接到我同远文兄,领我们去肿瘤医院附近他临时租住的小屋内。刚刚接受过化疗,他那张圆胖的娃娃脸有些黄,有些微微的浮肿,可是他的精神状态却很好,很兴奋,在那条小巷内,他一路给我们讲的都是刘舰平,对他赞不绝口。他说:刘舰平已经比你们先到了。你们看到他,一定会惊奇的,他太有才华了。他眼睛看不见了,没法写小说,就用一部语音手机写古体诗,自号“半瞧”,已经出了一本古体诗集了。那些诗,想象力真丰富,如果不告诉你,你无论如何不敢相信,那是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写的诗。哦。他接着又说,他眼睛的毛病很奇怪,看上去好漂亮的眼睛,清亮清亮的,如果不告诉你,你不会相信他居然看不见东西。他是慢慢看不见的,早两年看人还能看见影子,现在可能连你们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邓友国东一句西一句的,讲得有些语无伦次。可是说真的,如果不是邓友国的描述,我对刘舰平的印象,就还会停留在遥远的青浪滩。虽然有了邓友国的这长篇描述作为铺垫,在推开房门的那一刻,我还是吃了一惊。刘舰平已经从凳子上摸索着站起来,趋前迎接我们。他出名那样早,我还以为我要见到的会是一个头发花白、老态龙钟的老人,却不料他还只是一个五十出头的中年人,神情淡定儒雅。而且正如邓友国所说,那双眼睛清澈又明亮,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那么漂亮的眼睛是看不见东西的。刘舰平紧紧握住我的手,笑容满面的说:“你一定就是丛林了。我自嘲为‘半瞧’,半瞧人世半瞧心。可是现在你们站在我面前,我却连半瞧也瞧不见了。”

我知道,在这之前,邓友国一定在刘舰平面前念过我同张远文的名字好些遍了。可是,我们这一群人,都已经永远无法再活在他的眼睛里。那一刻,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相见恨晚。

到门口来迎接我们的,还有系着围裙的,正在厨房里忙碌的邓友国的爱人李丽萍,我们称之为“混儿”。混儿是怀化出名的美女和才女,她对邓友国的诗歌,才华,以至对他的一切都极为仰慕,甘愿为之舍弃婚姻,舍弃舒适富足的生活,系着围裙来到这个病房里陪伴邓友国治病。

这是一群与沅水有关的人,这是一群因文学结缘的人。

刘舰平已经绝口不提他的《船过青浪滩》。对他来说,那早已成为历史。他取出他线装的新诗集《高山流水》,请邓友国代笔,题上“诗丛必成林”五个字赠我,并取出红色印泥,庄严的在题字上按上他的大拇指印。

混儿继续去厨房里为我们办饭菜。没那么多凳子,我们就随意散坐在床上,凳子上闲聊。所谈当然离不开诗歌。

识字先求道,字里有狐妖。

月下一扇门,进门费推敲。

迎面见红楼,后院是唐朝。

点化得一字,满篇皆风骚。

文章借鬼气,聊斋茶正好。

邓友国随手翻阅着刘舰平的诗集,择出这一首《字魅》。我们不由得惊叹其想象力的奇诡,可以不着痕迹的将文字无形的魅力借鲜明的活动和视觉形象表达出来,其中又隐喻文学的典籍,暗含着文字传承的脉络。叹他真是字里有狐妖。

史铁生曾说,人生有各种各样的限制,身体的残疾是一种限制,健康的肉身也一样是限制,是心灵的限制。我想,失明固然是一种限制,而有视觉,却又未尝不是另一种限制。通常,我们的想象力来源于视觉,而又会受到视觉的禁锢,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常常会在祈祷的时候闭上眼睛。刘舰平也许正是因为突破了视觉的这一层限制,想象力才可以如此自由的飞翔地起来。可是,那一层境界,是只有他自己才能身在其中,外人终究是难体会的。

邓友国说:这首诗,我是给画了圈的。

邓友国读刘舰平的诗歌仔细,赠他的那本诗集,被他用蓝笔红笔画了许多圈,做了许多标注。

刘舰平说,这是他自创的五言十行体,并不严格合律。他之所以自创出这种形式自由的五言十行体,是因为他的语音手机写满五言十行时,就刚好写满一屏,可以发给朋友赏玩。这本诗集,也就是这样集结起来的。我们都知道,这当然不是他唯一的理由。活得通透自如的他,是不愿意再受格律和形式的约束,而更愿意用接近古风的方式,或庄或谐或打油,优游自在的挥洒性情,度过人生。他严格合律的近体诗其实也一样写得清新活泼,其中有一首《春风急》:

满树胭脂待出嫁,

春风性急掀篱笆。

杨柳又添千条错,

不该乘乱犯桃花。

我们都大笑起来,说这春风还真是性急。其实心中暗叹,这样一个历经磨难的人,为什么就没有一丝怨气。

刘舰平始终温和淡定。他笑问道:蝈蝈,这首诗被你画了圈没?

吃完饭,混儿也解下围裙,加入了我们聊天。邓友国说:丛林,打开你博客,选一篇文章读给刘老师听听。

我天性怯懦,与人交往极不自信,不大方,要我当面念自己文章给人听,真觉得很要命,脸一下子就红了,踌躇起来。蝈蝈知我心思,说:刘老师眼睛看不见了,就靠我们念点文章给他听,不然,他哪里看去?难得今天我们这么多人在,多念点。

我鼓气勇气,终于选了博客里最短的一篇文章《苍山杜鹃》来念。刘舰平躺靠在床上,听着听着坐起来,毫不吝啬地给了我极大的肯定和赞扬。

接着,远文兄也念了他的诗歌《有一个叫河涨洲的地方》,蝈蝈也打开他的诗集《碎瓷划伤的河流》,念他的《管坪村一节一节的柔软起来》,念他的《诗歌搀扶我向杨村撤退》,混儿也念了她许多清新柔美的小情诗。刘舰平每听到精彩处,就会情不自禁微笑起来,一一评点。

一个下午的时光就这样悄悄过去了。没人再记得这是一间小小的病房。没有人会想到,陶醉在文学梦境中的这一屋子人,一位身患绝症正在接受化疗,一位已经双目失明正身陷无边的黑暗,还有一位正承受着要眼睁睁看着爱人的生命即将耗尽的煎熬。时隔数年,我依然觉得,我书架上满橱的文学典籍都不是文学,那一个下午的时光才是真正的文学。

今年5月,刘舰平再次从海南回到了长沙。我也正好客居长沙,因此独自前去拜见。其时,蝈蝈已经去世数月,刘舰平是刚刚去过他的坟前。物是人非,两人便都觉得有些沉重。这次,他又送了我一本他最新出版的新诗集《心象》。

也许因为体裁的原因,相比于旧体诗,我觉得他的新诗似乎更为深沉、厚重,也更加的瑰丽。开卷一首《重识汉字》:

眉目峻邃的汉字

铸刻于钟鼎石鼓之上

摆出兵马俑的阵容

与时间对峙

·

它抖落黄尘锈甲

那眼神依然镀亮青铜

我一声惊叹:

这厚土封冻的历史

何以还灼人手指?

·

风骨撑起的残碑

月光浸透的故纸

它是踩痛你的马蹄

也是灌醉你的诗词

它挥洒秋水春云

拭不去乌纱上的血渍

我几度梦归竹林

且渔樵耕读

实不甘只做个无为隐士

·

也曾把圣经当作词典

却查找不到天堂的地址

上帝降下莫须有原罪

长夜囚禁我于斗室

星星乜着冷眼躲躲闪闪

它们比谎言更不真实

·

有蝙蝠月下翻飞

影似狂草

天成一幅好字!

我心头墨趣盎然

禁不住盲书屡试

怎奈何笔颤手抖

竟习楷得篆

满纸歪斜着李白醉姿

——正好正好

可扮汪伦讨诗

·

思随虫箫幽远

枕畔蛙唱荷池

唏嘘有灵万物

情胜我人间相知

不意将这衷肠苦夜

剪作长短句子

恰在愁绪断了处

又见新霞丽日

读这诗时,我正独自困居于望月湖的小出租屋内,情不自禁的想要站起来出声诵读,想要流泪,想要喝酒。

我知道上天并不会空投一位诗人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优秀的诗人一定都有着丰富的人生经历,都必定深深扎根于泥土,如同种子突破泥土一样突破自身生存的困境。对于刘舰平来说,与他的同龄人一样经历过的多苦的童年,知青的岁月等等都算不得什么,他曾经面临的人生最大的困境当是失明。他是如何在那只能独自面对的,无边的黑暗里痛苦,绝望,挣扎,以至最终突围出来,活出另一层境界,体会到生命更深处的喜悦,那整个过程都是无可言说的,他只能借诗歌来表达。也只有读他的诗歌时,我才能有一点微微的体会。

所有只能独自面对的,都是无法言说的。能做的,也许只有喝酒。

《心象》我是断断续续读完的。

有一回是坐在公交车上,忽然想起一段他诗中的句子:

我狂奔到太阳的身后

当然不是想钻进他的背影

寻求保护

我要蒙住他的眼睛

让这位高高在上的光明之主

低下头来猜一猜

我 是 谁?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想起那些句子,也许是那天的阳光太过刺目吧。想起那些句子时,我忽然就想笑。我想,要一种怎样的襟怀,要一种怎样透亮的喜悦,才可能让一个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写下这样的句子?

可是不知为什么,笑过之后,我忽然又觉得人生是那样孤单,情不自禁将头扭向车窗外。

我又想起了邓友国。

我相信人是有灵魂的,我相信灵魂是不死的,我相信生命一定还有轮回。

可是他去了哪里呢?也是同刘舰平一样,调皮的躲在了太阳的身后吗?那是比刘舰平的黑暗更深重无边的黑暗吗?

我相信黑暗的背后一定有另一重光明,就如太阳的背后是柔软的月光,可以柔软人心的月光。

我相信,他们都在那月光里。

(2012.9.7 白露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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