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面对这日子

作者丨刘舰平

在我印象中，何立伟早就是一位老作家了。这可能与他当年无论春夏总是秋意萧瑟的发型有关，更主要的是，他有一副精致老道的文笔，一口市井腔与书卷气混搭的连珠妙语，没得一把年纪是修炼不出来的。他有底气与文坛前辈称兄道弟推心置腹，不仅没有招人见怪，反而成为酒桌上的美谈。首届茅盾文学奖得主莫应丰，常邀三五晚生陪他喝酒。何立伟平日滴酒不沾，此时豪饮两口便掏心窝子：老莫，你要多读点书咧。老莫打着哈哈将酒添满：干了!老何仰起红颈根，碗底朝天。这般率真的性情，正如他自己对长沙人的评价：可笑又可爱。所以老何的气场很足，朋友相聚，他即便不在，也会成为温暖岁月的快乐话题。

何立伟恃才傲物，插科打诨不遮锋芒。他作品关注的几乎全是小人物，这时候他也把自己当成小人物。这种自嘲式的幽默，能使啤酒灌溉的黄昏尿裤，也让忏悔点亮的烛光流泪。

其实，老何没少吃过小人物的亏。有一回在深圳街头，他遭遇了一个貌似村妇的小女子：老板，换外币吗?村妇四下张望，满脸风声鹤唳。老何一眼就能断定，这只是个靠赚点蝇头利差养家糊口的乡下人。老何动了侧隐之心，迅速与她达成一笔生意。何况能写会画的老何，在海外开专栏挣稿费，确实也有换汇的业务。没想到这趟特区之行变成了走麦城，老何换了一包假币。他连连拍着聪明绝顶的圆脑袋：怎么可能呢?那么柔弱怕事的样子。虽有了割肉般的教训，老何的底线并未崩溃：做人嘛，至少要在厚道与不厚道之间。老何厚道地一笑了之，再不敢低估小人物的智商。我打趣老何，送他两句打油诗：莫辨花非花，摇笔乃春枝。

老何摇动春枝妙笔，勾勒众生万相，让人间表情在纸上丰富。滑稽与庄重，委琐与清高，被他布置在同一张面目里，这些面目如镜子般照出你我他的生动嘴脸，恰在似与不似之间。不怎么厚道的何立伟，让读者在难堪中开怀，令我们脱下道貌岸然，赤身露体，自我测试生命是否还柔软敏感?他也顺便验收了笔墨效果。或许是感慨时光虚无，老何喜欢落在纸面上的东西。他担心灵感突然袭来，只会玩文字是招架不住的，于是线条水墨镜头一齐上。老何凭籍天生异秉和童子功，南拳北腿声东击西，居然攻城掠地，另得江山。他借取其它行当的表现技法，将各路兵器人马重新整合，招安易帜，或文配画，或影像诗，统统纳入文学麾下。

春风秋月，逝水流云，何立伟果真成为老作家了。他依然精致老道，散淡从容，深刻的皱纹里时常荡漾透明的灿烂。他像个孩子很容易快乐满足，你与他交往，也很容易变成一个孩子。我曾有一个奇怪的念头，想去翻翻他的族谱，他很可能是魏晋名士的后裔，必然也是时尚达人的前辈。他像不会喝酒的刘伶，也像会玩镜头的阮籍，当然，他更像他自己。他好奇心十足，到处写写画画，天上地下这里拍那里照，好像一年四季都在路上。面对这"亲爱的日子"，他怎么会老呢?

（2014年10月21日，写在“亲爱的日子——何立伟文学艺术三十年”展出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