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丨凌宇:灵明穿越黑暗 ——刘舰平其人与诗

2017-11-20 00:11:05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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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明穿越黑暗

——刘舰平其人与诗

作者丨凌宇

(刘舰平当年与家乡的孩子们在一起)

我与舰平初次见面相识,迄今已有二十余年。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其时,湖南文学正步入鼎盛时期。短短数年间,其创作在全国范围内屡屡获奖。单是获奖者的名字,就能列出长长的一串:孙健忠、莫应丰、古华、叶蔚林、韩少功、谭谈、石太瑞、水运宪、何立伟、蔡测海、彭见明等,湖南作家也因此获得了“文学湘军”之誉。

舰平也是名列其中的佼佼者。1983年,他的小说《船过青浪滩》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舰平因此在文坛上崭露头角。1985年夏,湖南作家协会青年文学委员会在湘西天平山召开成立会议,我与舰平均是与会者。那是一次湖南文学青年才俊齐集的会议。年末,我应《青年文学之约》,写了一篇题为《“湘军”的年青将校们》的文章,以记天平山聚会之盛。在谈及舰平的《船过青浪滩》时,这样写道:

在小说中,人与自己存在环境中的自然、社会三位一体,既相矛盾,又相统一。在生命与死亡、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复杂关系中,刘舰平喊起了水上人生的悲壮号子。

我之所以用水上“号子”以状其悲壮,实缘于往返天平山的途中,舰平曾拿出随身携带的《酉水号子》的录音放给我们听。蕴含于《酉水号子》中的人与自然、人与命运抗争的那份发自生命深处的壮烈呼号,至今想起仍让我感到心灵的悸动。

舰平一表人才,身材修长,皮肤白净,当年常著一身白色衣裤,又乐于与人交往,善言谈、多谐趣,英俊潇洒,倜傥不群。但为人却极其谦和,丝毫没有少壮得志者身上常见的那份傲慢与骄矜。他似乎不屑于在人事纠葛上与人角力。1987年,舰平成为湖南作家协会驻会作家。以后的20余年间,湖南文坛颇多人事纠葛上的风风雨雨,但全都与舰平无关,甚至从不见他人前背后议论过这些文坛上的恩恩怨怨。在人际交往中,舰平只有朋友,没有仇家。他有一首题为《尘埃》的小诗:“虽小比山高/虽轻上云霄/漂泊天地间/一生求逍遥”。这似乎正是他的夫子之道。

那时,舰平刚过“而立”之年,年富力强,又一身才气,在他身上,自然寄托着湖南文学更大的期许。但自《船过青浪滩》后,他的创作一度陷入低谷,似乎不再有与他拥有的创作潜力相称的作品问世(或许是我辈的“有眼不识金镶玉”)。以已度人,我曾猜想舰平一定有过创作上的“焦虑”。

1993年,舰平人生道路上出现了新的变数。人事关系虽仍在湖南,人却去了海南。其后数年间,也曾断断续续听到一些有关他的传闻,却不得其详。数年后,突然得到消息,说他已经双目几近失明。这大约是他早年便患有的夜盲症恶性发展的结果。听到这消息时,我顿觉心头一沉,黯然良久。似乎老天也在妒嫉舰平的那份英俊与才气,有意要给他留下一份缺陷来。

然而,“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当我先后读到舰平近两年连续出版的两部诗集后,便无端地觉得,冥冥中这与他的失明似乎有着某种关联。失明使得大千世界的光、色、形、线在他面前全部沉入黑暗,却又似乎激活、开启了舰平内心的天眼。灵明穿越黑暗,在他的笔下展现出一道道犹如天启般的亮丽人生风景。“左丘失明而成春秋”,舰平和他的两部诗集,又一次为这句话提供了佐证。

这两部诗集,一部名曰“高山流水”,一部名曰“心象”。前者是一部古体诗集,后者则是新诗与古体诗的合集。据说《高山流水》曾入围2010年鲁迅文学奖,却因一些评委指陈其平仄上的瑕疵而在终评时落选。起初,我也以为,既用古体而不重平仄,似不可取。但这两部诗集所收古体诗,却大出我的意料之外。这是现今难得见到的真正优秀的古体诗。《高山流水》所收诗歌分两类,一是舰平自称的“五言十行诗”,类似古风,却又在体式与用韵上较古风严格。一是类七绝体,套用舰平的话,为“七言四行诗”。《心象》所收古体诗,大多为“七言四行诗”。这些类绝句诗,有些虽与绝句要求的平仄音韵完全吻合,大多却不刻意讲究平仄。大约正因为如此,这些诗无一冠以“古风”“七绝”或“五绝”字眼。起初,我疑心舰平不曾用心于平仄,甚至当面向他求证。他断然回答我:我懂平仄。随后他用手机发给我他的两首古体词作,其平仄用韵,与词谱完全吻合。我终于明白,舰平宁可受不精于平仄之讥,也不强以平仄以害意。至此,我又为《高山流水》未能获奖感到不平。别人既不以绝句自许,奈何以平仄求之?就将其视作一种七言四行诗,又有何妨?关健在于,这诗是不是好诗。

这真正是一些优秀的古体诗。不访试举数例:

满树胭脂待出嫁,春风性急掀篱笆。杨柳又添千条错,不该乘乱犯桃花。(《春风急》)

一盒印泥寻旧章,红唇吻别去何方?两心若有相印时,石头未老知泥香。(《寻章》)

夏雨临窗午梦湿,帘掀案响闯新枝。风书狂草神来笔,墨洒纸飞满壁诗。(《雨袭午梦》)

梦卷书香古镇来,情山韵海绕不开。闺窗落满秦时月,叹鼠偷诗上灶台。(《诗缘识混儿》)

风来雨去叶知秋,欲掩疏枝紫难留。总有一棵酸枣树,无人拾果鸟啁啾。(《酸枣树》)

雨燕穿梭纺嫁纱,金钗摇首问谁家?桃红难掩春宵泪,怕落西头染菜花。(《出桃林赏油菜花》)

这些诗不仅写景,而且随景附情,且情景交融,呈现出景物鲜活而又情趣充溢的意境。诗中满是奇思妙想。如以桃花怕染菜花写闺怨,以印章印泥写两情的相思相恋,以风书狂草、洒墨飞诗、秦月落窗、老鼠偷诗写文人情怀,以春风、杨柳、桃花三者合成的特定景象状写婚嫁前夕充满喜剧色彩的谐趣场景,其景、象、境与其喻义之间,联想是如此奇妙,又如此贴切,豪无凑泊、牵强之感。即如《春风急》中杨柳犯桃花的“千条错”,不仅与物景特征高度吻合,且充满谐趣,难怪谢冕称其为“神来之笔”。这些诗带有舰平鲜明的个人印记,清新、俊逸是其特征。将其置于古典诗歌之林,亦毫不逊色。谢冕说:“‘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清新、俊逸他全占了”。确为至评。

《心象》收舰平近两年所作新诗50首。从题材与内容看,这些诗可大分为三类。一是叙写失明后自我的心路历程及乡土回忆,如《重识汉字》、《心象》、《神女峰》、《血缘河》等;二是对特定的作家、艺术家、诗人的成就及人生命运的感怀,如《一个荷兰人的遭遇》、《海明威》、《苇岸》、《读郑玲》等;三是写景、状物、伤时感世及其它,如《水墨箫声》、《雪之花》、《虎纹海螺》、《贵族》等。

这些诗中,最让人呯然心动的,是舰平对自我双目失明后心路历程的叙写。这是一组带泪和血的吟唱,一份与命运抗争、自强不息,重铸生命辉煌的人生宣言。“上帝降下莫须有原罪/长夜囚禁我于斗室”,(《重识汉字》)“一块无形的墙壁/总是黑森森地堵在面前/你找不到门窗/也找不到出路”。(《让想象信手涂鸦》)“城市里时断时续的盲道”,已显出“前途支离破碎”(《夜色苍茫》)。于是,自己的记忆已“形同一本黄尘封裹的书”:

灵魂保留了书的样式

每天都在流失鲜活的内容

日子空洞得只剩下页码

苍白的生命没有主题

——《心象》

与大千世界光、色、形、线的剥离,前途的支离破碎,对一个作家与诗人而言,这是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心灵之痛。然而,诗人并没有因此走向颓唐与失望。“虽然 我不需要霓虹灯陪伴/但并未放弃/ 迎接日出的权力”(《夜色苍茫》)。甚至坚信,“失去视力不等于失去平等/人们祈祷感恩时/为何要闭上眼睛/才能接受光明灌顶?”(《让想象信手涂鸦》)

正是这种生命的顽强、坚韧与自信,催促“我”“开始重新整理落满黄尘的书架/重新耕种让时间荒芜的文字/季节从昏暗的生命中 苏醒/我满眼都是黑油油的土地”(《夜色苍茫》)。

当回忆被疼痛弄醒

思念才破茧而出

振翅飞向渗血的窗帘

与晨曦在夜的尽头邂逅

心 像虫蛹

为惊蛰的雷声感动

我推窗打开一本新书

蓝色的扉页印着一串风筝

它们以诗意的阵容

排列出春天的目录

——《心象》

这是诗人的新生,是灵明穿越黑暗,发现并呈现在人们面前的一道瑰丽的风景。

此外,以情动人的,还有叙写亲情与乡土之恋、诗坛友情之作。如写自己对父母及沅水刻骨铭心思念的《血缘河》,缅怀英年早逝诗人的《苇岸》,歌唱诗坛知音的《读郑玲》等。弥缦在这些诗中的亲情、乡土情与友情,几乎浓得化不开。《读郑玲》与同时收入集中的郑玲致舰平的诗作《光明在你面前盛开》,堪称当代诗坛抒发诗坛友情的姊弟二重奏。

彩虹几度 秋风几度

你在逆境中

从死亡的一侧望见了风景

艰难地用语音手机

写成“半瞧”诗集

我才知道你在恐惧 绝望之中

获得了另一个世界 沉舟再起

是伟大的博尔赫斯

以他高度透视的心灵之眼

领着你走出黑暗 振兴了自信

——郑玲:《光明在你面前盛开》

·

你不等长出双腿

就开始舞蹈

带枷锁的喉咙

仍要与鸟儿对唱

你刚换上水晶鞋

竟横遭兽夹洞穿!

血肉模糊的记忆中

却悄然绽放

一簇野刺莲

你抹去悲悯的眼泪

回望这人兽神杂处的地方

你是被诗留下来的幸存者

诗与你相濡以沬

同受磨难

互为证人

——《读郑玲》

以上摘录的《光明在你面前盛开》断片,郑玲书写的,是舰平的一段人生传奇。虽然我对郑玲几无所知,但我相信,以上摘录的《读郑玲》断片,其中隐伏着的,一定是郑玲的人生传奇。舰平与郑玲是诗坛的忘年之交。两位诗人互为知音,又相濡以沬的诗缘友情,不能不让人动容。

同舰平的古体诗一样,舰平的新诗,除情感的真挚,清纯之外,是他的天马行空般的诗思与想象力。如《神女峰》,诗人将巫山神女想象为屈原《九歌》里的山鬼出落而成。而因峡谷装不下破虁门而去的故事,竟引起屈原冒失地投江打捞。

神女驻足岸边

酒溅裙摆飘香

她送走李白的轻舟

又注目我的沉吟

莫非与她对视

竟然使我失明?

——看不见世俗风景

可欣赏神鬼的美丽

作者的思绪穿越古今,交通人神,展示出一个奇诡浪漫而又绚丽的境界。又如《夜色苍茫》,叙诗人虽因眼疾颠覆光明,“却并未放弃迎接日出的权力”。于是:

我乘着酒兴走进唐宋

竟托起一轮明月直上九霄

今古情怀 同在星空浩瀚

人神共梦 夜色苍茫深沉

东风携西风

吹散我飞天之鬓发

古琴引钢琴

合奏出亁坤大意象

舰平新诗的这种想象,如野马脱缰,任意驰骋,颇有几分李白式的豪放,但似乎更多的是潇洒与俊逸。

其次,是舰平诗歌所具有的中国风骨。集中收入了一篇题为《汉语人》的文章。这篇散文诗式的文章鲜明地传达出他的语言理念。他自称“汉语人”。“象我无法选择血缘种族和亲生父母一样,我无法拒绝汉语对我的哺乳。”他对汉语精魂的一往情深,几近痴迷。他讨厌时下市井商界的汉语“媚俗”,更厌恶报刊杂志和网络媒体上的汉语“仿洋”。他希望重铸从《诗经》、《楚辞》、《史记》,经唐代以降的诗、词、歌、赋,直至曹雪芹《红楼梦》中血脉传承的汉语精魂,发掘汉语内蕰的惊人活力与神性。

失明后复出的舰平诗歌,正是他这一语言理念的创作实践。舰平的古体诗如何努力于恢复汉语在诗歌中的活力与弹性,自不待言,他的新诗创作也是这一理念的实验。自“五四”以降,中国新诗已走过近百年历程。近百年间,中国新诗一直在艰难的探索中前行。从体式上看,经历过自由体,格律体、民歌体的变迁;从创作方法上看,又有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的交替更迭;而在诗歌语言显示的形、象与其内蕴的情、义关系上,又一直在通俗平白与蕴籍含蓄上纠缠,并由此产生过两个极端。一是语言显示的形、象与内蕴情、义的零距离,甚至无形无象,更遑论内涵的情、义,一种散文化的日常用语的分行书写;一是极大地拉开语言显示的形、象与其所欲传达的情、义之间的距离,以至让人不知所云。

舰平的诗歌就体式而言,其古体诗大体上承袭了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但又有自己的追求。其类古风诗用韵较严,且多对仗,较古风为严;而类绝句诗,则又不强以平仄合律以害意,较绝句为松。这似乎是舰平一种有意为之的尝试。他的新诗就体式而言,无疑属自由体。自由体是对中国传统诗体的一种疏离。但在诗歌的内在风骨上,舰平的新诗却与中国传统诗歌一脉相承。尤其在语言显示的形、象与其内蕴的情、义关系的处理上,力求彰显现代汉语内蕴的灵性与活力。既不走望文殊难生义的路子,也拒绝平白非诗的散文式表达。他的新诗清新而又隽永,含蓄却不朦胧。正如他所说的,要在一声汉语的“shi”里,包容“全部的人生哲学、社会历史,甚至偌大一个世界”。

在“重识汉字”之后,舰平似乎已经参透了汉语的这种禅机,——舰平已经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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