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丨刘荒田:深沉的思考 浑厚的抒情 ——读诗集《心象》

2017-11-17 19:24:53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字体:【

深沉的思考 浑厚的抒情

——读刘舰平诗集《心象》

作者丨刘荒田

(刘舰平诗集《心象》封面)

我披读刘舰平最新出版的诗集《心象》,是在美国旧金山滨海的家里。提笔写读后感,在2012年的6月,马克·吐温云:“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天”,这佻皮话用在今天正合适:从太平洋刮来阴惨惨的风,斜成45度角的雨。一天萧索,一地水渍,害得心情也“微晦”起来。好在,手头的《心象》赋予我迥然不同的境界。这本珍贵的诗集,只有“半瞧”的印章和作者的指印,没有签名。近年来,这位诗人赠书,都是这样。写到这里,心里酸楚起来,眼前出现两个身影——刘舰平和他的妻子,两口子走路必并肩,在窄路则一前一后,她的手总是牢牢地牵着丈夫的手。正当盛年的刘舰平,相貌俊朗,体格健壮,堂堂仪表,和美丽贤惠的妻子实在是少有的登对,然而,眼疾剥夺了他“看”的权利,连带地,他无法握笔写字,作品都是通过语音手机以编写短信的方式完成的。

刘舰平早在上世纪80年代,已在中国文坛以小说名世,在最能驰骋的黄金年华,遭到命运残酷的阻击,“目空一切而不会避让/——这是我的病历记录”,眼部无法治愈的痼疾,如果加诸意志薄弱者身上,早已一仆不起。然而,刘舰平岂是等闲人物?剥顾城名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来寻找光明”形容他,该是这样:黑夜剥夺了他的眼睛,他以“灵视”来寻找光明。“灵视”并非“拿肉眼看”,而是心灵所见,所谓“天眼通”,所谓“超以象外”,就是指这种被诗神缪斯所赋予的特异视觉。“心象”,是指经诗的超渡而“看”到的全新境界。

《心象》问世,无乃是衰颓多年的诗坛上空一声炸雷,引领风骚的名家纷纷品鉴,给予崇高评价。我读它读了三个月,从一开始就直觉“了不起”,好在哪里?想了好久,觉得把气韵天成的艺术珍品拆卸开来,一一指陈其佳处,费力不讨好,只好勉为其难,拈出它两个突出的特点谈谈。且只谈新诗部分,为的是藏拙。

第一个特点:深沉的思考

首先,是对自身生存状态的思考

刘舰平人到中年,遭逢巨变,说他从开始便以“平常心看待”,远于事实。诗人如何在纯黑的炼狱里坚忍修炼?诗的凤凰怎样在黑色火焰里涅槃?集中《我和影子》一诗,就是思考的结晶。影子是光明制造的,但对于“基因出错的眼疾患者”而言,光明消失,影子本来“可以遁入彻底的虚无”,但没有,反而“把自己弥漫成/深邃的大海”,“然后对我说:/从现在起,你就是一条鱼”。往下,“黑暗像古老的子宫/让我重新体验/生命进化的艰难历程”。“我的诗行/是一条剪不断的脐带”,等待临盆之际,“一弯新月敞开产道”。“我”在晨雾里降生之后,“阳光像热毛巾敷在脸上”,“我又一次蹒跚学步”。就此,灵魂有了“把这条黑道走到底”的本事,实现了悲壮的超越。在结尾,豪迈的诗人“狂奔到太阳的身后”,“我要蒙住它的眼睛/让这位高高在上的光明之主/低下头来猜一猜:/我 是 谁?”

如果说,《影子》是对失明者命运的宏大思考,那么,《十字街头》便是诗人日常生活中精神状态的生动揭示。“谁都害怕被这座城市冷落/就有事无事爱来街上露个脸”,于是,他来到十字街头,在“空虚的拥挤,寂寞的热闹”的重围中,“却没有勇气独自闯过/这凶险的十字路口”。就在这个当口,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请求这位失明者带她过马路,于是,“我们相互搀扶/在车流与路人的注目中/走完了一个童话片段”。在教人感动欲泣的高潮之后,是迷惘中的思考。从小女孩晃动在胸前的钥匙,诗人想到自己:“我不知不觉被人流裹挟着/涌到一个 搞不清/是进城还是出城的路口/我摸不着城市的门/也没有它的钥匙”。这里的十字路口,从形而下升格为人生歧路,随大流进入还是远离?拥抱现实利益还是追求终极价值?人面对重大选择时该遵循哪个原则?诗人依然在矛盾之中,探索之中,这过程和生命一般,繁复而漫长。

其次,把思考的触角伸入人间万象

诗集里,精辟之篇,警策之句,有如繁花照眼。诗人的睿智,教人读一次惊叹一次。且看《鹅卵石》,这种浑圆而坚硬的石头,惯常是作为“圆滑”的象征的,诗人去陈言,从“湍急的光阴/磨钝它身世的棱角”发掘出:“它潜伏洪荒/等待孵化”。再看《血缘河》,以向“河”以及“父母亲”的咏叹为复调,相辅相成,激荡出悠远的思念,“河”与“父母亲”“终于在乡愁中干涸/剩两堆黄土/与清明团聚”,“却不舍得用眼泪陪葬/宁可把每一掬伤感都拧干/捐给滴水贵如油的谷雨”,读到这里,谁能不为虚实交错的鲜活意象与淋漓的诗情所陶醉?不料更有神来之笔在后:“坟前的石碑/没有留下墓志铭/是怕后人举浪回头/耽误了行程”。何等彻底的付出,何其凄美的亲情!

还有,新式农民的传神写照:“地里长出了钢筋水泥/心头秧苗不再返青/池塘里的月亮/被打桩机震碎”。“城市的怪圈/一环又一环/套牢乡村的梦”(《庄稼汉》)。恶俗的旅游:“在一江春水边,七嘴八舌/分享李后主的忧愁/又嗡嗡嗡地沿着水泥路/去到水剩三尺的桃花潭/与假扮汪伦的推销员/轮番砍价”(《怀古游》)。山寨版的“上流人”:“贵族是泡在酒里的故事/常被人拿来做亲子鉴定/滔滔不绝的口水/先把自己灌醉”,“高贵的血统/已经过低廉的劣酒论证”(《贵族》)。

蕴含深刻思想的诗,才具有足够的张力。《圣经》里有这样一段:“法里赛人问:‘神的国几时来到?’耶稣回答说:‘神的国来到不是眼所能见的。’”对天生缺乏宗教情怀的中国人来说,“神的国”太遥远;但我要说,“诗的国”,“半瞧人世半瞧心”(何立伟语)的刘舰平看见了。

第二个特点:浑厚的抒情

《心象》所收的作品,之所以既耐读,又感人,是因为不含说教味,并非理学诗。它们以“思想”为骨骼,以“感情“为血肉。从作于上世纪80年代初期的“辰河三唱”可以看出,刘舰平在起步之初,已具备卓越的抒情才能,避免了那个年代线性、平面的通病,如今,到了“落其华芬”的后中年,更把诗的抒情性作出精彩绝伦的发挥。情之于诗,一须真诚,二须饱满,三须适度。集中多数作品,可算恰到好处,而又以“浑厚”为亮点。

“你真是那只小人鱼吗?/跟随一个童话扑上沙滩/搁浅在落日的血泊里”——读着《读郑玲》一诗的开头,我的眼睛湿润了。郑玲大姐,是刘舰平和我都至为景仰的诗家,她“以写诗为生命本能”,缠绵病榻,脑筋迷糊,生活无法自理,却写出清明隽永的绝唱,刘舰平满怀相知相惜之情,把这位名重一时的朋友与前辈的生平遭际,浓缩为“小人鱼”的意象,“你不等长出双腿/就开始舞蹈/带枷锁的喉咙/仍要与鸟儿对唱”,“让安徒生推着轮椅陪你看海/潮汐伸出雪臂/揉扶你的双膝”。并非呐喊,是诗化的家常,我读着,起了在病榻前向郑玲大姐朗诵这首诗的冲动。

《读郑玲》以“情真”胜,《神女峰》则以“厚重”见长。去年春天,刘舰平写成后者之后,贴在《美华论坛》网站上,引起一片喝彩声。当时我发了这样的议论:它和舒婷的同题诗相比,一是少女情怀,一是中年况味。一清纯,被线性抒情的所囿,略嫌单薄;一厚重,具有立体的多面和现代诗的多义。至于结尾,“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对“莫非与她对视,竟然使我失明?/——看不见世俗风景/可欣赏神鬼的美丽”,我更加激赏后者的洞达。

总而言之,《心象》是近年来中国诗坛具有标杆意义的重要诗集。在语言和节奏上,它和当今的流行风格具有相当鲜明的区别。若干青年诗作者视莫名其妙、故弄玄虚为时尚,不屑于锤炼语言,刘舰平的诗语言精炼、明朗、特别适宜于朗诵。

写到这里,旧金山雨过天晴,不远处的太平洋,苍黛色海波与蓝天,在极目处实现了无缝对接,一派坦荡。我灵机一动:这不就是《心象》的传神写照吗?深刻的思想和激越的情怀浑然一体,以《天涯》一诗为证。读这首意象多重、体现现代诗全部优美特质的神品,首先会想到海南三亚的名胜“天涯海角”。进而,被马蹄、船桨、白骨、思念、桅杆、残月这一系列和“远行”、“别离”紧扣的词语牵引到“尽头”——流浪的尽头,乡愁的尽头;“积淀的泪水太咸/鱼都游不动了”——人类感情的“尽头”。可是,诗继续展开,原来,尽头,乃是精神的终极境界:“有东坡高擎新月/天涯伸出飞檐/让鸥鸟结队/来挂风铃”。

2012年6月于旧金山

要闻速递

专题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