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丨荒林:乡愁、复古和唯美主义——刘舰平诗歌的现代性欣赏

2017-11-16 10:57:44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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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复古和唯美主义

——刘舰平诗歌的现代性欣赏

作者丨荒林

去年一次诗歌活动中,我获赠了诗人刘舰平的线装旧体诗集《高山流水》。之前已闻说它在鲁迅文学奖中的故事,故而得到诗集之后,看到它的美丽装祯和古典排列,一种一睹为快的心情就使我将它随身携带。时值当晚我渡海到另一个城市等候一批画作装裱,它就在夜色灯光和画采之间,被我细细欣赏了。深夜返回住处,我在电脑上记录了如下的详细感受:

这次作品很多,又是朋友珍藏,我守在画廊等候装裱。一边阅读随身携带的《高山流水》。一本当代线装古体诗。作者刘舰平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已成名的小说家。据说他由于遗传性眼疾,几近双目失明,为了与命运抗争,他用语音手机写古体诗。

由于毛泽东也曾用古体表达现代思想,我想象中刘舰平可能有难平的意气,也许古体诗会被他意气风发?然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刘舰平似乎于夜色中独赏繁星,然后将繁星一颗颗描绘出来,满纸星光灿烂。他的古体诗与毛泽东全然不同。他的古体诗恰如我送朋友的冰丝绘,有着古代诗人们原创造的底色,有着他再创造的新光泽,如同真丝和珍珠,古老却永新的风格。“隔窗听瑞雪,捧酒见月光”,他这样从容淡定的心情,是古典最美好时代诗人的心情。令人难以置信,刘舰平的诗出在我们这么浮躁的时代。令我无限羡慕,也许我们这个浮躁的时代,海边的城市某些角落,还有着冰丝一样洁净的情怀。或者是,作者经过大痛苦之后,吐丝的洁净吧!

裱画的年轻画家看到《高山流水》线装竖字,十分喜欢。还以为我在读唐诗。其实就是当代唐诗呢,我向他推荐。汉语七绝的美和五言的自由,刘舰平如裱画师精通画幅一样,所以,他能够在手机上重现古典文学永恒的结构美。那往昔时代的平静从容,现代已经不复再有,但人的灵魂深处,沉淀着乡愁,往昔的忧愁。夜色中生活的刘舰平,感受着月光永远不同于城市灯光的自然,那是人类文化的底色。艺术的底色。无论如何,我们怀乡的日子已经来临,由于刘舰平七绝和五言古诗在手机时代的传播。

我注意到我的朋友冯秋子为《高山流水》写的序。她是一位散文写得如同舞蹈的女作家。我曾在她的家欣赏她制作的各种果子酒,色彩如画,芬芳如花,由于太美丽,我们曾想把这些酒商品化的念头没有能够实现。《高山流水》里面的酒,“残月可斟酌,续满天亦酣”,也像冯秋子制作的酒,让人欣赏而沉醉,令人难忘而回味无穷。但是,古典文字的美丽,需要多么安静从容的艺术家的目光,才能细细品鉴?

时隔一年之后,经由不同朋友的手,《高山流水》传送回我的书架。我把它当成古典和汉语修养读物推荐的时尚方式,似乎是成功的。恰在此时,刘舰平新出版的诗集《心象》也到了。这是一部新诗和旧体约各一半的美妙诗集,借用我的老师谢冕教授的话:刘舰平写诗清新自然,时见奇思。他的新诗好,旧诗也好。我因是先读了他的旧诗,又读得很熟悉了,再读他的新诗,竟然发现,他本性上是更加合适写古体诗歌的。他甚至是一个真正的汉语乡愁者,复古主义者,和汉语诗歌的唯美主义者。

我这样说,首先有他自己的散文《汉语人》为证,他说:

我是一个汉语人。

在汉语的大树下,即便落下几片霜染的秋叶,都可能在我的心头神奇地吐出新芽,蓬蓬勃勃地长成童话、小说、散文、诗歌……长成一派春意盎然的生命风景。

这段话不仅体现出刘舰平深谙语言传承的生命力,而且表现了刘舰平对于语言于个体生命的哺育功能有深刻认知。他之所以称自己为汉语人,在于他觉得离开了汉语就不会是这一个刘舰平了。这一个刘舰平有如此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他似乎通过自己的汉语诗歌,就可以重现中国古典诗人的美妙生活方式:

月光浸孤箫,萤火煮夜茶。

泉水流天籁,野菊沏紫砂。

偷香梁上鼠,伴鼓荷塘蛙。

有客来听曲,起身解篱笆。

山风晚串门,迎面送芦花

——《洞箫夜茶 》

这种人与自然浑然一体的诗歌境界,正所谓高山流水有诗心,一个如今不复存在的美妙的复古世界,一个唯美的汉语诗意空间,一种沉睡于我们内心深处的历史乡愁!

二年来刘舰平的旧体诗获得了越来越多的读者,他以沉静的语言再生方式,把人们带回汉语思维美好的记忆,不经意却有力地颠覆了简化和过白表达模式制造的感觉贫乏和表达苍白。他写最平凡朴素的事物,也能通过汉语优雅的表达,达成令人沉醉的美学效果:

风来雨去叶知秋,

欲掩疏枝紫难留。

总有一棵酸枣树,

无人拾果鸟啁啾。

——《酸枣树》

在这首通过何立伟的微博而传诵的小诗中,汉语所呈现对于生命经验的承载、见证和保留的博大胸怀,汉语诗歌中事物与人类共通的灵性与生命意志,都获得了充分表达。

与毛泽东用旧体表达“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强烈现代主体意识,和“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进化论立场迥然不同,在刘舰平的旧诗中,我们看不到“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现代时间速度,也看不到“坐地日行八万里”的现代空间体验。刘舰平关注的是“风来雨去叶知秋”的个体命运和生存体验,没有豪放不羁的抒怀,却有深长细致的关怀,呈现出对于现代生活冷静的审视、别样的反思,和对于现代人处境深长的关注:

苦浑沌夜长,回宇宙洪荒。

借星月萤火,点诗烛魂光。

走幽川鬼谷,闻鸟语花香。

退浊雾千重,迎暖霞万丈。

朝东方行吟,唤涅槃凤凰。

——《光明行》

刘舰平的个人遭际当然深深地沉淀在他的诗句中,但个人在时空之中的挣扎与再生,却恰是现代人于巨变生活中的共同经验。在这个意义上,刘舰平的旧诗和毛泽东的旧体从不同却互补的角度丰富了汉语诗歌对人类现代经验的表达。如果说毛泽东式的现代经验是向前的进化的现代性,刘舰平便是向后的反思的现代性。这就是我说的他的乡愁与复古主义倾向。而且,他把这一切限定于汉语文字之间,是唯美主义的推行,也迥然不同于毛泽东式的浪漫行动,把诗歌想象与社会实践联系在一起。

刘舰平是如此真挚地用《重识汉字》这首新诗,向我们证明他对汉语乡愁式的发现,和回归汉语思维的自然,他甚至是直接对比了自己的精神感受,他说,“也曾把圣经当作词典/却查找不到天堂的地址”,而回归汉语却能够“思随虫箫幽远/枕畔蛙唱荷池/唏嘘有灵万物/情胜我人间相知”,在汉语的启迪下,中断的思维“又见新霞丽日”。或者正是对汉语家园的体认,使刘舰平的新诗在反思与批判的维度上展开了更深入的现代性探求。一方面是对人类生产方式的重新审视,工业文明取代农业文明的后果是好是坏?另方面是对人类生活方式的重新反思,城市生活究竟带给了人类幸福还是不幸?思考这样深长而复杂的宏大主题,意味着刘舰平诗歌创造的勃勃野心,更表现了刘舰平对于人类现代处境的热切关注。但他的表达方式却自律于汉语的唯美从容,并没有放纵夸张。

面朝黄土背朝天

——这种农耕姿势

居然保持了几千年

庄稼汉一旦直起腰

竟是一幢幢高楼

俯瞰祖辈的惊愕

和村子的矮小

……

庄稼汉拍掉身上泥土

开始坐在电脑前

学会上网

学会打理虚拟农场

学会炒作地皮楼盘

……

庄稼汉也迈着卡通步

面对游客表演躬耕

……

——《庄稼汉》

农业文明被工业文明取代之后,农民放弃了传统的生产方式,“庄稼汉”这一反映中国农业生产方式与人的关系的汉语词汇,在内容和形式上的如上巨变,刘舰平表达得深刻、简明,其发人深思的力量,也全在简明的语言中。汉语因为承载这样的巨变而变得深刻。

而城市生活对中国人的影响,刘舰平也用贴切的汉语进行了讲述:我摸不着城市的门/也没有它的钥匙(《十字街头》)。对于家庭观念浓厚的中国人而言,城市生活的更大变化,体现于家的概念的变化,现代汉语中的“家”是什么样子呢?

家 在后现代之后

支离破碎

散落于互联网上

和霓虹灯下

只要踩刹车的脚

错点一下油门

随处可以夜不归宿

有各种各样的房子

以各种各样的理由

让你隐身

或将你扣留

这些名目繁多的房子

当然与家无关

只是把杂乱无章的生命

强行格式化

而已

——《回家》

让新诗见证汉语的变迁,让旧诗回忆家园的美好,刘舰平似乎于经意与不经意之间,构造了汉语现代与古典的对话空间,让疲惫不堪的现代人,既有自明的证词,又有可以回忆的唯美的汉语之乡。这正是一个现代中国人的《心象》,一半新诗一半旧诗方可合成汉语的立体:

东风携西风

吹散我飞天之鬓发

古琴引钢琴

合奏出乾坤大意象

——《夜色苍茫》

画家虞村有一幅油画名《今天的世界》,画中分别穿着绿、黑、白三种颜色的三个人以同样的舞步走在地球上,黑戴着黑色的盲人眼镜,舞在正中央。我无意中发现,这画竟然像是专为诗人刘舰平而作。现代化令人类充满迷茫,也许只有睁开了第三只眼睛的舞者,才明白还有希望在前。刘舰平的新诗和旧诗如同他的左右舞臂,刘舰平的诗歌之舞给汉语带来了什么,老诗人郑玲已说得很美丽:光明在你面前盛开。

(2012年6月,于澳门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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