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丨灰鸟

2017-11-15 09:14:45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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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鸟

作者丨刘舰平

这连绵无尽的荒山野谷,因有这个泥黄色的小站,才显出一点生气来。可这小站呢,却因为孤零零地似乎是被遗弃在这满目蒿草、虫豸唧唧的荒山谷里,而显得愈加冷寂和凄惶了。

出站几里路才有人烟——据说还是一所劳改农场。再或左或右走几里,便可觅见几点村落。

平日有几趟慢车在这里停靠一两分钟。因为上下车的旅客很少,站上几位穿铁路制服的胡子拉茬的人几乎没有什么事可做。于是天热时烧点茶水,天冷时生个火炉——也不叫火炉,只是在候车室的水泥地板上掘一方坑,将山上挖来的朽树烂蔸架于坑内,可以半明半灭地烧一通宵。乏闷时,与过往的旅客闲聊几句,问一问异地的趣事,骂一声该死的天气。要是遇有几只公狗围着一只母狗在争风吃醋,则必伸长颈根手舞足蹈看上半天,险些连正点发车也忘了。好在围观的旅客中,毕竟还有那么几个记得搭车赶路的。

又是一个昏昏噩噩的夜。天上似在下砂砾,不知是雪还是雨?

一列慢车刚刚发走,小站候车室里已空无一人。

而站台上,却有一位气喘吁吁的汉子,拥着破旧的灰布大衣在北风里发呆。一看就知,他是一位没赶上车的旅客。

“狗日的!”那汉子沮丧至极地咒一声。

“唉,等下一趟罢。”

一位吊着信号灯悠来晃去的络腮胡子,一边朝路基上撒尿,一边不无同情地搭腔道。

“下一趟……唉!几点?”

“嘿,你去守着火坑困一觉吧,下趟车要等到天亮才进站哩!”

“啊?”那汉子顿时像只木桩被人朝土里砸矮了一大截。

“呃,呜——”络腮胡子打个冷颤,手里的信号灯在裤头处抖动几下,又问道:“呃,你不像是这附近的人,从哪儿来呀?”

汉子吱唔着,似答而非答。一双失神的眼珠仍在发直。

络腮胡子觉出了蹊跷,歪着颈根细细打量他几眼,脸上便浮出一丝不可捉摸的冷笑。

“喂,进候车室去吧,站台上不许闲人逗留的!”

络腮胡子拿腔拿调地下起了驱逐令。他撒完尿,依然让裤缝敞开着,不知是掉光了扣子,还是根本没有扣它的习惯。

汉子的腮帮抽搐一阵,目光凶狠地瞪了对方一眼,用极低沉浑浊的喉音骂了一句:“杂种!”便提着瘪瘪的提袋踅身走了。

络腮胡上去关了站台门,在心里诅咒着:“妈的,活该多蹲几年的!”便幸灾乐祸地伸一个懒腰,哼着小调回屋里睡觉去了。

汉子蹲在火坑边,将欲熄的柴蔸吹燃,便怅然阖目,沉沉欲睡。

唦唦唦唦……

屋外下着砂砾一般的雨,或是雪?

候车室里那盏昏黄的布了一层蛛网的如鬼眼似的灯泡,不知为什么倏的熄灭了。

那汉子陡地睁大眼,被这令人窒息的黑暗压迫得倒抽了一口凉气,随即神经质地蹿起来,扶着墙壁一阵乱摸。

“啊,噢、噢……”

他摸到了一扇窄窄的玻璃窗,急切地将一双深凹的眼窝贴上去——竟然什么也看不见!这玻璃上糊了厚厚一层烟垢,已经失却玻璃的意义了。那汉子缩回脑壳,张大嘴,鼓起胸廓,将一团团热气喷到玻璃上面,尔后撩起一角大衣使劲地抹呀,抹……

终于看见了隐隐约约一线白影——是雪光?

唦唦唦唦……

汉子咧嘴微微一笑,脸膛将那洁净的窗玻璃捂得发烫了,才慢慢回转身来,退到火坑旁,蹲下,睡了。

汉子做了一堆光怪陆离的梦。

“嘭!——扑扑扑扑……”

“嘭!——扑扑扑扑……”

汉子被一阵奇怪的响声惊醒了。

他睁开眼,对面的玻璃窗上已泛出一片迷蒙的曙色。

一团黑影奋力朝那小小一块光明扑去——

“嘭!”

跌落下来,在墙根扑腾一阵,又倏地跃起,朝那玻璃作更勇猛顽强的撞击——

“嘭!”

整座房子似在微微一抖。

“啊,鸟!——一只灰鸟!”

汉子看清了,心里一阵痉挛。

灰鸟仍在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异常悲壮的、无休无止地续演下去:

“嘭!——扑扑扑扑……”

“嘭!——扑扑扑扑……”

这只灰鸟从哪里来的?他不知道,也无须知道。他只知道,这只精灵一般的灰鸟,眼下正舍生忘死地要往那里去。

汉子倏地犹如梦醒,一步上前,抡拳朝那玻璃狠狠砸去——

“哗!”玻璃被砸得粉碎。

一只鲜血淋淋的手托起那只灰鸟,举到无遮无拦的窗口。

灰鸟挣扎着将翅膀微微煽动几下,却始终未能从那只带血的手掌上再度飞起!

汉子木然地缩回手来,将那只灰鸟小心翼翼地暖在自己怀里,顺手拾起提袋,不声不响地走出了小站。

他沿着那向东延伸的长长路基,裹紧大衣,一拐一拐地走去。

那汉子腿有点瘸,不像是风湿;不知是摔的?还是被野兽咬的?

唦唦唦唦……

雨夹着雪,一阵紧似一阵。

虫豸们冻得连鼾声也发不出来了。

那汉子默默地走着。世界好寂静!

唦唦唦唦……嚓、嚓、嚓、嚓……

天,无可奈何地亮了。然而终究是亮了。尽管没有太阳。

背后隐隐传来一阵如老人的喘息的车轮声。

那汉子依然朝前走着,再没有回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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