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公里处丨云鬓花颜泪嫁娘

2017-11-01 10:26:20 [来源:奉荣梅散文]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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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名字文气“文玉”, 与何绍基“何道州"同一个宗族,街坊邻居都称何奶奶。何奶奶是上个世纪五十六十年代的文艺青年,本是医师中专学生,能歌善舞,爱看书,可时逢“三年自然灾害”,学业中断,被下放回乡。她打过零工,做过集体饮食店、招待所出纳。她是“六十岁学吹鼓手”,学啥会啥,人到中年后学做藤椅架子,当过藤椅厂厂长,业余给亲友写状子,当过镇人大代表;40多岁到缝纫社学缝纫,现在还爱买布自己缝制衣裤;60岁还成为省城某酒店的泡菜大师傅,写菜谱在报纸发表,业余在公园参加合唱团,练习书法。如今77岁的何奶奶,又自学绘画,还在断断续续写自传……

《云鬓花颜泪嫁娘》写于2007年 ,曾刊发于《芙蓉》杂志,被《新世纪文学》等转载。重阳节刚刚过去,谨以此文,祝福天下的母亲!

何奶奶是著名作家彭学明的铁粉,将长篇散文《娘》读了四遍,沾湿了好多条毛巾。2014年何奶奶在北京见到彭作家,好开心!她还花了几个月时间手写一封几千字的长信谈读后感。

零公里处

云鬓花颜泪嫁娘

作者丨奉荣梅

母亲,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期出生在离县城四五十公里路的山窝里,一个叫西岭的村子。村子据说是两百来年历史,几米高的院墙把一两百户人家团团围住。

西岭在当地算大院落,婚娶的喜事在一年中总会有好多起。母亲尚未谙事时,当本宗族有嫁女、讨媳妇的喜事时,她常在热闹喜气的队伍里做个送亲迎亲的配角,高兴地得点零碎喜钱和糍粑等喜礼。若办喜事的不是本家的,就与几个闺中密友,一路追随着锣鼓唢呐鞭炮的声音,品评新娘子嫁衣的艳丽与否、数点花花绿绿的嫁奁有几样。当看见谁家的新娘子是双副嫁奁时,兴奋、艳羡得双腮绯红。也许,在小小的女儿心里,就开始有了对将来想望的羞涩的秘密心思。

(蜻蜓也爱花! <77岁道州何奶奶习画>)

1

母亲每每和我闲谈,说起那时乡下从提亲到吃卯筵男方十道讲求的排场,说起花轿、唢呐、抬货、凉伞旗号、长长的送亲队伍,一一道来,清晰如昨,一边羡慕族姐族嫂的福气,一边数说着自己出阁时的简陋。

在那时的乡间,普通人家嫁女,嫁奁是一套:一床家织布被盖,一床麻蚊帐,一张堂屋桌子,一张梳妆桌子,还有一担清漆水桶和脚盆、小提桶、脸盆等。四方矮桌样的梳妆桌里,还打发了两把镜子、一个木头盒子、菠萝簪子、一对银子手镯和一对银子耳环。如果那个新媳妇,嫁妆少了一样,过门后问婆婆讨要时,就有难看的脸色,会有难听的话语,数落着娘家人的不懂礼数,说得新媳妇羞愧难当。

而富裕人家嫁女,就很风光了,嫁奁是双副的。母亲记得最深的,是她七岁那年,同村一大地主女儿出嫁,送亲的队伍从村口一直扯到了田垌中,有一两里路长,让一村待嫁姑娘嫉妒得脸生桃花。凉伞旗号下,随嫁的有田契有水牛和成双成对的布匹,还有两个雕花大衣柜子、两张马蹄桌、十六张椅子等等。特别是那些用杉木打制成的抬货柜,一尺高,朱红漆,上面摆了金丝鲤鱼、螃蟹、蚌壳,都是糯米粉揉捏而成,红绿装裱;娘家打发的银子光洋(袁世凯、孙中山、蒋介石头像银圆),六十个“类子”一吊,也摆在里面,熠熠闪光。

(外公家西岭村全景。↑)

嫁妆是请村里的能干女人和老人做的,主家供饭吃。我的外婆,大户人家出身,女红精妙,就常被人请去做嫁妆,刺绣鸳鸯枕头、蚊帐帘等,她身材高挑,又懂乡村婚嫁礼数,还常被请去接新娘下轿。比如,接亲送亲的抬货是很有讲究的,要配一对公母鸡、一对草鱼(有鳞,下塘捞草鱼,预示成亲就生崽),鸭子是不能用的,瘪嘴巴是哭相,不吉利。最讲礼性的人家还有一对鹅陪嫁。

小脚好行亲,脚大好逃兵。新娘子下轿处在村子的门楼口,那是看热闹的人最集中的地方。轿子一落地,新娘子的心就提紧了。门楼口竖着一石墩,上面凿刻了一个三寸金莲小脚印,谁的脚放得进去,就说明新媳妇娘家的规矩好、教育好,看热闹的人大叫一声“放进去了”,讨媳妇进门的人家就觉面上有光,鞭炮炸得更响,锣鼓敲得更热烈。据说,后来有户人家的新媳妇下轿时,在石坎里不小心把脚崴了,婆家人觉得晦气,一生气就把那石墩给砸毁了。而那些给婆家挣了面子的小脚女人,在一九四五年日本鬼子进村时,就遭殃了,跑不动啊。

也有女子的脚缠裹了几天忍受不了那种钻心的痛楚,偷偷地取下又长又臭的裹脚布,放大了的脚就叫“黄瓜脚”。身材高大的外婆,虽是大户人家出身,却也是一双“黄瓜脚”,嫁进外公家时,估计那双大脚也是放不进门楼口那个小脚石印模的,不知道当时石墩被砸了没有?母亲三岁多时,外婆曾强迫着要给她裹脚,一缠上裹脚布,一双脚又烧又疼,难受死了,母亲一把将裹脚布扯了。外婆就骂:“一双大脚,看你长大了怎么嫁得脱!”“嫁不脱,就不嫁。打死也不裹,打也是疼,死也一样。”母亲的一双脚,现在还有几个脚指头是扭曲着的。

(鱼儿嘴巴好长! <77岁道州何奶奶画>)

2

曾外公家与清代大书法家何绍基是一个宗族,何绍基1799年出生在县城东门外,在宗族辈分的排行中只比曾外公高一辈。曾外公家族是为了躲避战乱,从县城东门外的东门村,逃到这个东乡山窝里。西岭的风水本是不错,后靠山,前临河。有风水先生说,村后那个禁山叫红旗岭,像面旗子,而相对的是一个锣鼓岭,锣鼓一敲,红旗岭就摇,地势就下沉。

以前,山后有座小学,村人在那就读,成绩拔尖,可是一到外面赶考,就没一个考中的,一气之下,就把学校撤散了,都说是村子的风水全被对面另一个蛇形岭的山头挡住了。村前的河水春天一涨,村子就进水,外公的老屋就是在一九七三年上游倒了水库,被洪水冲走了的。曾经雕龙画栋、高墙大院的老村落,现在只剩下零散几户人家,大都搬到对面风水更好的蛇形岭上,都搬乱了。

而在曾外公家族迁徙到山间后的百余年间,正是战乱最频繁的日子,留守在东门村的族人,一遇上“走兵”,就举家躲到本家的东乡西岭来了。因为西岭人传承了何氏家族世代耕读的遗风,读书人颇多,而山水风光旖旎,可以迎风弄月、吟诗作对,还可以打牌游乐,作一短暂的菊隐高士。何绍基就曾多次来东乡西岭走亲戚,一来就写对联相送,有一次,曾给四个家族分别送了一副对联和一张《八骏图》,有几副被日本鬼子抢跑了,有的早些年才被变卖。据说,曾外公家族的那副对子据说还幸存着,被某位族亲收藏着。

西岭村那些翘檐老门楼。

外婆的父亲,读过私塾,是个风水先生吧,会看风水、看地,被人请出山一回,就能带回一个猪头、一只鸡和一个红包,慢慢地添置了田地山塘。家业就这样积攒大了,请了长工,农忙时还请好几个月工、零工,每到摘茶子的时候,年长母亲十来岁的姨妈常被叫去帮忙,一去就是一个月,能收一百多担油茶。因此,外婆的大哥还上了黄埔军校。富裕人家嫁女,当然是要选门户相当的人家,外婆和外公定的是娃娃亲,当时,外公家虽然不是很富裕,但也属中等人家,外公与外婆的父亲是私塾的同学。

至于外婆的出嫁,母亲听说过,婚礼很热闹,但具体的场面也说不清楚。因为,大户人家出生的外婆很能干,但脾气也大,高大的身子,宽大的手掌,一发气脾气是蛮吓人的,在家境一般的外公家,估计她的心境不是太平衡,成天忙着七八口人的生计,也没多少心境去和女儿讲述什么家世。

母亲送十七八岁的大姨出嫁时,刚七八岁,是懵懂未开时。像一个黑瘦矮小的丑小鸭,追随着新娘的送亲队伍,心情应是很复杂的,因为这回送走的是自己的亲姐姐,便亲身体验了姐姐出嫁前的难舍难分的哭嫁。因此过了半个世纪,她甚至能够完整地描述当时哭嫁的细节和场景。

哭嫁只能在娘家,前三天就开始哭了。哭自己在娘家屋里受的苦,也哭从此成了泼出去的水了。新娘的母亲会陪着哭,哭自己女儿在家吃的苦,害怕女儿到别人家再遭罪,哭得悲切忧伤。在示娘婆(伴娘)的陪嫁下,新娘子先哭家族亲戚,爷爷奶奶、叔伯婶娘、兄弟姐妹一路哭过来,再哭外婆外公、舅舅舅娘,感谢他们出门时打发的“挂钱”(红包)。“我舅爷啊……”(谐音误为“饿舅爷”)舅舅不高兴地回话:“我吃了你好多啊?”“不是的呢,你打发我的被盖,是你的好意啊……”“粗布佬啊,那倒是的……”(舅舅打发的嫁妆是一床家织布被盖)——这是村人关于哭嫁的一个笑话,母亲也能用又哭又唱的长调,一咏三叹地句句唱讲完整。

而一进婆家的门,新娘子就不能哭了,否则就不吉利。在出嫁前几个月,姑娘还要请闺中密友来帮忙做鞋子,一般最少要带走一箱子,有送公公婆婆和丈夫的,有自己一生穿用的,因为过门后如果生了孩子,就没工夫做了。

(蜻蜓飞呀飞!蝴蝶追啊追! <77岁道州何奶奶习画>)

3

等到母亲十二三岁时,外婆已是经年卧床不起,家徒四壁,所有能借钱借米的地方,都是母亲去借的,借债压迫得她抬不起头来。这个时候,再看到热闹的嫁娘,她不再追着去看,虽然心里也有羡慕,但她知道,自己的家境已没能力给她置办什么丰厚的嫁妆了。当时村里来了几个搞土改的干部,有女干部,穿着没有补丁没有泥巴、干净整齐的干部服装,村里开办了夜校。她有了强烈的要通过读书考出去的愿望。她渴望读书,都想疯了,梦想着离开这个山沟,像那些来搞土改的女干部一样。

母亲终于苦挣着上了夜校,半工半读,小学跳了几级,读完了初中,考上了衡阳的一所卫校。而命运弄人,母亲只上了一年半,就适逢“三年自然灾害”,大中专学校裁减学生下放回原籍。此时,外婆已经去世几年,外公又患上“水肿病”奄奄一息,为了拯救自己的父亲,母亲在县城一位族姑撮合下,只见了我父亲一个侧面后,就同意结婚了。那年她二十岁。没有从前她见过的丰厚的嫁奁和热闹送亲队伍,就是二十元礼金,一桌酒席,拜天地的双亲没到堂,也没有兄弟姐妹的祝福,连一挂蚊帐都是邻居媒人婆婆借的,换洗的衣服是我父亲的旧衣改成。母亲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自己把自己嫁了出去。

母亲的婚姻并没能救活已是水肿病后期的外公,没能满足外公吃一餐饱饭的愿望,也没能给她自己谋到一份好的职业。同样年轻、丧母、贫寒、为独子的父亲,还有一个“社会关系不好”的身份——他的继父是为政府官员。孤立无援的父亲,给了母亲这样一个寒酸的婚礼,被母亲一直数落了四十多个年头。

(西岭村老建筑旁的拴马桩。↑)

某天,我在县志上翻看到关于旧时婚礼的一段文字,那种繁文缛节,是母亲也想象不到的。“初行下定礼,仪物不多;次则行聘,用厚币索女庚贴,谓之送年;自是而上头,而报日。众礼毕备,始定期。先日结彩张灯,为酒食以招亲友。父醮(古代结婚时用酒祭神的礼)子于堂上,曰伴郎;及夕制催妆,启用二鹅以代雁,鼓乐彩轿,送至女家,曰迎轿;新妇进门,以二妇迎而入之,曰示娘;入室先拜甑机,次庙见,次拜翁姑亲属,夜合卺(用作酒器的瓢,交杯酒),曰交亲。明日,婿往女家,曰拜门(清时女婿拜门,还有被女家妇女执杖以打之俗,后废),但取新妇巾帨簪花以往,拜谒殆遍,女父母厚款之,约卯筵,但多索歌堂钱耳。”旧时婚礼有下定、行聘、定期、交亲、拜门等这么多的环节,难怪民间以农活 “三犁三耙” 来比喻这个繁复的过程。

至于新娘家嫁女,也不简单,主题就是依依不舍。“夕设花筵以待。母女环坐,命戒而哭;亲邻姊妹,间以歌唱,音嫋嫋可听,彻旦不休。诘旦,随妆奁以行,止兄弟一人偕媒氏往送,即日必归。虽远,无留宿者。”而寡妇再嫁,则备受歧视,不准大白天坐花轿,只准清晨、黄昏在偏僻野外坐小轿出亲。

我一边读着县志,一边和母亲核对着她儿时见到的婚礼排场,母亲又像放电影一样,把那些场景给我细说一遍。

其实,外婆是给母亲留下了一件“嫁妆”的——一管纯银打制的针筒。针筒小巧精致,只中指般长,筷头一样粗,但雕花精细。

两厘米长的针筒盖,一面雕的是一个女子,身形葵瓜子仁般大小,但可见低头娇羞温柔的模样,手里还举着一支莲蓬还是荷花,身后头顶是树的形状;背面雕的是一位男子,挺胸抬头,手握宝剑,背景与女子相似。他们应该是一对情侣,或是在花前月下海誓山盟,或是举案齐眉红袖添香吧。

针筒正身比针筒盖长一倍,一面是喜鹊登梅,花叶交错缠绕,喜鹊展翅雀跃欢叫。另一面,是含苞待放的两枝初荷左右参差含颈,莲蓬在顶端弯着成熟的头。为了便于携带,针筒上下左右分别有三组便于穿线的小孔,红纱线在两头坠了铜的、木的彩色小珠,使得这针筒如同一件精巧的装饰品,成了女孩子的心爱之物。

我没见过外婆,摩挲着这一柄小小的银饰,在冰凉的凹凸花纹中,仿佛摸到了外婆粗糙的大手留下的体温。也仿佛看见身形高大的外婆,把银针筒别在大衣襟的扣襻上,与女伴们一起为某位即将出阁的女子缝制嫁妆。她轻巧取下针筒盖,捏出一根闪亮的梅花针,翘起好看的兰花指,穿针引线。她一针一线地走线,绣出鸳鸯、荷花,并不时将针在头发间抿一下,那针筒随着她的动作在衣襟间摆动,跳舞一般。女伴们一边为她细密的针脚、麻利的手工点赞,一边品评那个精美针筒的做工。只有这个时候,外婆才露出曾经在大家闺秀闺房里的舒心笑容来……这柄银针筒,成了没见过面的外婆的传承。

我曾欲问母亲,如果用这样讲究排场的婚礼但一生的不幸,来和你交换婚礼虽简陋但与父亲白头偕老的婚姻,你愿意吗?但我最终没问。因为,我无法想象,那个年代,嫁奁对一个乡村女孩来说,是怎样的美好梦想,有的,一辈子就是那一回的风光,一辈子就做了那一次的主角,此后,就是经年默默地劳作和苦难,这是她们终生相随的影子。而对母亲来说,嫁奁曾经也给过她的梦想,又是使她走出闭塞和苦难的动力,多病、早逝的双亲,家境的拮据,使她与这些无缘,她要逃离……嫁奁,无意中成就了母亲的自立。

虽然,母亲一生没消受过大富贵,而且,为了抚育四个子女,她经受过许多无法言说的精神和物质的苦痛,但是,在每每忆及那些儿时一起放牛砍柴半工半读的女伴时,她唏嘘一番后,说,这样一比我也还算过得好的吧,没有热闹的嫁奁,我们白手起家,还不是一样把四个崽女养大,送你们读书,成家立业?

(送你一只快乐鸟吧! <77岁道州何奶奶习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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