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公里处丨月亮光光

2017-10-05 08:40:32 [来源:奉荣梅散文]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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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光光,月亮球球,东门奶崽养水牛。水牛过沟,踩死泥鳅。泥鳅告状,告到和尚。和尚念经,念到观音。观音拊水,拊到海鬼。海鬼摸鱼,摸到团鱼。团鱼屙个圆圆蛋,给奶崽送冷饭。”

今年的中秋,父亲已经去世五年多了。节前,母亲快递两个道州手工月饼,又勾起对家父的思念,一缕缕的乡愁……

犹记2008年的中秋,抱病的父亲,在稍有康复后,就独自到长沙来送故乡的手工月饼。 与生命拔河四年后,2012年的3月,家父病逝,终是没能熬到中秋……

此后,每年中秋前,母亲接力,早早地订制故乡手工老月饼,或亲自送或快递到长沙。这道州老月饼,是乡愁的接力!

(2008年父亲送到长沙的龙凤大月饼。)

零公里处丨月亮光光

作者丨奉荣梅

中秋前一周,弟弟打电话来说,父亲买了明天的汽车票,要专程来长沙送月饼。花一百多块钱车费,坐六七个小时长途,到哪去都是好几个药瓶子不离身的年近七旬的父亲,为了送几个县城里手工做的大月饼,说要来就一个人来了,还真是让我们做子女的不放心。

我立马打电话回去劝说:“我这里好多月饼,都吃不完呢。”“哪里有县里自己做的好吃,海碗大的,有芝麻花生桂花,喷香的!”可以想象父亲在电话那头摇头的样子。“你实在想要我们尝一尝,就搭熟人的便车送过来啊,或者我们三兄妹派个人回去拿月饼。”我努力想改变父亲的主意。“我特意定做了十几个呢,我要自己送,是女婿说想要吃的,还有孙女、外孙都要吃啊。”

父亲坚持要亲自来,我再说下去,他就会以为我们都拒绝他来,会不高兴,老小老小的,起了心要来,就像小孩子一样兴奋得不行。我就只好半开玩笑地“威胁”他:“好啊,你来了,我们就会留下你过了八月十五再回去,要你帮我们吃完几盒长沙的高档月饼才准走。”父亲不怕“威胁”,呵呵地笑:“到那时再说吧,长沙的高档月饼我就拿回去吃,你们也不会舍得你妈妈一个人在家过节的。”

父亲要送故乡的大月饼来了,故乡的月亮,就在梦里升起来了,梦里反复飘转着那首音韵悠长的童谣:

“月亮光光,月亮球球,东门奶崽养水牛。水牛过沟,踩死泥鳅。泥鳅告状,告到和尚。和尚念经,念到观音。观音拊水,拊到海鬼。海鬼摸鱼,摸到团鱼。团鱼屙个圆圆蛋,给奶崽送冷饭。”

(2016年中秋母亲亲自备料制作的压花大月饼。)

我生长的木版老房子,是60年代初期父母在湘南那个小县城自己动手盖的。因为下游修双牌水库,潇水河水位抬高,继爷爷盖的吊脚木楼随洪水而逝去。从平土方,下基脚,到砌墙上梁盖瓦,二十出头的父母,用政府的几百元移民补贴,数月间,修起了一座一进四间壁板瓦房,上有两间阁楼,与隔壁两厢相隔的也是木板。我家成了那条叫红星街的最早几户人家之一。

“月亮光光,月亮球球……”这首童谣,从哥哥出生,到我和弟弟、妹妹相继出世,不知道在壁板房里缭绕了多少遍。母亲年轻时,嗓音甜美高亢,是文艺宣传队的活跃分子,曾唱响过外婆家的几个公社。一个四周有围栏的小竹椅,就是几兄妹幼时的摇篮。夜幕四合时,母亲一边浆洗缝补一家六口的衣物,一边念着月亮童谣,只是,随着一个个崽女的降生,摇篮里的小人儿从大到小地调换着,母亲会把歌谣最后一句“给奶崽送冷饭”里主角“奶崽”适时调换,先后换成“国崽”“梅崽”“三崽”“老四”。

母亲温婉的声音悠远绵长,随着映照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的瘦削身影宛转、变幻,竹椅中的小人儿,还不能体验到城墙东门外那个放牛的小哥哥,在月光下骑老牛、抓泥鳅、捉团鱼的意境。渐渐地就睡眼朦胧了,仿佛在梦里看见了团鱼屙的那个圆圆蛋,小脑袋倚睡在竹摇篮靠背上,涎水挂在了嘴角,还有一丝香甜的笑。

“月亮光光,月亮球球……”八月十五之夜,月亮一出来,歌谣便在红星街上流淌,且是童声的集合。鸡鸭鱼肉、月饼、米酒混合的香味,与团聚的笑语,穿透木板墙,在左邻右舍间弥漫。月到中天时,酒桌就移到了大门口的坪地里,月饼、水晶饼、石榴、麻梨、凉薯、红瓜子都上了桌。这月饼,是本地作坊制作,形状和大小可与天上那轮玉盘相较,直径尺余,金黄油亮,有龙凤呈祥的凹图花纹。

大人把大月饼细致切成一小匝后,吆喝一声“赏月喽”,一个金黄的月亮就分到了每个人手里。花生、芝麻、桂花、红枣、火腿、冬瓜、橘子皮、柑子皮,还有小粒亮白的肥肉,色彩缤纷、糯软香甜的馅,焦黄香脆的皮,一边品尝咂摸,一边不时抬头望下天上皎月。我就想这月亮大概是上天特意给全世界点起的一盏巨大的汽灯,就是方便大家夜晚也可以吃月饼的;但又很疑惑,赏月,为什么要把天上的月亮给大家都分吃了呢?

清辉下,没多话说的父亲说起了古语。老辈人说,中秋节是从元朝兴起的。那时,受“元鞑子”统治,只准十户共用一把菜刀,每十户归一个“元鞑子”管理,没有自由,百姓十分不满,于是就暗中串通,在农历八月十五那天,家家户户制作月饼,互相串门赠送,在月饼中夹着纸条,互相通气,约定团结起来,杀“元鞑子”。这一传说,无从考证。

父亲说,他小时吃过比天上的月亮还大的月饼,有米筛子那么大,叫罗汉饼,用模具压成十八罗汉的模样,圆鼓鼓的大肚子里,装满了馅。小孩子就爬到树上去摘一个圆圆的香橼(与柚子同类,味道有点苦凉),用一根竹竿插着,厚厚的皮上,插满一根根土香,点燃了,双手举着,成群结队地,耍龙灯般舞动,和现今孩子玩的电光花炮一样,在月光下又如同流萤飞转。

(我在北京潘家园与长沙天心阁淘到的各种做糍粑、月饼的木模<一>。)

中专肄业的母亲说得更诗化一点。月亮里有座宫殿,里面住了个美嫦娥,只有桂花树和小白兔做伴——但是,她告诫我们,千万不能用手指着月亮说话,如果月亮仙人知道了,到了半夜,就会下凡割他的耳朵。我想破我的小脑袋也没想清楚,月宫里又没有月饼,嫦娥怎么中秋节也不下凡来吃这么好吃的月饼啊?为什么月亮仙人只割小孩子的耳朵呢?……

乡下的中秋节,在大人的描述里,更让孩童想望。中秋之夜,乡村是孩子真正的乐园,那一夜,小孩子可以尽情地在田间地头“偷”东西,凑份子,打平伙(会餐)。一个村里十来岁以上懂事的孩子,男女分开,同年或者相差一两岁的,按照月份日子由大到小排行,每年轮流做庄。

每个同年的圈子,中秋那天,一个拿把杆秤,一个提着木桶,挨家挨户地称二三两肉、油豆腐,家里养了鱼的出一尾草鱼、鲢鱼;东家舀碗米酒,西家舀碗甜酒,还有红薯酒、高梁酒、谷酒、烧酒……统统倒在桶里,酝酿着五谷杂酿的香醇,是世上想不出牌子的“杂牌”酒。这些主料凑齐了,其他的则统统地可以到田地里的每个菜园子摘。他们白天早瞄准了哪家的南瓜最嫩、辣椒肉厚个大,哪棵树上的柚子成熟了,哪兜橘树的橘子最甜。当一转钟,孩子们就在田野活动开来。

(今年母亲快递的两斤重五仁大月饼。)

一年中,就是这个月圆的时候,孩子可以在如水的月光下,为所欲为地、理所当然地行着“偷窃”而不用害怕被抓被打骂,他们那种偷着乐的心情实在是连天上的月亮也被感动,圆圆地鼓着脸庞,似乎要把积攒了一年的光辉,在那一夜全部喷洒下来,让孩子们找到他们最大最甜的果实。

然后,“偷”回的瓜菜果子集中到做庄的人家里,嫩南瓜煮鱼、油豆腐丸子、青椒炒肉……孩子们像过家家一样,做了一桌菜,在亮堂堂的月光下,在清风树影中,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划拳猜枚,喝酒赏月,一直到月亮困了,太阳醒来。

今日下午,父亲真的带着十个大月饼来了。二十年久违的大月饼,也有了简单的包装,一半是透明硬塑料圆盒装了,一半是用彩色塑料花纸包了一层。我给儿时的月饼拍了好几张照片,想让它留存在记忆中。当这轮金黄的月亮,被缓缓地分成几瓣,“月亮光光,月亮球球……”的歌谣就陡然在耳畔响起,其中有母亲年轻时温婉的唱腔,夹杂着整齐而辽远的童声,我似乎分辨出了自己缺了门牙漏风的声音,眼睛里有了一层氤氲……

(各种做糍粑、月饼的木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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