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的风度》书摘

2017-10-02 15:39:54 [来源:华声在线] [责编:蒋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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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的风度》

我母亲擅长烹饪,以前家中时常宴请一些亲朋好友,以文化界人士居多。记得,先父有一友人系世家子弟,他在我家吃饭时并不拘谨,谈笑自若,风度翩翩,可他有一奇癖,伸筷子夹菜只捡眼前的那一盘吃,从不伸筷子夹到旁边一盘。亏得我家有一张可旋转的红木圆桌,父母就经常转动一下桌面,也使他能够多吃几样菜。母亲遂对我们说,看到没有?这是世家的规矩呀。以前大家庭吃饭就是这样的,尤其不准幼辈伸筷子到长辈眼前的碟子里去。这大概就是礼教传统在中国旧式家庭中的影响吧。

中国古代颇注重吃的礼仪,从帝王将相到豪绅世家,及至较富裕的小康之家,上桌吃饭都有种种规矩。经过了新时代一阵阵革命波澜的荡涤,多数规矩已经成了乌有笑谈。到了现代,我们家庭的饭桌上几乎是再没有什么餐饮的礼仪或规矩了。不过,这些年人们又开始注重餐饮礼仪。我正在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其中就有一段描写,某会所的一位英国贵族出身的礼仪小姐,专门训练一批富豪的“绅士派头”,让他们懂得国际性高级宴会的礼仪。这些轶事,是以前我从一个朋友处听来的。他讲着那些曾经当过红卫兵的大款们,一举一动都受到洋人礼仪小姐的批评,却又只好老老实实地接受她的调教,那些细节是颇含某种历史性讽刺意味的。当然,那种在重重礼仪性束缚下的吃喝,滋味是很难受的。一位外交官就对我说,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参加那些外交宴会,吃的时候要注意举止风度,且边吃边谈话时,头脑要高度清醒灵敏,唯恐说出什么不妥帖的话来。特别是由于所处的外交场合,餐桌上更不能冷场,彼此都是互相没话找话说。此时哪里顾得上品尝美味佳肴?一顿饭时常拉长至三、四个小时,更是让人疲惫不堪。他坦白地说,我其实是并不愿意参加这样的宴会的。它是一种工作,并不是享受。因为,那些繁文缛节的饮食礼仪,限制了人的自由天性,自然也不能给食客带来快乐。

我读赵珩先生的《老饕漫笔》,文笔清雅,趣味盎然。此书颇得饮食文化之精髓。其中有一文《说恶吃》,作者认为,“恶吃”可分三种,一是不应入馔的环保动物;二是胡吃海塞,奢靡无度;三是饮食环境的恶俗。我很赞成他的观点。吃是一种文化,而真正体现其文化蕴藉的,并不见得就是吃喝者可享受稀有昂贵的食物,或身处富丽豪华的环境,而更在于其具备毫不藻饰的怡情悦性心境。这些年来,经济发展了,人们开始注重精致的饮食,宴会也特别多。我也参加过几回所谓高档的宴会,山珍海味,美酒佳肴,觥筹交错,艳姝名士,排场豪奢,有时身后还站着成排的侍者,但是,未见得就能使得筵席中的客人们尽得雅趣,反倒有附庸风雅之嫌。虽然是主客频频敬酒,彼此常是没话找话,或说着连篇废话,彬彬有礼后面却掩盖的是百般无趣,这样的吃喝实在是一桩苦事。还有一些场合,主人为了烘托气氛,就拼命鼓动以人们闹酒为乐,自己也豪饮纵酒,一醉方休,以为主客尽显醉态甚至是丑态,便是最大乐趣。这就是真正的恶俗了。可惜这种“恶吃”“恶喝”,竟成为吃喝场上的风气,更是可悲可叹。

其实,“吃的风度”未必就是中规中矩,斯斯文文;也不见得是非要设什么繁文缛节方能体现其风雅。文人们时常不耐烦那些礼仪限制,更追求通脱放任的情趣。民国时期,文人间“吃小馆”蔚然成风,大都是邀集三五好友,在有特色的小饭馆里品尝一些较精致的佳肴,互相畅聊一番,更追求随意的氛围与兴味。我看到有回忆鲁迅的一文,写鲁迅与一位学生同路回家,遇一饭摊,便一块儿吃那饭摊制作的荞麦条子。鲁迅幽默地说,就是皇帝老人未必能享受到如此美味。这亦是另一种优雅。谁能说这位文豪因在饭摊上大嚼平民粗食,便失却了他的风度呢?我亦见何志云君回忆著名作家汪曾祺的一桩趣事,说是一群作家去西双版纳采风,到傣族的露天排挡去吃夜宵。汪曾祺老人喝着啤酒,就着烤小鸡,笑得跟孩子一样,还模仿着杭州话,跷一跷大拇指说:“哉!真哉!”汪曾祺先生的童趣被表现得淋漓尽致。他的风雅,既不靠循规蹈矩来维持,也不依恃财富权力而显摆,这是一种毫不藻饰的天生气质,也是一种人格。

我以为,风度是人的内在修养及素质的体现,“吃的风度”亦是如此。


我的中国胃

1996年3月至5月底,我去探望在法国留学的妻子付研,在凡尔赛市住了三个月。凡尔赛是巴黎的卫星城之一,这个小城环境优美静谧。常常在街上行走很长时间看不到一个人。街旁处处是绿色草坪,开满了鲜艳的花朵。巴黎多雨,雨后转晴的碧蓝天空无一丝杂云,使人的胸襟极感开阔。我和妻子付研几乎天天在傍晚时散步,穿过楼前的公园草坪,再拐过两条街,走多半个小时,就能溜达到凡尔赛宫的后门了。有时,我们还常常走进凡尔赛宫的后花园转一转。

平时,我们在楼下的食堂吃饭。当时食堂里有三个法国老太太做厨师,将当天做好的菜放在炉灶上,还把肉、鸡蛋和蔬菜等放在冰箱里,谁要吃就自己做着吃。她们有时制作了一些小点心、面包摆放在餐桌上,另有电咖啡壶里面装满了浓浓的咖啡,人们可以随意取来吃喝。

在那儿吃的头一顿饭,因为从飞机场回到宿舍小楼已经很晚了,妻子付研就在楼下食堂,用黄油为我煎了一块牛排和几个荷包蛋,又炒了一盘生菜,饭后又喝了一杯咖啡,我觉得挺心满意足。我也劝妻子多吃一点儿,她摇一摇头,说是如今是闻到了奶腥味道就感到腻味。我觉得很诧异,怎么吃到这些东西还会腻味?“别高兴,”付研苦笑着警告我,“你吃两个星期就会腻味。”我笑嘻嘻说,自己受过西化训练,从小就嗜吃奶油、黄油,绝不会腻味的。我自信能适应法国菜的口味。

可我在食堂里持续吃了一个多星期的饭,那大话牛皮果然就被戳破了。我的胃口,渐渐由“改革开放”变得“闭关锁国”了。首先,对我最嗜好的奶油,胃里也逐渐加大“关税壁垒”。从原来一勺一勺舀着空口吃,到后来对奶油味道的抵触越来越深,以至最后闻到奶油味儿就想吐。其次,是见到肉就恶心。法国无论是猪肉、牛肉和羊肉,大都是用化学饲料催成,没有一点儿筋络和肥肉,嚼在嘴里就如同锯末。而且,大多数法国菜与中国家常菜的烹饪方法有本质的不同,他们不用酱油,也不用醋,却时常放的是蒜泥、芥末、柠檬汁等用来调味,口味的刺激性强烈,也使得我们中国人很不习惯。一次,食堂的大锅里放了一些沙丁鱼。我联想在中国最爱吃的沙丁鱼罐头,便叉了一条沙丁鱼在盘里。可我没吃两口,又差点要吐出来。原来这鱼竟然未放任何调料,还有一股强烈的腥气,据说这才是真正的法国烹饪方法。要吃鱼就该吃鱼原有的腥味儿。

临走前半月,一位法国朋友拉杜霍请我俩到她家吃饭。她还郑重其事地准备了菜单。头一道菜是马哈鱼、奶酪、黄油等混制而成的比萨饼。第二道菜是用土豆泥和菜泥混在一起的糊糊。第三道菜是每人一只鹁鸪。后边还有什么菜,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主人频频向我布菜,付研也不断朝我使眼色,为了社交礼节怎么也得尽量多吃一些。否则,是对主人的不尊重。我只好硬着头皮一点儿一点儿往下塞着。实在是吃不下去了,就大口喝红葡萄酒硬压。我的胃里,酸酒味儿,胡椒粉味儿,腥鱼味儿,鹁鸪鸟的怪味儿,都竞相往上翻腾。我只好不引人注目地悄悄揉两下胃,又表现出彬彬有礼的姿态与拉杜霍一家人聊天,还要微笑倾听她的小儿子弹奏的钢琴乐曲。如此硬挺了两个多小时,又向拉杜霍一家人每个人都道谢和握手,完成了一整套道别仪式。我俩终于迈出她的家门,我回头一望,证实拉杜霍一家人已经回去,三步两步跑到一棵大树前,立刻大口呕吐起来。付研赶上来,惊慌地捶着我后背。

“啊,人生最幸福的是,”我喘着气,用手绢擦着嘴说,“是想呕吐时,就呕吐。”

凡是法国人请客,我以后都尽量推辞。付研说,她自己其实也很不愿意去吃饭,实在是吃不惯法国式的菜肴,无论是大餐,还是家常饭,吃起来都感到肠胃很不适。我在国内也经常去吃一些西餐,在欧美同学会餐厅吃过,也在马克西姆餐厅吃过,似乎并没有感到口味的异常。我后来明白,这是因为国内西餐厅的厨师们,对其烹饪的西式菜肴或多或少也进行了一些改革,以适应国内顾客的口味。所以,国内西餐大多是中西合璧式的菜肴,很少是真正本色原味的正宗西餐。

在法国的那一段时间,我们后来很少到食堂吃饭了,只好日日与妻子躲在屋里吃方便面。我们到中国城买一些面条,或速成食品自己做饭吃。有一回,陈乐民、资中筠夫妇的女儿陈丰大姐请我俩去巴黎的中国餐馆吃饭,路上她问我最想吃什么?我竟脱口而出,想吃油条。她们笑了,说是那儿的油条很贵,几乎与一盘菜同价。我们后来在巴黎的一家粤菜馆吃了一顿饭,不过是几个家常菜,仍然所费不赀。陈丰还向我们回忆起,北京一家粤菜馆所做的鸭舌头,真是别有风味。

妻子付研在一个自选商场买东西时认识了王雨。王雨是北京大学外语系毕业生,出国闯荡巴黎,嫁给一个法国人,定居在凡尔赛。凡尔赛小城里的中国人很少,她俩成了好朋友。在春节和中秋佳节,付研独身一人在海外倍感思亲时,王雨开车接她到自己家,使她减少了寂寞和孤独。以后,付研也带我去王雨家,我们在她家就可以吃到一些中国菜。有一次,吃的是荠菜馄饨。我大快朵颐,连吃了两大碗。

在法国,我们哪怕是吃到一碗馄饨,一碗中国打卤面,一碗鸡蛋炒饭,都感到无比鲜美。与我们经常交往的中国留学生朋友们掏不起钱去中国餐馆,彼此相聚时,就常常在一起包一顿饺子,或者做一些极简单的中国菜,以此来满足口腹之欲。有时候,只好在一块精神聚餐,说起中国的那个菜这个菜,口流涎水。一些朋友问我:“到了法国,你有什么感想?”“你回去打算写一些什么文章呢?”我对他们开玩笑说:“以前,有一首歌叫《我的中国心》。我也想写一首歌了,就叫《我的中国胃》。”此时我才发现,我们的“国粹”,其实是保存在自己的每一根神经,每一片血肉里。“中国胃”也就决定了“中国心”。


食蟹之美

钱穆先生在《品与味》中说:“中国文化中饮膳为世界之冠,已得世人公认。中国人特多人情味,亦得世人公认。使人生果得多情多味,他又何求。故中国人生,乃特以情味深厚而陶冶人之品格德性,为求一至善尽善之理想而注意缔造一高级人品来,此为中国文化传统一大特点。”

食蟹也是一种饮膳美学,是一种文化品味,它与中国画、中国戏剧一样,体现的是更深层次的艺术韵致,难以用语言文字表达的情味。深秋时节,天高气爽,赏菊食蟹,浅酌低吟,文人雅集,宾朋聚赏。此时的赏菊,食蟹,饮酒,作诗,除了口腹之乐外,更多的是文化氛围与意境的追求。在《红楼梦》的第38回中,曹雪芹所描写的“赏菊食蟹”的饮宴场景,是全书最为生动精致、最具谐趣雅意的篇章之一。作者故意先描写俚俗场景,写了凤姐、平儿与贾母丫环鸳鸯、琥珀互相间的调笑打闹,平儿用蟹黄去抹琥珀,却抹到了凤姐的脸上,众人们一片笑闹,贾母与王夫人也参与进来,跟凤姐开玩笑。随即,作者又描写风雅场景,薛宝钗、贾宝玉、林黛玉、探春、史湘云等吟菊花诗,每人的诗则写出各人不同的性情,赋菊的文字也表述了各自不同的人生品味。最后,由李纨评定,林黛玉的诗为夺魁之首。而后,贾宝玉、林黛玉和薛宝钗又各逞才华,分别写出一首咏螃蟹的诗,也都是才思洋溢,佳句频出。贾宝玉的诗句:“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语义双关,颇含风趣;林黛玉的诗句:“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典雅风流,精美工整;薛宝钗的诗句:“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意象丰满,喻意深长。这三首诗的确是咏螃蟹的绝唱,写的是螃蟹,讽刺的则是世人积弊。《红楼梦》中那些场景的生动描写,恰如赵珩先生所言:“文人实在是以食为地,以文为天,饮食同文化融合,天地相合,才呈现出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这实质是中国饮膳美学的蕴藉之所在。

邱庞同先生在《蟹馔史话》中说,中国人的食蟹习俗始于周代,那时古人做出螃蟹酱,用于祭祀。《周礼·天官·庖人》中称其为“共祭祀之好馐”。汉人郑玄注解,这些美味珍馐中便有青州蟹酱。至魏晋南北朝中,食蟹的种类更多。如贾思勰的《齐民要术》就有两种“藏蟹法”,其中一种是用糖稀煮出的水,以及盐、蓼汁、姜末等腌渍,再放入陶瓮中密封。当时的人们已知如何对付蟹的“腥”与“性冷”等方面的经验了,明白食蟹要佐以姜、醋。《世说新语》里也有晋人持蟹螯饮酒的记载。到了唐朝,文人们饮酒食蟹之风更盛,在唐诗中屡见咏蟹的诗文,李白、杜牧、皮日休的诗歌中都有咏蟹的佳句。而到了宋代,食蟹成了饮膳之学的专门学问,傅肱著的《蟹谱》、高似孙著的《蟹略》,就是食蟹之学的专著,书中记载了螃蟹的许多品种。如《蟹略》中记载的蟹中名品便约有数十种之多。《东京梦华录》与《梦粱录》中记载了各色各样的蟹馔,如炒蟹、洗手蟹、酒蟹以及辣羹蟹、签糊齑蟹、枨醋蟹、五味酒酱蟹、蟹酿橙等等。而以蟹酿橙名气最大,其制法为:“橙用黄熟而大者,截顶,剜去瓤,留少液,以蟹膏肉实其内,仍以带枝顶覆之,入小甑,用酒、醋、水蒸熟。用醋、盐供食。”此蟹馔“鲜而香,使人有新酒、菊花、香橙、螃蟹之兴”,它与“洗手蟹”共同上过南宋佞臣张俊供奉宋高宗的御筵。

元代时,被称为“元四家”之一的倪云林,他是对后世有重大影响的画家,也是江浙一带的名士。那时候,社会动荡不安,他卖去田庐,散疏家资,浪迹于五湖三泖间。他同时是精于美食的文人,留有《云林堂饮食制度集》,其中就有三种食蟹法的记载,首先是一道叫“蟹鳖”的菜,再有是他所记的“煮蟹法”,还有他巧思制作的“蜜酿蟹”,其实也就是今日苏式名菜“芙蓉蟹斗”的前身。

明末清初的另一位名士张岱撰有《陶庵梦忆》一书,其中有“蟹会”一文,可谓是描绘食蟹之美的经典之作。张岱以为,“食品不加盐醋而五味全者,为蚶、为河蟹”。他用传神精彩之笔描绘了“至十月与稻粱俱肥”的河蟹,“壳如盘大,坟起,而紫螯巨如拳,小脚肉出,油油如螾蜒”。这是清煮大螃蟹,煮后,“掀其壳,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甘腴虽八珍不及”。他还写道,他与友人兄弟辈的“蟹会”定期于十月,约在午后,每人煮六只蟹,唯恐蟹留在锅里变腥冷,以迭番蒸煮的热蟹食之。他们“从以肥腊鸭、牛乳酪。醉蚶如琥珀”,以及鸭汁煮白菜,还有果物谢橘、风栗、风菱等共食,然后饮以“玉壶冰”酒,佐以兵坑笋等菜蔬,食“新余杭白”饭,以兰雪茶漱口。作者最后感叹:“由今思之,真如天厨仙供,酒醉饭饱,惭愧惭愧。”张岱的小品文以短小隽永见长,清淡天真,意境深远,风神绰约,笔墨凝练,回首往事,意在言外,颇有唐人绝句一叹三咏之妙。回忆昔日的食蟹之美味,实是寓故国情思于文中,一声“惭愧惭愧”,极尽意趣深远之意旨。

清代还有两位著名文人,戏剧家李渔和诗人袁枚也是嗜食蟹又善食蟹的高人。他以为食蟹以清蒸为宜,“蟹之为物至美”,自有其美味。“以之为羹矣,鲜则鲜矣,而蟹之美质何在?以之为脍者,腻则腻矣,而蟹之真味不存。更可厌者,断为两截,和以油、盐、豆粉而煎之,使蟹之色、蟹之香与蟹之真味全失。”另一位食蟹高人袁枚在《随园食单》里也有同样看法。他在此书中,介绍四种食蟹的烹饪法,其中有“蟹羹”,“剥蟹为羹,即用原汤煨之,不加鸡汁,独用为妙”,倘若加鱼翅海参,反倒惹其腥恶;又有“炒蟹粉”,也是“以现剥现炒之蟹为佳”,过两个时辰即失其美味;还有“剥壳蒸蟹”,剥去蟹壳,取出蟹肉、蟹黄,仍放回蟹壳里,放五六个生鸡蛋在上面蒸,上桌时犹如完整一蟹,惟去其脚爪。他认为此蟹馔比炒蟹粉更有特色。不过,他也以为食蟹的最高境界还是食其至美的本味,所以“清煮蟹”列为第一,“蟹宜独食,不宜搭配他物。最好以淡盐汤煮熟,自剥自食为妙。蒸者味虽全,而失之太淡”。我读中华书局2010年版的《随园食单》,其后有今人的点评,似乎对“清煮蟹”不以为然,认为“清蒸蟹”方可保持蟹肉所含的水分与营养,且应当佐以醋、姜末、酱油及酒等配料。其实,古人即已经知道这些诀窍了,他们食蟹时必佐以姜醋,例如《红楼梦》中贾宝玉“咏螃蟹”的诗句就有“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之句,以及前面的宴饮场面多次描写人们食蟹皆佐以姜醋。袁枚与曹雪芹为同一时代人,他如何不知?只不过,袁枚太痴迷于蟹之真味,以为姜醋等调料味道过于浓烈,会掩盖其“色香味”三者至极的美味,清蒸又失之太淡,便用淡盐汤煮之。

民国时期,“京城四大名医”之一的施今墨先生,是中医界泰斗。他在上世纪20年代就提出“中医现代化”“中医工业化”,主张中西医病名统一,且率先使用西医病名诊断书写脉案,用现代科学实验印证治疗效果,指导临床方药,他也是“中西医汇通派”的代表人物。解放后,他担任全国政协委员、北京医院中医顾问等职务,负责中央领导人的保健工作。施老先生亦是一名食蟹方家,每逢秋季,他便从京城南下,赴南京、苏州两地,专为食蟹而去。他食蟹之法独特,不喝酒,也不佐以姜醋等调料,仅备一碟酱油即可。这也是与李渔、袁枚的见解相合,食蟹就是要品尝蟹之真味,尽管姜、酒二物可驱寒,醋可佐味,但恐其掩盖真味,便全部抛弃。施老先生对螃蟹的品种也有精细研究,据其产地而分为湖蟹、江蟹、河蟹、溪蟹、沟蟹和海蟹六等。每等之中还有级别,如湖蟹以阳澄湖为一级,邵伯湖为二级;江蟹以芜湖为一级,九江为二级。他还戏谑地将各等各级的螃蟹封授官衔,按照民国时期官吏的等级分为特任官、简任官、荐任官及委任官等等。周家望先生在《老北京的吃喝》一书中饶有情趣地谈到这一轶事。当时,北京至秋季吃的螃蟹以河蟹居多,大多是京东桑榆河、潮白河及京南通县的马驹桥捕来的,但都打着天津胜芳镇的“胜芳螃蟹”的招牌。大批河蟹贩到京城,先由正阳楼及各个大饭庄先来挑选。正阳楼秋季的招牌菜便是精涮羊肉和清蒸大螃蟹两宗美味,他们买来螃蟹后先派人专门饲养,每天给这些螃蟹喂新鲜高粱米,几天后它们的个头儿就显得很硕大,老北京人称其为“高粱红大螃蟹”。据说,将螃蟹蓄入缸中还要浇鸡蛋白催肥。饭庄的厨房蒸蟹时笼屉里总要放几大块姜,因螃蟹其性奇寒,这是为了怯寒。其调料仅是干姜汁及米醋,也是为了使顾客能够品味出螃蟹的真味。正阳楼所售的螃蟹特别肥大,据梁实秋说“每客一尖一团足矣”,然后再补一碟烧羊肉夹烧饼,一碗汆大甲汤。汆大甲汤是高汤煮沸,汤中投入剥好的蟹螯七八块,再洒上芫荽、胡椒粉及切碎的回锅油条,便可压住一餐饭的阵脚。正阳楼还为每个食客配有一套精巧的食蟹工具,有黄杨木制的小木槌、小砧板,以及银箸银匙银叉子,小巧合用,精美考究。用餐毕,伙计更端上一铜盆温水,里面撒有绿茶叶、菊花瓣,以便客人洗去手上的蟹腥。老北京人食蟹的一整套程序,可比西餐馆里舞刀弄叉的程序更讲究,其实玩的成分居多。

我的父母祖籍是浙江、江苏,所以家中偏嗜食蟹。俗话说,“七团八尖”,每至旧历的七月份便是尖脐的公蟹最肥美之时,稍后至八月份则是食圆脐的母蟹最佳季节。这个时候,我家必定要到街上的小贩那里买一批螃蟹,然后把它们放在大洋铁澡盆里。我和妹妹总要饶有兴趣地在铁盆旁,瞧着那些青色的“无肠公子”爬来爬去,见它们快要爬上边沿时,赶紧用筷子把它们扒拉下去。这些经小贩趸来的螃蟹,个头肥大的很少,大多是二三两重的,有些还更小一些。母亲瞅着这些螃蟹,总是免不了摇摇头,叹息着说:“这些北方的螃蟹,怎么能比得上阳澄湖大闸蟹呀!”我父亲食蟹时,总要佐以好黄酒,可那时的黄酒惟有花雕、加饭两种,较多的是瓶装的料酒。聊胜于无,他便取出喝黄酒的一套酒具,母亲挑选蒸锅中两个最大的螃蟹奉上,由父亲自剥自食。他的食量不大,吃两三个螃蟹足矣。他喜食公蟹,尤其是膏满的,来了兴趣还用那套食蟹的小工具再敲开两个蟹螯吃。然后,再吃一小碗稀薄的挂面。我母亲说,单是空口吃螃蟹容易惹胃疼,我们吃过螃蟹后也必定要吃一点儿挂面。还记得,那时家中也有一套食蟹的小工具,如小木槌、小砧板之类,据说是街上小摊上买来的,我猜可能就是从昔日的正阳楼饭庄中流出的吧?我和妹妹最喜欢拿那些小玩意儿在蟹壳上敲敲打打,食蟹对于我们孩子来说,犹如过家家一样。孩童时代,还未必能真正领略蟹之真味和美味来。

家中每次食蟹,母亲匆匆吃过两个螃蟹后,就将蒸锅中剩余的一堆较瘦小的螃蟹剥开,将其膏、黄及蟹肉剥出,然后用猪油熬了,做出“秃黄油”来,也就是蟹酱。做此事颇费时费力,母亲因此常常要忙到深夜。制出的蟹酱,往往仅是一小坛。但是,这一小坛蟹酱颇珍贵,或是做蟹黄汤包的原料,放一部分在汤包的馅料中,其鲜香味道难以形容;或者,煮一碗阳春面,如梁实秋先生所言,“加进一两匙蟹酱,岂止是‘清水变鸡汤’?”我记得,有一次母亲还尝试着做醉蟹。她将精选的一些螃蟹在清水里洗干净,然后将它们用老白干酒浸泡,刚泡时那些螃蟹竭力挣扎,还须用砧板加石头压住。经白酒泡过一小时后,再将它们放入空的黄酒坛中,里面放黄酒、酱油、糖和花椒等,然后封口腌起来。但是,那一回的腌醉蟹并不很成功。据她自己检讨说,吃起来很“沙”,味道不软也不糯。可能是腌醉蟹的坛子未放到阴暗处,也可能是将雌蟹与雄蟹并到一坛腌了。此后,母亲再未尝试做过腌醉蟹。自从“文革”爆发以后,街上卖螃蟹的小贩也不见了,菜市场也买不到螃蟹了。接着,全家随我父亲去咸宁向阳湖五七干校了,谁还有心思赏菊饮酒食蟹?

我后来也是在80年代中期去上海出差才吃到大闸蟹,当时的螃蟹已经成为奢侈食品。每只煮好的螃蟹都放在精致的小竹篮里。这道菜是最后端上来的,所有的食客都屏息以待,食蟹时还极其细致地用牙签剔着蟹肉吃,甚至将每一根蟹脚肉都剔得干干净净。我才知道,那时在南方能吃到蟹宴,就算是顶级的宴会了。而在北方则根本就吃不到螃蟹的。那个年代,农田已经普遍施用了化肥,溪蟹与沟蟹几乎绝迹,养殖蟹还未出现,餐桌上出现的螃蟹是太湖等地区捕捞的野生蟹,个头儿虽然不是很肥硕,却是极其地道的螃蟹真味。这大概是我平生最后能品尝的野生蟹的蟹之真味了吧?我以后还是吃到了不少螃蟹,每至秋季总能吃到一至两回,可我也知道,这些标以“阳澄湖大闸蟹”的螃蟹,全都是在湖泊中用网箱围养的。而那些养殖蟹,据说也分三六九等,最高级的养殖蟹是喂螺蛳等动物饲料的,专门供给香港及内地的高档酒楼饭庄的。一般的养殖蟹则喂以高粱、玉米。可能就是我们吃到的“大路货”。

我吃到这些养殖蟹,总感觉不及记忆中童年时吃到那些螃蟹,蟹肉似乎有发囊的感觉,母蟹中的蟹黄虽然每只都有一些,却显得发硬,不酥糯;而公蟹的膏也缺乏那种黏稠性,也没有野生蟹之奇鲜了。而明末清初名士张岱所描写的“蟹会”情景,其实也是在现代生活里再难以寻觅的。如今所谓的“蟹宴”,螃蟹仅是菜肴中零星点缀而已,至于赏菊饮酒赋诗的意境追求,多数现代文人也不见得具备这些文化素养。可以说,那些风雅浪漫的饮酒食蟹环境已经变了,赏菊赋诗的文化氛围亦是难以复制,古典意义上的食蟹之美的情趣又能从哪里找得到呢?


野蔬食趣

正值清明时节,我与妻子游玉渊潭公园,瞅见路边的杂草丛中生有许多荠菜,已经开出白色花了。妻子说,她工作的亦庄医院处于郊野之中,那里也有很多荠菜,同事们时常利用午休时采拮一些,可佐为午餐。其实,古人将采挖野菜是作为初春一项纯粹的娱乐活动的。《秦中岁时记》所载:“二月二日,曲江拾菜士民极盛。”尤以南宋时代为甚,就像清明节踏青一样。

荠菜原本就是一种野蔬,它的营养价值比菠菜还高,且名称繁多,在全国各地广泛分布。虽然,南方一些地区把它移到菜地种植,自称已经将野荠菜驯养家化成功,可连菜农们也承认,家生荠菜的味道不如野蔬。我后来几次在饭馆品尝到家养荠菜,棵头整齐,碧绿肥硕,却远不如野荠菜鲜美。所以,至今荠菜这一蔬中佳品仍然只算是野生植物。中国数千年的文史记载中,揄扬荠菜的文字屡见不鲜。早在《诗经》就有“谁谓荼苦,其甘如荠”的诗句,晋人夏侯湛也曾经作过《荠赋》,而南宋诗人陆游的咏荠佳作就更多了。荠菜在儒者心目中确实有特殊地位,不仅由于它是穷苦百姓度春荒的恩物,亦是贫富皆宜的时鲜蔬品,他们的诗文还常将其拟喻为穷而有志向人物的象征。比如《茶余客话》记叙一桩轶事,某顾姓文人,选编了元代百家诗作刊刻出版,一时轰动文坛,求访者络绎不绝。他家贫却又好客,便以采拾荠菜待客,所以“江左有‘荠菜孟尝君’之说”。这使得荠菜有了一层清雅色彩。

我才上初中,就跟父母去湖北五七干校。起初干校无房,我与母亲随部分家属滞留在武昌县乌龙泉镇。近半年光景,我们这些孩子无事可做,到处东游西逛。乡村儿童教我们在草丛中辨识野菜,日日可拾一些荠菜、马兰头等回家。那时,干校的大食堂每日午餐和晚餐都是清水煮萝卜,这些野菜就成了佐餐的开胃妙品。我们采摘了荠菜,拿回家洗一洗,再用开水烫一烫,拌一些酱油和醋,淋少许香油,其美味清香不可言喻。以后,又用荠菜包馄饨吃,还用荠菜花炒鸡蛋,成了我们在那段特殊时期的一段极美好回忆。我的孤寂少年时代,采摘野蔬也就成了一项重要娱乐。还记得,我们学会了分辨野荠菜的两大类,哪些是板叶荠菜,哪些是散叶荠菜,而哪些可能是隔年的老叶,哪些是新生的嫩叶;还爬上野草丛生的荒坡,走到河滩水塘边,游荡于狭窄的田埂上,可寻觅采摘到很多野蔬。野生荠菜采完,又去挑拣马兰头、紫云英,虽然棵头不整,老嫩间杂,长短不齐,时常把杂草也夹在其中,并有不少泥沙。但是,这都是我们的劳动成果。放到饭桌上,马兰头、紫云英不如荠菜鲜美,也另有一番野蔬的特别清香。我们狼吞虎咽,嚼着这些野菜比吃鱼肉还香。以后,我又回到城市,家人也偶尔从农民手里买到这些野蔬,再吃起来,舌底的味觉就不对了,远不及少年时了。有人说,可能那不是真正的野菜。我其实心中明白,“食趣”是要与“拾趣”相结合的,若无“拾趣”,“食趣”便降低了许多,也就难以尽得其趣了。由于这些野蔬不是自己采摘的,缺少了劳作后那一份欣喜和满足,口味也就因之大减。

中国是韭菜的原产地之一。早在《尚书》中,已经有夏代的农人在菜园种植韭菜的记载。到了汉代,人们已经掌握了温室育韭菜的技术。所以在中国,很难说韭菜也是野蔬了,而是家常四季的常蔬了。1996年初春,我与妻子在法国的凡尔赛城住了三月。妻子服务学习的医院,恰好在凡尔赛宫旁。每日黄昏,我们夫妻去凡尔赛宫散步,妻子发现山坡上许多野韭菜和杂草混生在一起,叶子肥厚宽大,几乎比国内韭菜宽一倍。我俩为这个意外发现而兴奋。星期日,我们叫来了一群中国留学生,在那山坡上采摘了很多野韭菜,又到超市买了牛肉和面粉,聚在一处包了一顿饺子。记得,同楼的一位法国妇女奇怪地瞧我们切野韭菜,可能是诧异这些中国人怎么会竟然揪来草叶子吃?法国人在欧洲向来是以美食闻名的,他们却未必知道韭菜亦是一道美味菜肴。

不过,应该承认,我们那回吃到的法国野韭菜的滋味,的确比起国内产的家常韭菜要辛香鲜嫩多了,野蔬的滋味必定是要胜于常蔬的。


北京烤鸭在美国的一场风波

一位美籍华裔朋友告诉我,前些日子因为西方报刊媒体掀起一场对中国食品的质疑,也波及海外华人餐厅的营业额减少了。他感慨道,如今华人与西方人仿佛是交流频繁,可是在食品文化的心理层面上,彼此间仍然有很深隔阂的。这也是文化的隔阂。那位朋友讲,他虽然在美旅居约二十余年,有许多位甚为相知的美国朋友,但那些朋友对中华文化的知识可说是一无所知。有些朋友时常拿某些报刊上耸人听闻的报道来问他,使他哭笑不得。他若有所思地说,其实中西方文化交流还是有很多阻碍的,最多的是文化心理深层因素的影响,我们并未认识到这一点。他的看法,我深以为然。

这使我联想起上世纪70年代时,北京烤鸭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竟引起一场法律修正案风波的往事。就在上世纪70年代初,基辛格博士秘密访问了北京,在国际政治舞台引起了震动,也在美国引发了“中国热”。各大城市的许多美国青年模仿中国人,竞相骑起自行车,各个华人餐馆也火爆起来。新闻媒体报道,基辛格曾经多次到北京来磋商会谈,他每次来华都要吃一顿北京烤鸭,这成了他的特殊嗜好。此佳闻传开,美国的达官贵人争先恐后品尝北京烤鸭,各华人餐馆顺应这股热潮,也纷纷供应北京烤鸭这道时髦菜。殊不料,这一中华名馔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刚一出现,却遭遇尴尬处境。

那些华人餐馆出售烤鸭时,食品检查官闯来了。他们不由分说,将各华人餐馆制作的烤鸭统统扔进了垃圾箱,还对卖烤鸭的餐馆课以罚款,理由是这些餐馆违反了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法律。原来,加州法律有一条,规定各种食品经过加工,必须以冷藏或热藏的方式保存,以此防止细菌沾染。可是,华人餐馆出售的北京烤鸭,则按照传统烹制方式对烤鸭加工,鸭子在炉内烤好以后,得拿出去晾上二十分钟,只有如此处理,表面的烤鸭皮才会变得松脆。可恰恰这一处理方式,违反了加州的食品管理法的有关规定。食品检查官照此规定执法,华人餐馆在加州就再也不得出售烤鸭了。餐馆的经营者经受了一大笔经济损失固然叫苦连天,顾客享受不到美食也纷纷抱怨。

于是,洛杉矶华人酒楼协会谋求解决这一难题。他们在律师的建议下,认识到为了取得烤鸭在加州的合法经营权,就要用科学手段证明烤鸭的烹制加工方式是符合卫生要求的。他们把一批刚出炉的烤鸭,未经过冷藏或热藏,送至加利福尼亚大学,请专家做卫生鉴定,以确认出炉后的烤鸭在晾晒过程中是否会沾染上细菌。专家经过化验后证实,烤鸭在炉内高温烤制后,表皮干燥酥脆,细菌不适宜生长繁殖,的确是非常符合食品卫生要求的洁净食品。

最为有趣的是,化验程序完毕,那些专家竟禁受不住手中“化验品”的美食诱惑,不忍心就此丢弃,把那批烤鸭全吃光了,边吃还边赞美北京烤鸭实在是香酥味美。

得到了专家的科学认定后,为此,加利福尼亚州议会议员阿特·托雷斯和参议员戴维·罗伯蒂便正式提出了食品管理法修正案,建议给北京烤鸭以特殊豁免权。北京烤鸭经过炉内烤制后,可以免受有关食品保存必须予以冷藏或热藏的限制。这桩修正案建议正式交由加利福尼亚州议会众议院讨论,最终以54票赞成,无一票反对的投票结果顺利通过,加利福尼亚州的时任州长小布朗签署后正式执行。

经过这么一场风波,北京烤鸭又名正言顺出现在加州的各个华人餐馆里,这一美味佳肴得到了许多美国顾客的青睐,对它赞不绝口。

“口之于味,有同嗜焉。”可见这句中国古语是颇有道理的。世界各国,民族饮食风俗当然有很大差异,但人类对美食品尝的味觉,又是“有同嗜焉”。无论是东方人也罢,西方人也罢,总统也罢,议员也罢,专家也罢,闻到烤鸭的扑鼻香味,却都以一尝此美味为快事,这是人之常情。不过,也不能忽略此中文化心理的深层因素的影响,这又是一个极复杂的问题。各民族人们对非其传统烹制方式的饮食必然有疑虑心理,也是普遍现象。比如,我曾经在法国住过三个月,那时自己的“中国胃”就体验了从改革开放到闭关锁国的过程,对以前嗜吃的法国菜就愈来愈抵制了。虽然,法国菜也是世界美味佳肴之一,但我们总觉得它们不对胃口,不再像初尝它们那样津津有味了,从“有同嗜”到“非同嗜”,这并不完全是口味的原因,也有传统文化习俗的壁垒在那里阻挡。


从麻婆豆腐说到川菜

我童年有两回随父母到京城中的著名餐馆四川饭店去吃饭的经历。记得很清楚,一回是六十年代初,父亲的一位朋友,也是一位翻译家,因为父亲帮他出了一本译著,他就请我们一家去吃饭。四川饭店当时在宣武门内绒线胡同西口的一家朱漆红门大院里,门前高悬了郭沫若题写的牌匾,共有五进大院,迴廊雕壁,林木扶疏,幽静典雅。那个翻译家知道父母是江浙人,故意点了不辣的菜肴如锅巴鱿鱼、樟茶鸭子等菜,席间笑语不断,气氛极为欢洽。这一回吃川菜,解除了父母俩对川菜麻辣传闻的畏惧。半年后,父亲又在四川饭店请一位川籍友人,还尝试点了几个麻辣菜肴,却也吃得相当满意,临走时还要了一个宫保鸡丁,用饭盒盛了打包回家。可我们一家人平时却很少品味川菜,偶尔两回,无非是换个口味,尝个新鲜而已。

我上初中后即随父母去了湖北,在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度过了整个中学时代。在那儿,食堂的菜简直难以下饭,几乎日日是清汤寡水的煮萝卜、熬洋白菜,我们被迫学会了吃辣椒酱。干校驻地旁边王六嘴湾子有个小卖铺,进货了大量的瓶装辣酱,居然每次都被干校的人一抢而光,有时候买不到了,只好到县城去买。我每个星期日到县城探望住宿学校的妹妹,便有很多大人们来托我买辣酱。湖北的冬季潮湿多雨,屋内也都不生火,就更需要吃辣来抵挡阴湿之气了。那时,干校的许多人都由怕吃辣而转变为能吃辣又嗜吃辣了,很多人嘴角边甚至吃起了泡。从干校回京后,我也仍然保留了嗜吃辣的习惯。在北京读师范学校,平日在学校里食宿,我也经常从家里带一瓶辣酱过去,或是放在菜中调味,或是将辣酱抹到馒头上吃。

上世纪的80年代初,父亲的社会交往频繁了。先是一批外国文学翻译家,后来,作家、学者们也都接踵而来。母亲热情好客,多在家中亲自动手馔治以飨客,但她体弱多病,难胜繁劳,便又转为在附近的餐馆宴客。那时,我家附近新开了一家川菜餐馆,叫“三家村”,饭馆的牌匾是著名文人廖沫沙所题写。据说廖沫沙虽是湖南人,也很喜欢吃川菜,常常光顾这里。这家川菜餐馆中等规模,其中的怪味鸡、棒棒鸡、锅巴鱿鱼、豆瓣鱼等菜肴做得很出色,很正宗。父亲在那家餐馆请过冯亦代、汤永宽、梅绍武、屠珍、董乐山等友人吃饭,是我家经常光顾的“据点”。我最喜欢吃那里的“麻婆豆腐”,每次父母在点菜时都要专门替我点一份。有时,我自己的“馋瘾”大发,索性独身前往,仅要一份“麻婆豆腐”,再来一碗米饭,狼吞虎咽,瞬间就吃个精光。

这家川菜餐馆所做的“麻婆豆腐”确实地道,别有风味。我经常来吃,与当堂经理闲聊起来,方知道这家餐馆专门聘请川籍名师。这位厨师对食材的要求甚为严格,买来的豆腐倘若当天没有用完,绝不留待次日用。而且,豆腐是新鲜的南豆腐,其中的肉末也不是猪肉,是特选的地道黄牛肉,还有辣椒面、豆豉等也很讲究,尤其是注重火候。每一份“麻婆豆腐”都是这位厨师用小锅亲做,红油中衬出白嫩豆腐,麻、辣、烫、酥、嫩,且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异香。我每次到这家餐馆来,仅此一份“麻婆豆腐”即足矣!极充分地享受到正宗川菜的可口美味。

可惜,这“三家村”川菜馆开了几年便关门了。当堂经理曾经朝我抱怨,唉,我们的菜肴已经做得够精致了!可这儿的老顾客大都是文人、官员,他们的口味很刁,稍疏忽一些即刻就能品尝出来。可我们总那么精工细作,经济上也承担不起呀!

这是餐饮业所面临的一个大问题。改革开放后,北京城中餐馆林立,竞争越来越剧烈,餐馆除了做出精美菜肴外,更多是要考虑利润。“三家村”赚不到钱,只好关门。我再也品尝不到真正的“麻婆豆腐”了。

“麻婆豆腐”是晚清时期成都时兴的家常菜,也是大众菜。著名作家李劼人的长篇小说《大波》第二部借陈麻婆之女说出了“麻婆豆腐”产生的缘由。清朝同治年间,成都北门外万福桥南岸的陈麻婆老店,原是一家仅卖米饭的饭铺,叫陈兴盛饭铺。由店主陈万春及妻子经营,掌柜娘脸上生几颗麻子,为人很热情。饭铺中常有推油车的脚夫们在此息脚用餐,在店中吃肉焯豆腐。掌柜娘知道这些脚夫们吃得辣、吃得麻、吃得咸,就用他们油篓中的余油炒制牛肉粘子,并与豆腐、豆豉、豆瓣酱、干海椒末合烹,再撒上花椒末,做出的肉焯豆腐是红冬冬几大碗,又烫,口味又重,其滋味格外麻辣可口。脚夫们非常喜欢吃,从此“陈麻婆豆腐”之名传遍整个成都,甚至一些文人雅士也跑来要吃“陈麻婆豆腐”。据车幅先生所著的《川菜杂谈》一书记载,至民国时期的20年代,陈麻婆老店又请了一位红锅掌勺的薛祥顺师傅,将“麻婆豆腐”推向了极致。顾客们自己带去清油、牛肉,车幅先生一旁观察,见薛师傅将清油倒入锅内煎熟(不可煎透),然后下牛肉,待到干烂酥时,再下豆豉与豆瓣,随后将豆腐摊手上切成方块,“倒入油煎肉滚、热气腾腾的锅内,微微用铲子,渗少许汤水”,盖上锅盖。此时,火候最为重要。车幅先生说,他也按此先后程序回到家中试制,虽然作料齐全,却难以到达薛师傅的水平,关键就在于难以掌握火候。

“麻婆豆腐”如今已经名扬海外,日本也出现过一种罐头“麻婆豆腐”,打开罐头后,下面用火点燃,即可食之。这种罐头在70年代在中国市场出现过,但它完全不是“麻婆豆腐”的正宗味道。我后来在几家高档川菜餐厅吃饭,点菜要“麻婆豆腐”,服务员摇头道:“没有。”那眼神似乎责怪我,怎么到我们这儿来吃“麻婆豆腐”?仿佛是只有燕窝鱼翅鲍鱼海参,才是说得出口的名贵菜肴。其实,他们并不明白,食材可否珍惜昂贵,与厨师能否展示真正川味的烹饪特色,并无关联,有时候倒是那些大众菜更能体现其技艺和烹饪风格来。自从“三家村”川菜馆关门后,我几乎没有再品尝到正宗的“麻婆豆腐”了。可是,很多的家常菜餐馆都有“麻婆豆腐”这道菜,以前是牛肉末焯豆腐,如今改成了猪肉末,豆腐则大多是冰箱里存放很久的老豆腐,有时候连豆豉也不放,浇一些辣油、豆瓣酱,更不注重火候,在锅中随便一炒,就端盘上了餐桌。这样的大众菜,如今不仅是粗放式经营,简直是粗劣式经营了。如此粗劣式经营的川菜家常菜还有“宫保鸡丁”等,几乎每个小饭铺都有,而且价格极便宜,越做越粗糙,大大损害了川菜的名声。

车幅先生的《川菜杂谈》收入了一篇文章《名品“Y”了向谁说》,此文收进胡绩伟老人的三封信,两封信是致车幅的。一封信是答“四川自贡食品(集团)公司腌腊品加工厂”的。胡绩伟老人的信中述说了他吃“火边子牛肉”,吃冬菜,吃大头菜丝,吃麻辣香肠,都与以前的川味相去甚远。胡绩伟老人大声疾呼不能让那些伪劣的“川味产品”泛滥,“这正如北京到处‘川味正宗’的饭馆,大都已离川味远之又远。”“现在,假货、赝品、伪劣产品大为流行,这简直是‘自毁长城’,希望四川人争口气,千万不要把老祖宗传下的好产品、好名誉给败坏了!”车幅先生在文中分析产生假货、赝品、伪劣食品的原因,主要是工商行政管理不善,再就是“个体户制假售假,如过江之鲫”。我很赞同他的看法,同时也补充一点,饮食行业倘若要想做出真正的美食,自然谁也不能不顾及利润,但经营者眼睛一味盯着钱,必难烹饪制作出美味佳肴来。因为,按照我们民族的传统观点来看,烹饪也是一门艺术创造,它是要用心灵去感应的,绝不是简单的厨房操作行为。

《川菜杂谈》描写了一些著名文化人与川菜的轶闻。譬如,张大千嗜吃川菜笼笼蒸牛肉的趣事,作家李劼人开设川菜馆“小雅”对发展川菜美食的贡献,作家艾芜、流沙河对川菜制作的卓绝见识,台湾作家陈若曦在成都“市美轩”品尝川菜的情景,以及名人黄宗英、沈醉、柳倩、冒舒湮等嗜吃川菜的美食之乐等等,人物描写生动有趣,博识多闻。谈及川菜的历史文化,既有饮食学理论深度,又有充满情趣的文人雅识,确乎可称为“心明天下事,肚知百家味”。书中引用了作家艾芜的话:“单是吃饭,只消一两样菜就可以了,甚至不必要鸡鸭鱼这类荤菜。欧美人的饮食,虽然以肉食为主,不就是做一菜一汤,几片黄油面包吗?中国人请客饮酒,可就需要很多的美味佳肴,起码也得有十多样。因为吃酒吃菜,完全是品味,尝其芳香,乐其可口,好的名菜都是千百万人同声赞美,表示过真诚的喜悦。也可以说,中国各地的菜肴美味,是历代千百万人品尝出来的。”车幅先生也认为,美食家要善于吃,也善于谈吃,发现在吃中所蕴含的生活之美。他还以为,“美食家不等于厨师,但从理论上讲,厨师应是先天的美食家,因为他首先要知味。”厨师应是美食家的老师,美食家只有真正明瞭了厨师的烹饪技艺,才可能有的放矢做出品评。

《川菜杂谈》中,作者还介绍了几位川菜烹饪大师。

序言作者唐振常先生说到车幅先生:“成都菜馆的名厨,他没有不认识者,常共研讨,得厨师实践之精妙,又能从饮食之学理而论列之。”车幅先生专文介绍了曾国华,他在解放前的成都著名餐馆“朵颐”“竟成园”“蜀风”都担任过主厨,很多食客邀约下馆子,不说去吃某餐厅,而是说:“走,去吃曾国华!”曾国华曾经专门为毛泽东、朱德、杨尚昆等中央领导服务过,后来又出国到美国纽约,在中国开办的纽约“荣乐园”担任主厨,曾经多次在海外烹饪大赛中获奖,是一位可称为川菜烹饪大师的名家。

另一位名厨史正良,从小便拜师学艺,80年代他尝试对川菜传统菜肴进行一些改革,又从其它菜系汲取长处,推出了许多创新名菜,譬如“鱼香虾球”“火爆春蚕肚”“茄汁茶花鱼”等,史师傅多次出国到菲律宾、瑞士、瑞典的大饭店表演川菜技艺,先后受到海外报刊的报道,是又一位具有创新精神的川菜烹饪大师。

再有一位张雨山师傅,曾经在著名川菜餐馆“颐之时”担任过主厨,也为毛主席做过菜。毛主席闲暇时约他聊天,还送给他泸州老窖两瓶。车幅先生还撰文记录黄保临老先生的“炊事十则”,以“姑姑筵”闻名的黄家川菜传人黄老先生认为,“十则”中以第三则“选择原料”与第五则“掌握火候”最为重要;还说“烹饪艺术的突出特点就在于有创造性的特点”。所以,那些烹饪大师们也是艺术家,他们传承与发展了川菜文化,既继承了传统川菜的特色风格,又时有创新与发展。他们的经验之谈,其实也是川菜文化的精华。

我一直认为,厨师们可分为三流,第一流可称为“厨师”,即是这些烹饪大师们将烹饪真正当成一门艺术,完全是用心灵来感应,来创造的,是真正的知味之人,这些佼佼者居于少数;第二流可称为“厨匠”,他们一切本着老谱去做,操作时也很精心,却毫无创造之感,亦无知味之感,仅仅以烹制名贵食材为乐,或是再搞几道“造型菜”,充满了匠气,大多是如今高档餐馆或酒店会馆的主厨,虽然也有一定技艺,却未必将烹饪之事打心眼里看成是一门艺术。第三流则可称为“厨工”,他们实质上仅将自己的工作看成是简单的厨房操作,根本就不关注什么“选择原料”与“掌握火候”,只要做熟了应付顾客,便完事大吉。甚而过之,还有人满脑子以赢利赚钱为目的,将过期或冒牌的伪劣食品来欺骗食客。如今的饮食业,其实是“厨工”居多,就连“厨匠”都很少,恰如胡绩伟老人所言,这些人其实是在糟蹋与毁坏先人传承下来的川菜文化!

《川菜杂谈》一书还引述了开办过著名餐馆“荣乐园”的蓝光鉴老先生所言,所谓“川菜正宗者,是在川味原有的基础上,甲南北之秀而自成格局也。它保持了强烈的地方色彩、地方风格和地方特色,以川人喜欢吃的味道出之;另一方面,它又是集南北烹调高手所做地方名菜的‘杂交混血儿’”,“文化交流,互相渗透,相辅相成,这才是带有创造性的正道。”

川菜起源于古代巴国和蜀国,春秋时期便见萌芽,秦汉时期已成格局。西汉扬雄的《蜀都赋》对川菜曾经有描述,说明川菜的烹调技艺已经达到很高水准。而西晋文学家左思的《蜀都赋》对川菜也极尽赞美之辞。东晋史学家常璩的《华阳国志》,也对蜀地的饮食风味作过“尚滋味”“好辛香”的评价。唐宋时期,诸多著名文人就更多对“蜀味”“蜀蔬”和“蜀品”的好评。在记载北宋都城汴梁风情的《东京梦华录》和记载南宋都城临安风物《梦粱录》中,就描述了当地专门经营“蜀味”“蜀品”的风味食店与酒楼。

川菜发展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汲取与包容其它地方菜系的精华。历史上,从全国各地入川的人甚多,秦汉时便有大规模的中原移民,以后各朝代也陆续有过移民迁徙潮。历代统治者派去治蜀的官吏,以及入蜀经商的商人,便都将自己的饮食文化习俗带入四川。名馔佳肴的融合,烹调技艺的交流,使得川菜文化丰富多彩,品种纷繁,口味变化。

川菜的烹调方法极为多样,清朝乾隆年间已有38种,如炒、煎、干烧、炸、熏、腌、卤、泡、炖、焖、烩、贴、爆、蒸、熘、煨、煮、淖、煽、糁、酿、糟、风、拌、烘、烤等等,尤其擅长小煎小炒及干煽干烧。由于烹调技艺丰富,调味变化也多样。口味多,口味广,口味厚,人们赞誉川菜是“一菜一格,百菜百味”。其主要味别有咸鲜、家常、麻辣、鱼香、姜汁、糊辣、糖醋、甜香、荔枝、五香、蒜泥、椒麻、芥末、怪味、酸辣、椒盐、香糟、豆瓣、陈皮、烟香、麻酱等数十种,而其中家常、鱼香、怪味、椒麻、麻辣等风味,为川菜独有特色。

川菜中有高级筵席、普通筵席(百姓们又称呼为“田席”)以及大众便餐三类。高级筵席以食材珍稀、品种纷繁、制作精细、口味众多著称;普通筵席则讲实惠、重肥美,荤素并举,朴实无华。而大众便餐经济实惠,口味多变,品种多样,能够适合各阶层的口味与消费需要,其中一些菜肴如回锅肉、宫保鸡丁、鱼香肉丝、麻婆豆腐、毛肚火锅,如今几乎风靡全国,真正成为了人们最常见的“家常菜”,而脍炙人口的民间小吃,如赖汤圆、夫妻肺片、灯影牛肉以及抄手和担担面等,也都普及各地。清末的《成都通览》一书记载,那时成都的风味菜肴及各类小吃有1328种。解放后,川菜又有更大发展,品种发展到5000种左右。车幅先生在《回眸世纪说川菜》一文中,记载了1986年在中国烹饪协会上世界厨师协会主席、加拿大人汉斯·富士勒对我国烹饪艺术发展与繁荣的赞誉:“多少世纪以来,全世界用中国烹饪艺术的天才不断丰富自己。”此话是意味深长的。在中国烹饪艺术中,川菜可说是影响极大的风味菜肴,它的繁荣发展也是对世界文明的贡献。


京城的湘菜馆

老舍小说中也有描写吃饭馆的场景,其中惟妙惟肖地体现了老北京人的饮食风俗。譬如,《老张的哲学》里写几个主人公吃涮羊肉,另外一些小说则是写吃鲁菜。唯有《四世同堂》一书,写两个反面角色冠晓荷拉瑞丰去吃四川饭馆,而瑞丰是地道的老北京人,怕吃辣。于是,经历过官场市面的冠晓荷便安慰瑞丰:“真正的川菜并不辣,请你放心!”淡淡几笔,写出了那个时代的人物风情。

北京城从明代始即盛行鲁菜,成为宫廷菜系的蓝本。以后,清代基本沿袭了明宫御膳特色,虽然也融汇了满洲菜与江浙菜,但三、四百年来,北京城菜肴的正宗仍然是鲁菜。老北京人对南方菜一直不很适应,或许偶尔有兴趣品味淮扬菜及闽菜,却从来将品尝火辣辣的川菜及湘菜视为畏途,只有极少数交际场较活跃的人物,为换口味尝个新鲜,才会放胆去品尝川菜与湘菜。可以说,直至民国初期,多数老北京人的饮食口味还是相当保守的。

民国初期,南方诸省人士来京人数剧增。西长安街相应产生了一批经营淮扬菜及闽菜浙菜的餐馆,但生意并不很景气。川菜与湘菜更是声名不彰,属于非主流菜系。川菜与湘菜进京,较大规模是在解放后。尤其是湘菜,那时北京城有两家较著名的湘菜餐馆,曲园酒楼与马凯餐厅。其中,曲园酒楼最为著名。它始开业于长沙,且已近200年历史,因其在长沙的房屋建筑呈葫芦形,故名“曲园”。以后,它迁南京营业,颇有名声。解放以后,又从南京迁来北京,一时成为文艺界著名人士及侨胞、外宾经常光顾的著名餐馆。据说,大师齐白石老人晚年便常常光临此处,还为曲园酒楼写匾作画。我少年时也曾经与父母去过几回。记得,这里的炒鳝糊做得最为地道。

我少年时随父母赴湖北咸宁,在文化部五七干校呆了三年,那里的伙食简单又乏味,加之冬季气候阴冷潮湿,我们都学会了吃辣,往清水煮萝卜和熬洋白菜里放一些辣椒酱,才可勉强佐餐。湖北与湖南毗邻,人称两湖地区,饮食习惯也大致仿佛。因此,我们回京后,也对吃湘菜情有独钟了。特别是改革开放后,餐饮业很繁荣,各大菜系餐馆在京城遍地开花,迅猛发展。这几十年间,北京人的口味也大变,不仅可吃酸吃甜,也可吃麻辣了。川菜曾经在北京风行一时,各种麻辣火锅至今不衰。湘菜也有勃兴之势,比如“湘鄂情”餐馆即生意火爆,我与朋友吃过几回,是在不同的几家分店里,都已经成为北京城著名的湘菜馆。

我家住的白云观附近也开起了一家湘菜馆“新白云祥湘菜酒楼”。这是一家中型餐馆,真正可称“酒楼”。楼下为散座,楼上则辟为单间,装修比较朴素。但是,这家餐馆经由老板艾正刚接任后,特别注意保持自己的特色菜肴风味,头一桩特色招牌菜是烧团鱼。团鱼又称鮰头鱼,是洞庭湖一带的野生鱼,肉质细腻鲜美,白嫩如脂,鱼皮肥美,苏东坡有诗赞美:“粉红石首仍无骨,雪白河豚不药人。”鮰鱼多产于湖北石首,是兼具河豚、鲫鱼之鲜美的“水底羊”,既无河豚药人之毒素,又无鲫鱼多刺之不足。“新白云祥湘菜酒楼”烹饪此道佳肴兼有五种做法:三湘鮰头鱼、清炖和清蒸、以及干锅与豉汁。其中尤以三湘鮰头鱼最受顾客喜爱,其主要做法是先宰杀鲜活鮰头鱼,放置油锅,煎成两面金黄,又用猪骨、鸡骨熬成的高汤,放入秘制的十二种中药,先用大火煮,再用小火炖,便做出一道自创的招牌菜。我品尝一回后赞不绝口,难忘其美味,就常常去吃这道菜。我以后甚为好奇,很想知道此道菜是如何创出?遂问起当堂的周经理,她告诉我说,为确保“白云祥酒楼”的湘菜特色,这座餐馆的各位厨师大都来自湖南,烹饪三湘鮰头鱼的主厨,就是洞庭湖畔的湘籍人士,其祖辈原是世代的渔民之家,才创出了这道堪称经典的招牌菜。

最近,“新白云祥湘菜酒楼”又开始经营常德风味的钵子菜,钵子菜的一切原材料均取自湖南常德,其中以农家土鸡钵、土鸭钵、腊猪蹄钵及腊味涮四蔬、黄焖有机鱼头等,皆是最具风味特色的湘菜菜肴。农家土鸡钵与土鸭钵都采用湘菜传统的煸、炒、煨炖,经过煸炒后,肉质收缩,肉质纹理出现疏松,将五种香料煸入肉中,配以高汤煨炖,既保证原材料营养不会流失,又使得肉质松软、糯香,再配以青、红辣椒和青蒜,更加增色、增味、增香。湖南湘北地区的饮食风俗习惯造就了这一烹饪手法,所以,品尝过这里的常德钵子菜的顾客们纷纷赞不绝口。其间,腊鱼与腊肉是他们最为引以自豪的特色食材,而湘北的腊味制品不同于其它地方的腊制品。他们不用烟熏,不用火烤,保持原生态、原质、原味,直接用精制食盐腌制,再将其晾干,并且时间只能是在腊月才能制作完成,在其它季节制作的则难以保证腊肉和腊鱼的鲜香,也难以保证质量。这些腊肉和腊鱼制作后,可保证一年以上质量不会变化。更甚之,将腊肉与腊鱼用坛子封好,掩埋在地下,可有三年以上的保质时间。这座餐馆里具有湖南特色风味的钵子菜深受广大顾客们欢迎,原因就在那些菜的食材大都来自湘北,真正是原汁原味的湘菜。

“新白云祥湘菜酒楼”的另一道特色菜是黄焖有机鱼头,亦堪称一绝。鱼头的产地是湖南常德的柳叶湖,那里1994年被湖南省政府确定为湖南省的旅游度假区,属于零污染的绿色环保区域,所产珍稀物品众多,尤其以淡水鱼最为知名。黄焖有机鱼头,肉质细嫩,口感香滑,厨师专门用常德产的土辣椒为此道菜的主要配料,湘菜特色更浓。品尝过的顾客们赞声不绝,尤其是那些湖南湘北地区的老乡们吃过了这些家乡菜,纷纷感叹:“又好像回到了家里!”“又吃到家乡的风味菜啦!”老板艾正刚对我说,听到这些夸赞,是他最开心的时刻。而且,能与顾客们找到共鸣,也是他与各位厨师们梦寐以求的效果!

我家地处二环与三环之间,地理位置绝佳。因此,在十年间曾经有过十数家餐馆开业,但长期坚持营业又以特色菜为主的餐馆并不多。大多数餐馆在竞争中先是以特色菜招徕顾客,随后又以家常菜为主打。渐渐地那些餐馆的地方特色就在竞争中消融了,随后即是关闭。唯有这家“白云祥湘菜酒楼”始终经营湘菜,坚持十数年不辍,还苦心创出一道又一道有特色的风味菜,功夫不负有心人,遂形成了其特有的顾客群。尤其在双休日,常常是顾客盈门,门前停满了各种型号的小汽车。


杭帮菜,文人菜

有人说,鲁菜是明清两代宫廷御膳的饮食蓝本,是北方菜的佼佼者,造型典雅,味道醇正,官府气息浓重;浙菜尤其是杭帮菜,源自于文人荟萃之地,菜品雅致,精巧细腻,颇含士大夫文人气息;粤菜的形成得益于开放口岸后的商市繁荣,集约南北中西风味一体,菜肴新颖,选料广博,独具商业商人气息;川菜广采各地菜系精华,其家常菜最为丰富多样和经济实惠,制作精细,口味多变,极富民间菜气息。此说不无道理。

杭帮菜的开山人物,可称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著名文学家苏轼。宋元祐四年(1089),苏轼任杭州知州,当时西湖年久淤积,湖水干涸,几乎已成菰蒲丛生的沼泽了。苏轼具文呈奏朝廷,调集20余万人疏浚西湖,将挖捞出的菰草淤泥筑成一条南北向的长堤,人们后来命名为“苏堤”。“苏堤春晓”是西湖佳景之一。据说,杭帮菜中的“东坡肉”即与此有关。杭州百姓们为了感谢苏轼的善政,送给他很多猪肉、绍酒。苏轼决定将这些慰劳品与疏浚西湖的民工共享。他嘱咐家人烹制了香酥肥美的红烧肉,把肉块切成方形小块,授以“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时它自美”秘诀,加足绍酒煮烂,由此便有了“东坡肉”的发明。

苏轼可称为中国古代的大美食家。他一辈子为宦生涯起伏跌宕,饱尝荣辱苦难。可是,随他历仕于江浙、中州、南粤,也就饱尝了南北各地肴馔。他写过关于美食题材的很多诗文,如《老饕赋》《菜羹赋》《食猪肉诗》《豆粥》《扬州以土物寄少游》《鳆鱼行》等,这些诗文生动形象地体现了他对美食烹饪的兴趣,以及品尝美食佳肴的丰富经验。因此,在杭帮菜中与苏轼有关的名馔很不少,比如“东坡肉”“东坡肘子”“东坡豆腐”“东坡玉糁羹”“东坡菜脍”“东坡墨鲤”等等,清代戏剧家李渔对此很不以为然,他在《闲情偶记》中谈到“东坡肉”时,就认为此菜名有亵渎东坡之嫌。但是,人们以名人为美味佳肴命名,已是约定俗成之举了,固然此中也有附庸风雅或牵强附会处,却也未便深究的。

饮食烹饪学的专家邱庞同先生写有《古杭州菜漫议》,认为杭帮菜的形成是宋室南渡之后,定杭州为南宋王朝的都城(当时称临安),此时杭帮菜已经成为中国“南食”之佼佼者,俨然为一重要风味菜系的流派。靖康之耻,建都临安,北方名门望族及大批百姓南移,杭州城迅速繁荣发展,很多汴京人开设酒楼、食店谋生,当地固有的菜肴与北方及西南各地饮食频繁交流,烹饪技艺不断提高,名菜佳肴不断涌现。吴自牧的《梦粱录》、周密的《武林旧事》以及《西湖老人繁胜录》等野史笔记俱记载了临安城内饮食业兴旺发达的景象,以及遍布街巷的酒楼食店中琳琅满目的美味佳肴。

据《梦粱录》记载,临安城当时的诸色菜肴近300多种。赵珩先生在一文中抄录了《武林旧事》的记载,南宋绍兴二十一年十月,宋高宗临幸张俊府第,留下一份完整的御筵食单,食单所列的各种食品就有二百多种,这顿饭大概要从上午吃到傍晚了。张俊是陷害岳飞的大佞臣,以谄媚逢迎宋高宗为能事,这张食单亦可看出其生活的奢侈糜烂。“暖风吹得游人醉,只把杭州当汴州!”临安城内景色迷人,青山绿树,湖水粼粼,白堤苏堤,游人跚跚,画舫如织,艇船似梭。《梦粱录》上描绘,西湖上这些画舫,有长约20余丈及10来丈的各色样式,有可容百余人或数十人不等的大画舫,雕栏画栋,精工巧造,画舫上可摆筵席,且载有歌妓唱曲;亦有富豪自造的采莲船,船围以青布为棚,装饰得考究精致。西湖的游人,最多是文人,游湖吟诗。西湖边有一座著名的酒楼,名“半乐楼”,很多文人雅士留下了脍炙人口的诗篇。南宋爱国诗人陆游,也是一位精通烹饪的美食家。他的诗词中咏叹美味佳肴的篇章有上百首之多,在杭州也留下诗句:“水明一色抱神州,雨压轻尘不敢浮。山北山南人唤酒,春前春后客凭楼……”山光水色的滋润,文人情怀的熏陶,四方食味的融汇,皇室气派的浸染,使得杭帮菜已经成为融南北特色为一体的新型风格的菜系流派了。

《梦粱录》记载:“杭城风俗,凡百货卖饮食之人,多是装饰车盖担儿,盘盒器皿新洁,以炫耀人耳目,盖效学汴京气象。及高宗南渡后,常宣唤买市,所以不敢苟简,食味亦不敢草率也。”其菜品造型愈加细腻秀雅,讲究刀工刀法,注重柔和清淡的配色,口味清鲜,脆软腴润,以纯真精巧见长。

浙江的文人美食家多,名厨也多。他们留下一批颇有影响的烹饪典籍,也使得浙菜及杭帮菜更加富有文人气息。在宋代,有陈仁玉的《菌谱》,赞宁的《笋谱》,女名厨浦江吴氏的《中馈集》等;明代有慈溪名厨潘清渠的《饕餮谱》,其中详细记载了浙江等地的400多种精美菜肴;又有高濂所著的《饮馔服食笺》等烹饪书籍;而明末清初的名士张岱也曾经在《陶庵梦忆》的“方物”一文中为我们列举了杭帮菜丰富多样的食材,如嘉兴的马鲛鱼脯,陶庄的黄雀,杭州的鸡豆子、花下藕、韭菜、玄笋,萧山的莼菜、鸠鸟、青鲫,诸暨的香狸,台州的瓦楞蚶、江瑶柱,浦江的火肉,绍兴的破塘笋、独山菱、河蟹,三江屯的蛏、白蛤、江鱼、鲥鱼等。浙北为杭嘉平原,水网密布,土地肥沃,农牧渔业兴旺,四时鲜蔬果物供应不断,再加上浙西及浙南的山珍海味,东南沿海的海鲜水产,为浙菜及杭帮菜提供了极其丰富的优质食材原料。

张岱是一位有民族气节的遗民,明亡后披发入山,安贫著述,著作甚多,可惜流传下来仅余《陶庵梦忆》及《西湖梦寻》数种。他的小品散文被称为独绝,笔墨潇洒,情致隽永,文笔轻灵,精彩纷呈,一支笔写尽了西湖山水、园林景观、名胜古迹、风俗人物等方方面面。记闵老子茶艺的清绝,忆西湖蟹会之雅集,充分体现出杭帮菜为文人菜的文化品味。

清朝还有几位著名文人也与杭帮菜有关的,他们妙笔生花,记述了多种浙菜及杭帮菜的精美肴馔,且对浙菜及杭帮菜烹饪技艺的提高,促进其繁荣发展和扩大其影响,都起到了极大作用。戏剧家李渔著有《闲情偶记》,其中“饮馔部”中推崇美食鲜蔬,以为笋为第一,蘑菇为第二,还大力推崇莼菜,并独特地将莼菜、蘑菇、蟹黄及鱼肋合烹,命名为“四美羹”。他喜吃鱼,嗜食蟹,提出食公鸭最具养神补气之功效。李渔晚年迁居杭州的“层园”,他的美食养生观颇为后世烹饪名家所重视。清朝康熙年间的大诗人朱彝尊,浙江嘉兴人,博通经史,曾经应博学鸿词试后任翰林院检讨,其诗名与王世禛齐名,同为诗坛领袖。他留下关于美食烹饪的著述二卷,名为《食宪鸿秘》,该书收录了400多种食品制法,较多的是江南地区菜肴,内容很丰富。另一位著名诗人袁枚写了《随园诗话》后,晚年又撰写《随园食单》,记载了340多种名菜佳肴、面点及粥、酒、茶的制法,还论述了烹饪操作中应该注意的事项、须克服的弊端及饮食理论等。

《随园食单》有重要的史料价值。袁枚是杭州人,他的这部烹饪学著作可称是给杭帮菜书写了浓重的一笔。随后,也有杭州人施鸿保在清朝嘉庆同治年间写有《乡村杂咏》,用170多首诗歌吟咏其家乡的食品菜肴,此书的手写本仍然保存在北京图书馆,也是杭帮菜文化形成的见证。绍兴人童岳荐的《调鼎集》也收有一些杭帮菜的烹饪制法,其中如糟火腿、东坡肉及醋搂鱼等,还是杭帮菜饭馆中所保留的重要传统名菜。杭帮菜中的文化品味与这些文人士大夫们是紧密相联的。

在西湖白堤附近的著名餐馆“楼外楼”,可称是杭州城中最负盛名的餐馆。据说,晚清著名学者、经学大师俞樾原来寓居在广化寺东的“俞楼”,前来拜谒的文人雅士很多。俞樾在家中时常以醋鱼招待客人。以后,有商家从中看到了商机,借重俞樾的名望,在“俞楼”的外面又开了一家餐馆,便取名为“楼外楼”,意即“俞楼”之外的酒楼。楼外楼餐馆中,西湖醋鱼成了招牌菜,尤其经过几代厨师的不断摸索改进,此菜成为喧腾众口的一道名菜。1964年,周总理在杭州设国宴招待外宾,西湖醋鱼成了宴会上一道主菜。我到杭州去过几回,其中三次去过楼外楼餐馆吃饭。头一回在楼外楼餐馆吃饭,是我两岁之时。先父携母亲与我回宁波老家探亲,途径杭州,有个好友便请我们一家人在那里餐聚。我那时还幼小,却执意要自己也得有个座位,桌前有一份碗筷,引得父亲友人及服务员大笑,说我“人小鬼大”。我对此事已经全无记忆,还是先父生前将此轶事做为笑谈而提起的。以后,我两回到楼外楼餐馆吃饭,却是在90年代了,也都是朋友相邀。其中一次,请客的那位杭州友人点菜,当然首选是西湖醋鱼、龙井虾仁及虾油鸡等,服务员却说,龙井虾仁没有。因为那时是秋季,无法采撷到龙井新叶。若用旧叶,便做不出真正的“龙井虾仁”。我听了后,颇为这个名餐馆的这份坚持而心生感动。后来,上来一份清炒虾仁,友人介绍说用的食材是钱塘江的河虾。那虾仁鲜美脆爽的味道,岂是如今的养殖虾所可比拟?桌上的菜肴,无不体现出杭帮菜的文化品格,清雅细腻,鲜美滑嫩,口味纯正,风味独特。还有那里的虾油鸡,据说也是用特地挑选的“三黄鸡”所制,味道浓郁,鲜嫩可口。

直至晚清,北京城的餐饮业还是奉鲁菜为正宗的。以“八大楼”“八大居”、便宜坊、全聚德为首,几乎都是福山帮独霸一方。民国初期,北洋政府里南方诸省来京做官任教的人们剧增,这些官吏与教授们收入颇丰,且个个都思念家乡的美味佳肴,于是,南方外省风味的餐馆就应运而生。那时,北洋政府的教育部、邮政部在西长安街,一家又一家经营淮扬菜、浙菜、闽菜南方风味的餐馆便纷纷开设。它们的字号里都有一个“春”字,如经营淮扬菜为主的“同春园”,经营镇江菜及淮扬菜为主的“淮扬春”,以及“鹿鸣春”“庆林春”“大陆春”等等,这些江南风味的餐馆在京城号称“长安十二春”,也有人称其为“八大春”,取“十二春”中最著名的八个餐馆,与“八大楼”“八大居”相对应。在《鲁迅日记》里就有林语堂邀请鲁迅在“大陆春”吃饭的记载。当时,京城里也聚集了一批教授、学者,例如梁启超、胡适、陈独秀、鲁迅、林语堂、钱玄同等人,这些人同时也是美食家,文人雅集,友朋聚饮,是一桩风雅事,淮扬菜及杭帮菜则更由此蕴藉了文人气。这大概就是江南地区菜肴——也包括浙菜及杭帮菜在京城最早兴旺的一时期吧。

北京人喜欢追逐时尚,吃腻了鲁菜后,也都愿意换一换口味,便纷纷品尝淮扬菜、浙菜及闽菜。那时,北京人畏惧川菜的麻辣,品味川菜还未能形成风气。民国时期所谓“长安十二春”的黄金时代,很遗憾也不过维持了一二十年,民国政府的国都南迁金陵,一些政府机关也都迁走了,“长安十二春”失去了主要顾客,便纷纷衰落了。不少餐馆相继停业,仅有“同春园”数家餐馆勉强撑持下来。后来,连年战争,经济凋敝,北京的餐饮业元气大伤。直至新中国成立后,才陆续又有些南方风味的餐馆重新开张。而浙菜及杭帮菜重新振兴,复张声势,又在北京城红火一时,则是在九十年代末期了。京城里纷纷开设杭帮菜新餐馆,以致于有些餐饮业人士还以为杭帮菜是新兴的菜肴流派。邱庞同先生在《古杭菜漫议》中说,“其实不然。从历史上看,杭帮菜(扩大言之是浙菜)早就是中国菜的主要流派了。”他的那篇文章尤其谈到宋、元、清各代文人对杭帮菜的扩大影响及创新起到了很大作用。我的祖籍是浙江宁波,因此我一直对浙菜及杭帮菜情有独钟,闻知有好的浙菜餐馆就要去品尝,哪怕是点上一两个菜,或邀一二位好友吃一顿小馆呢。可惜,我所品尝的那些浙菜的餐馆,如“淮扬春”“孔乙己”等,其实大都是江南地区各菜系的混合,既有杭帮菜,也有苏锡菜,再兼之以“本帮菜”,可称为“江南菜”。譬如,孔乙己餐馆是我家较喜欢的一家餐馆,原本是以浙菜的绍兴菜为主的,后来也成为这样的大融合。我记得,崇文门附近以前确实有一家较纯粹的杭帮菜餐馆,也是我妻子发现的。我们一起去品尝过几回。我在那儿吃过一次西湖醋鱼,颇有些失望。其烹饪法及糖醋汁果然很地道,可菜肴里难掩一股土腥味儿。那天,我对一位浙籍老友直率说出自己的感受,他也悄悄点头,对我说:“那可不是!我们在‘楼外楼’吃的是钱塘江的鱼,可这里是养殖鱼!嘿,在北京,我们是吃不到真正的杭帮菜的!”他说的是实话,因为我们难以寻觅到真正的杭帮菜食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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