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岳湘水丨司空曙与茅洞桥

2017-09-16 04:56:16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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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曙与茅洞桥

作者丨甘建华

(司空曙画像)

多年以前,我从青海高原回到雁城衡阳,在一个偶然的时空中,读到唐代著名诗人司空曙《送曲山人之衡州》。当时脑子恍惚了许久,难道诗中的“茅洞”真的所指吾乡茅洞桥么?但它的确是与“衡山”相对应的——有什么问题吗?

经过二十多年的时光洗汰,我在做了大量的湖湘文化笔记之后,明白1200多年前的司空曙,真的写下了衡阳南乡名镇茅洞桥的第一首诗歌,这在清代乾隆《清泉县志·艺文志》中也有记载。它无可置疑地成了茅洞桥的文化源头,因为我们再也找不到比它更古老的文字记载了。诗曰:

白石先生眉发光,已分甜雪饮红浆。

衣巾半染烟霞气,语笑兼和药草香。

茅洞玉声流暗水,衡山碧色映朝阳。

千年城郭如相问,华表峨峨有夜霜。

我一直揣测司空曙是否曾来衡阳一游。读其《贼平后送人北归》一诗,写于平定安史之乱(公元755年12月16日至763年2月17日)以后,首联即说:“世乱同南去,时清独北还。”《新唐书》载司空曙为广平人,这个地方在今河北省境内,是安史之乱的重灾区。“世乱”之时,他和友人一起逃到南方避难,如今天下已经太平,友人得以回去,自己缘何仍滞留他乡呢?再则,《送曲山人之衡州》是否写于此时?是否真的将这个朋友送到了衡阳,甚至携手登临南岳衡山、寻胜茅洞桥了呢?

山人,一般指与世无争的隐士、高人。曲山人的生平不详,究竟是自号白石先生,还是被比作传说中的古代仙人白石先生,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这个山人非同寻常,啜饮的是甘甜的雪水、红色的果浆,衣巾飘拂着云霓晚霞之气,身上散发着药草芬芳的香味,双眉发光,谈笑谦和,极是讨人喜欢。他肯定与衡阳有关,不是衡阳人,便是作衡阳游,而且与茅洞桥大有干系,曾经不止一次向诗人描述过这个地方,否则那么多的衡阳美景不提,怎么会讲述“茅洞玉声流暗水”呢?可见茅洞桥下的潺潺流水如玉似珠,在他们的心里留有非常深刻的记忆。末句典出汉朝丁令威学道成仙后化鹤归来,落在城门华表上做人言:“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这是以丁令威比拟曲山人,诗人希望与他再度相逢,可见友情甚笃,让人歆羡不已。

茅洞桥现在叫茅市镇,历史上一直隶属衡阳县。清代乾隆二十一年(1756),湖南巡抚陈弘谋奏请恩准,析衡阳县东南境置清泉县。民国初年(1912)再度并入衡阳县,1952年7月分出置衡南县,茅洞桥自此隶属衡南。乾隆《清泉县志·市镇》云:“茅桐市,在城南八十里。”同治《清泉县志·建置》云:“茅洞桥在城南八十五里。”民国二十六年四月(1937年5月),衡阳图书馆设计委员会主任罗炜编著《衡阳便览》称,“茅洞桥距城九十里”。三者说的可能都是原来衡阳去祁阳的衡祁古道,经雨母山竹雅村、洲市灵官庙、南乡埠、铁冈铺、藕塘冲、黄江山、谷乙塘至茅洞桥,一条最近距离的直线,全部铺的石板路,旧迹至今尚存。但从我记事起,从衡阳往茅洞桥,都是以衡阳市区汽车西站计算里程,沿322国道经头塘、二塘、三塘、四塘、五塘,六塘就是谭子山镇,每塘十里,这一段路程是30公里。再折向南行,过湘桂铁路线,沿X072公路走20公里,经过京山坳、代泉亭、三星亭,就是茅洞桥街边上的半边街封姓人家,合计50公里,乡间俗称一百里,沿途都有路碑指引。

茅洞桥旧时并非只有一座桥,而是有数座石拱桥。三拱桥在镇东头,镇中是一拱桥(也叫鸡仔桥),再往上是蔡公桥,老布街那儿有一座二拱桥。但具体哪一座是茅洞桥,各种说法不一,甚至语焉不详。衡阳市地名委员会1986年4月编印《衡阳市地名志》,“茅洞桥”词条称:“镇内有古石拱桥,桥旁有一阴洞,洞口芭茅丛生,故名茅洞桥。镇因桥名。”衡阳市政协2014年编印《衡阳地名文化》,“茅洞桥”词条称:“相传该桥原是衡阳通往祁阳路上的一座单曲石拱桥,长约3米,宽约1米,高约1.5米,因桥下有一暗洞,洞口芭茅丛生,故名。”并称从司空曙一诗推知,“桥当建于唐代或更早,然桥已于1979年拆毁。1981年冬,人们在茅洞桥衡南一端又建了一座长20米,宽6米,高9米的单曲拱桥,沿用‘茅洞桥’之名。”我开始不知其所云,“衡南一端”又是什么意思,后来推测这说的是镇中新建的兴隆桥。

其实,真正传说中的茅洞桥,在三拱桥往老街行走约30米转弯处,是一座单拱石桥,如今已在路面以下。1980年代初,茅市街上大兴土木之风,该桥被填埋在路下。具体说来,就在一个名叫谢昭定的人家门口,这幢房子建在河上,河水穿屋而过。当地四乡八野溪流纵横,汇入一条名叫栗江的河流,但茅洞桥并没有架于栗江之上,而是一条从甘斗冲水库方向流淌过来的无名小溪。

茅洞桥地处栗江上游,乡间父老一般将这段栗江称为茅水河。最初听到“茅水河”三个字,是从我的一位小学老师那儿,他给我们用正宗茅洞桥腔,朗诵自己的诗作《啊,茅水河》,当时情景犹在眼前。年轻时我在青海西宁读大学,曾经写过一首《献给茅水河之歌》,现在再读,虽然青涩稚嫩,却也不失生气勃勃。

既然说桥,那就必须说河,无河如何谈桥?关于栗江,乾隆《清泉县志》卷一“地理志·山川”云:“栗江水,在城南七十里,源出祁阳界,屈曲九十里入湘。”我手头有两种现代版本的解释,可以对照阅读。

《衡阳市地名志》P189“栗江水”载:“河名,又称栗水,湘江一级支流。源出祁东县大兴塘,于洪堰乡入衡南县境,流经柞市、茅市、长沙、龙鹤、隆市、蒸市、栗江等乡镇,于栗江镇注入湘江。全长70公里,流域面积438平方公里,落差49米,出口处年平均流量9.27立方米/秒,多年平均经(径)流量2.9亿立方米。解放后,在河上建有公路桥8座,小型水轮泵电站10座,两岸建电灌机埠多处。1966年在上游筑坝截流,兴建斗山桥(中型)水库。栗江镇至石滩河段昔日可季节性通帆船。兼有灌溉、发电、养鱼之利。”

中国社会出版社1992年12月版《衡南县志》,第四章《水文》,第一节《地表水》载:“栗江,属湘江一级支流。源出祁东县与衡南县临界处的洪堰乡洪堰村猛虎跳涧,经斗山桥、茅市、长沙、龙鹤、隆市等乡镇,至栗江镇河口汇入湘江。全长70公里,河道坡降为0.7‰,流域面积为438平方公里。由隆市石滩至栗江的河口17公里河段,原来在春夏汛期可通小木船,后因建筑河坝及防洪閘,无通航设施,自1970年起断航。”

2017年9月2日,我出面邀约茅洞桥乡友及衡阳作家,商讨茅洞桥文化地理选本写作计划,一众英雄儿女豪情万丈,发誓要做出一个标本。“茅市生活”微信公众号全小编发帖,不到半天,点击过千。有人建议搞个“同饮栗江水”征文活动,“因为流域是地域文化的自然界线,栗江是血脉,连接你我他,孕育区域文化”。我觉得这个建议很好,容我做完手头之事再说。

回头再讲司空曙。先生字文初,或作文明,大历十才子之一,生于玄宗开元八年(720),殁于德宗贞元六年(790),享寿七十春秋。大历五年(770年)登进士第,先官主簿,后迁左拾遗,再贬为荆州长林县丞(地在今湖北荆门西北)。贞元初(785),以水部郎中衔在剑南四川节度使韦皋幕中任职,终官虞部郎中。《新唐书》载:“曙性耿介,不干权要。家无甔石,晏如也。尝因病中不给,遣其爱姬。”

所谓“大历十才子”,实为唐代宗大历年间(766-779)十位诗人所代表的一个诗歌流派,共同特点是偏重诗歌形式技巧,中唐诗坛的序幕就是由他们揭开的。但这十个人中,苗发、崔峒、耿湋、夏侯审、吉中孚五人生平皆不详。据唐人姚合《极玄集》和《新唐书》记载,十才子为钱起、韩翃、耿湋、卢纶、李端、司空曙、苗发、吉中孚、夏侯审、崔峒。宋以后对这十才子又有异说,然而多不可信。有的版本中有李益(746-829),他写过两首有关衡阳的诗歌,一为《寄赠衡州杨使君》,一为《述怀寄衡州令狐相公》。

司空曙的诗文,我没有做过多的深入研究,但知其多写社会离乱,文士遭际,较真实地反映了家国山河的忧愁情怀。《过钱员外》《送流人》《南原望汉宫》《送郑明府贬岭南》等篇,或感慨人事不平,或为窜身遐荒者一掬同情之泪,都写得情词凄恻,哀婉动人。元代文学家辛文房《唐才子传》评其诗“属调幽闲,终篇调畅,如新花笑日,不可熏染”。有明一代,对其评价甚高。凌宏宪编《唐诗广选》称其交游诗“情多,所以难得”,胡震亨撰《唐音癸签》称“司空虞部婉雅闲淡,语近性情”,衡阳大儒王夫之《唐诗评选》称其《酬李端校书见赠》“温润为中唐首唱”。

司空曙的诗歌朴素真挚,情感细腻,长于抒情,多有名句。广为人知的《江村即事》:“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诗人将隐者闲适自在的世外生活,展开在一幅美妙如画的风景之中,反映江村人超逸脱俗的一个侧面,可以说是淡泊到了极致。明代谢榛《四溟诗话》评其《喜外弟卢纶见宿》:“韦苏州曰:‘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白乐天曰:‘树初黄叶日,人欲白头时。’司空曙曰:‘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三诗同一机杼,司空为优,善状目前之景,无限凄感,见乎言表。”又如“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云阳馆与韩绅宿别》),“情融神会,殆如直述”,“最能感动人意”(南宋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五)。《新唐书·艺文志》载《司空曙诗集》二卷,《唐诗百名家全集》所收《唐司空文明诗集》三卷,《全唐诗》编录其诗二卷,另有《司空文明诗集》传世。

司空曙虽然没有来过衡阳,但是他对“茅洞玉声”和“衡山碧色”的歌吟,却长留在衡岳湘水一代代读书人的心中。2014年,我开始策划编撰《衡阳诗词三百首》诗文选本、书法册页,甄选司空曙的《送曲山人之衡州》,特地约请湖南书法界两位名家挥写存录。

考察司空曙的平生交游,有不少是僧道人物,诗中不时流露出对闲云野鹤的羡慕。《寄暕上人》诗曰:“欲就东林寄一身,尚怜儿女未成人。柴门客去残阳在,药圃虫喧秋雨频。近水方同梅市隐,曝衣多笑阮家贫。深山兰若何时到,羡与闲云作四邻。”可见他不是不想“就东林寄一身”,不是不想“与闲云作四邻”,是因为“尚怜儿女未成人”,自己还有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要尽,但其心所向往,已经明明白白了。

暕上人是中唐的一位高僧,家本衡岳,在长安城荐福寺出家修行,李端、韩翃都有诗相赠,引为方外之交。司空曙还写过一首与其有关的诗,这就是《题暕上人院》:“闭门不出自焚香,拥褐看山岁月长。雨后绿苔生石井,秋来黄叶遍绳床。身闲何处无真性,年老曾言隐故乡。更说本师同学在,几时携手见衡阳。”禅诗尾联承接“隐故乡”之义,诉说对同道好友的思念,盼望能“携手见衡阳”,可是司空曙自身愿作衡阳游或再往故地呢?

我们现在知道的是,不仅司空曙与衡阳人颇多交集,极力讴歌寰中佳丽,大历十才子钱起等人也都写过吟咏衡阳的诗作。正是这样一种深远丰厚的文脉,促成了在下甘某今日写作《司空曙与茅洞桥》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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