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要下点雨才好,那样去拜年,放鞭炮,有味些。”细狗说。
“我不要下雨,”我没有雨鞋,最讨厌雨天了,“我喜欢晴天,走到哪里路都好走。”
我们上三年级,刚刚放了寒假,开始盼过年了。
临到春节前一天,竟然出太阳了,晴起来了。我真是太高兴了。
从村里朝山上看去,山岭在蓝天里的曲线清晰分明。
细狗的爸爸站在屋前,朝山岭上看了一眼,看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哎呀哎呀,”细狗爸爸的声音又粗又响,他的大手指着山岭上,“你们看,那片苞谷地里,那个棚子边上,晒了一件衣服是不是?”
村里好些人都走出家门,抬头往山岭上看。两个眼尖的人立即说:“哎呀,真是晒了一件衣服。”
我和细狗好奇极了,也朝山岭上的苞谷地望去,居然也看到那个棚子边晒出来一件衣服。
“大年三十了,怎么还有人在苞谷棚子里?”细狗的爸爸说,“是不是有坏人?”
我和细狗吃了一惊,立即听到“、、——”的口哨声。
细狗爸爸紧急吹响了口哨,让我们紧张又兴奋。他是民兵营长,他的口哨声里,响起密集的脚步声,五六个精壮的年轻人飞快地跑来集合。
他们立即朝山路上跑去了。
我和细狗想跟去,可是那片挂在山岭上的苞谷地实在太远了,只好在家里等,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奇怪的猜想。
“也许是个特务。”细狗说。
“也许是从飞机上降落下来的。”我说。
每户都装了广播,不断地播放要警惕飞机上散落的传单和特务。
黄昏时分,细狗的爸爸和民兵们从山岭上回来了。他们押着一个瘦高个子的中年人,一个民兵还缴获了一个背包。
“抓了一个坏人。”这个消息立即传遍了村里的每个角落,许多人都来看。
民兵们把那个人带到了队里的仓库里,开始审问他。那个人低垂着头,脸色灰暗。他不愿说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只说心情不好,想出来过几天。那等于什么也没说。民兵们很生气,把他的双手反剪着,捆在木柱子上。
“这个家伙,背包里有两斤大米,还有两件衣服,”一个民兵说,“他身上和背包里,什么证明都没有,也不肯交代清楚,人很顽固。”
这个陌生人长相普通,并不凶恶可怕,甚至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我觉得他神秘极了,心里有点同情他,又有点害怕。
“就要过年了,你们拿他怎么办?”村里一位老人问。
“天也快黑了,先关起来。”细狗的爸爸说,“明天送到公社去。”
“大年夜了,总得给他吃点饭吧。”又一位老人说。
“把他的米送到喜生那里去,要喜生做了饭送一碗来。”细狗的爸爸说。
喜生是村里的一个孤寡老人。这个被抓来的人,这样可以吃上一碗饭了。
随着夜色到来,肉香味随风而来,大人在做年夜饭了,我们跑回家里去了。
过年是多么开心的事啊,有好吃的,还会穿上新衣服,甚至还有一毛钱的压岁钱。我们高兴得把那个关在仓库里的人忘记了。
大年初一,天气晴朗,吃过早饭后,我和细狗混在孩子堆里,跟着大人在村里串门拜年,抢爆竹,抓糖果,玩得开心极了。
太阳升起很高了,爸爸对我说:“该去你亲爹家拜年了。”
我玩得正高兴,不太愿意去。细狗是拜村头的那棵大柳树叫亲爹的,到那里去放一挂爆竹,磕一个头,就一会儿工夫。可是我亲爹家在一个叫九泥凼的小村庄,有十来里路程。我的亲爹亲娘年纪很大了,亲娘是个瞎子,他们总是穿着黑衣服,我每次去他们家都有点怕怕的。
到亲爹家去拜年,肯定是要去的。幸亏阳光很好,路面干燥,走起来很舒服。
我跟着爸爸走了四里多山路,在拐弯的地方忽然看到地上洒了不少的血,就像过年前杀猪的现场。那血迹还新鲜,红艳艳的让人惊心动魄。
“造孽呢,你们村里民兵押的那个人,走到这里说要解手,”一个本地的老汉对我爸爸说,“民兵把他的双手解开了,不知道他怎么藏了一个刮胡子的刀片,把自己的喉管割破了……”
听他这么说,我觉得地上那一摊血像火焰一样燃烧起来了。
“那人是死是活呢?”我爸爸问。
“谁知道呢,”那个老汉是我爸爸的熟人,“那两个民兵,到我家里找了一张竹椅子和两根竹杠,把他抬出去了。”
“唉,造孽……”爸爸叹息了一声。
跟着爸爸继续往前走,可是我觉得阳光下的路晃晃荡荡,一朵一朵红艳艳的火焰在燃烧,在跳跃。
往年过春节,总是下着雨,有时下大雨,有时下小雨。为什么今年要晴起来呢?为什么要晴得这么好,从村里往山岭上一看,看得见棚子边晒了一件衣服呢?
我走得越来越慢了,爸爸在前面等着我,催促我。他不知道我不再喜欢这过春节时的晴朗天气,他不知道我的脚步慢下来是因为我的心里有了巨大的沉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