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评论丨那些存在着的虚无——谈雅丽的诗

2017-08-22 09:11:36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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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存在着的虚无——谈雅丽的诗

作者丨卓今


彻底的自然主义就是人本主义,或者说完成了的人本主义就是自然主义。如何完成?这是一个大难题,把自己作为中介,否定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东西。诗人都愿意尝试把灵魂和肉体分割开来变成两个独立的实体,把灵魂看作第一性,诗歌有时就是需要一点唯心的搞法。诗人还有一个喜好,往自己身上揽责任,把文学的社会担当看得很重。这样一来自己的人格弄得很分裂。一心想要保持“中立”,却又忍不住发表议论,自然主义一不小心就成了现实主义,对社会生活的客观精准描绘,政治、道德、主流意识形态一揽子活全部承担。既然无法说服自己做一个自然的记录员,那就干脆站出来说几句吧。武断,专横,这才是一个诗人的本色。

谈雅丽的诗,有一种奇怪的混搭效果,粉色梦幻和残酷粗粝缝合在一块,自然主义与虚无主义织补成一块。有时候高调地做着公主梦,悬浮于梦幻森林,有时候像个农妇躬身大地“关心粮食和蔬菜”。诗人手把一柄漏勺,热烈地投入生活,不停地搅拌、过滤,打捞诗的材料。漏勺太漏,所剩无几,舀起来的东西有亮闪闪,也有沉重和黑暗。

女诗人写诗一般都从写爱情诗开始,爱意浓烈得化不开时,诗是最好的稀释材料。在《短札》和《一条河流的若干幻想》中,诗人内心纠结,身体里奔腾的荷尔蒙,毫不保留地对爱欲渴望,“但那抚慰/那持久从你身体里流出来的蜜/让我忍不住颤栗着/——想要躲避。”生命中铿锵的颤音,欲火焚烧,炽烈异常,欲罢不能,却又畏缩不前。也许她要讲的并不一定就是爱情,还有更深的指向。在《有如水草》中表达了这种忧虑,她堕入爱情虚无主义,轻盈如薄雾,高高地悬浮在尘世之上。如果说白天的浊重与夜晚的清澈,使诗人处于精神搏斗、人格纠结的阶段。她把自己与十里铺的渔民做了身份上的认同,很深的分裂其实一直横亘在内心,她想将两座对峙的山峰捆绑在一起,实际上她知道她做不了十里铺的渔民,就算她与他们有共同的依存,共同的河汊沟港,野蒿青芦,她也相信巫师、蛊毒和水鬼,但是那白天与夜晚矛盾,不可交叉和重合,白天,明亮却浊重,夜晚,黑暗却清澈。她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或者她天生就有一颗站在白天向往黑夜的心。她讨厌自己看上去轻盈干净的小资情调,以及那种藏也藏不住的假惺惺。

久居都市的人会向往的田园牧歌生活。在《蜂蜜》中,她写到了水稻、橘子园、蜂箱、忙农活的父母,单纯快乐的孩子,这是一幅甜美温润的乡村图画,小资眼里的乡村都是这个样子。她愿意把自己嵌在童话一般梦幻的画框里,身穿绣着白花的紫纱罗,轻盈飘逸的女子,在有薄雾的树林里慢速奔跑,只看到的洒满碎光的背影,有一天她也会停止奔跑,站立在大地上,从那以后,她变成了一位母亲。一个正常母亲的痛、牵挂和牺牲。在《温柔的鸟巢》里,那湖水、雪地折断的芦苇、候鸟的空巢。这些意象,暗喻爱情的失落,最后一次饱含热烈的亲吻和道别。这位学畜牧出身的诗人,有着一颗博爱的心,她有太多与各种生命打交道的经历,这些可怕的经历让她看透了人性的黑暗,于是,她亲手撕下描金的凤眼面具,扯下粉红透明的轻纱,面对人类的虚伪行为,她诅咒,为无辜的生灵嚎啕。“一个信誓旦旦的会议正在研讨/如何建造一个白日梦,如何让动物过得更好/我们的仁慈——/乃是用最高伏特的电,激昏待宰的牲畜/在此,魔鬼和上帝互相安抚……我捂住心脏疼痛的部分/不能清晰地——表达我的担忧”(《牛羊宰场》)这是她最有批判精神的诗,不管不顾,下狠劲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诗人把自己整个抛出去,歇斯底里,泪流满面,痛彻心扉。做完这些,她又感到前所未有地孤独。不知有没有人研究过,动物是否也有孤独。至少,孤独是人类最难克服困难,一个人战胜了孤独几乎就所向无敌了。她在《双色球》里写孤独的父亲,父亲被热烈的琐事包围,他用穿牛仔裤来追忆年轻,用染发掩饰衰老,用买彩票打发闲余的时光,墙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往期的号码证明自己的存在。无可奈何的时光,无所事事的小镇,更加证明一种深刻的孤独。这样一幅古典的画面,最容易勾起人的伤感。

“底层关怀”这个词曾一度被频繁滥用,为精英知识分子标榜的“博大的爱”,这个词本身暗含着一种立场,一种高姿态,那些自认为身份高贵的人俯身向下,为芸芸众生施舍。谈雅丽的职业决定了她常与渔民、畜牧水产养殖户打交道,她的诗少不了写动物和植物,她的立场是飘摇的,她一方面把自己降身为“底层”,却又忍不住作为诗人的高调姿态站出来说几句。站在人的立场看动物,动物成了被关怀的对像,站在鱼的立场看人,人其实也很可怜。她长期跟动物打交道,有特别细腻的感觉,甚至感同身受,才会有“觉得自己和它一样,也流着碧绿色的血”。她大概很介意“人类中心主义”,但处处又显出人本主义情怀,不知道如何在这种复杂的角色中自由切换,常常为此烦恼。如果说《牛羊宰场》中牲畜是被人宰割的,那么在《上岸渔民》中,渔民又是被人类亲手制订的制度宰割的。渔民们不守规矩吞下的恶果,监守自盗的老四偷偷电鱼,“电流却把他击翻成一条肚腑朝上的黑鱼”,禁渔使渔民生活动荡,告别渔业等于丢掉祖宗传下来的饭碗,诗人悲观失望,失业的渔民像无根的浮萍四处飘浮,有的改行成了洗脚城的小姐,有的去广州打工,还有人坐牢,有人沉迷于六合彩,然而,诗人的敏感神经触摸到痛苦和绝望。上岸的渔民何尝不是另一种“上岸”?社会发展,产业分化,有它内在的规律和存在的理由,一切在打碎、寻找、重组中恢复机体的活力。诗人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在《蓄牧志》中对土地的思考,对行业发展的追问,开始对原先的看法有了反思和批判的意思。

一个喜欢水草、阳光、雾和大颗大颗星星的抒情女诗人,躺在梦幻和童话中,一旦发威,那便是柔性中透着坚硬,“我喜欢刀尖落下,在我们中间旋转诱惑……/我对饱饮的折磨抒情,我甚至对门外逡巡的/那只母豹,也报以凶猛的热爱”(《对一只母豹的抒情》)谈雅丽喜欢写虎豹,用以表达内心的“凶狠”。《斑斓之虎》让人想到博尔赫斯的《另一只虎》和《黄金老虎》。博尔赫斯一生写过很多老虎,他的虎色彩眩目,朦胧而又光亮,如神话和史诗般辉煌,那是诗人的“理想之光”。人的内心藏着两个角色,脆弱和强大,它们互相对视,不是谁被谁打败的问题,而是互相成就对方。诗的美和意境与信息量都是诗人特别在乎的事情,字面单纯、干净到极致,信息丰富到极致,这是诗的魅力。《翻阅白水河》尝试在简洁单纯的字面上承载复杂和多义,信息量厚重绵密,意象繁复,把成筐成筐的材料浓缩成一汤匙,富含营养,挑战做诗的难度。《荒芜之地》也是一首内涵深刻的诗,偶然闯入一个神秘而又荒芜的坟场,少数民族、丛林、古墓、古怪的图腾,灵魂与肉身的精细分类,从经验世界到超验世界的新奇和恐慌,旋转和眩晕,还有对生死和存在这种大问题的思考。

把自己攒在手心,舍不得放出去,这不是诗人所为。智者常说,只有当我变得不是我了,我才是我。要使自己异化才有希望。好诗人都知道蜕变和升华的意义。

(发表在《诗探索》2015年第一辑、《诗刊》2015年第10期<上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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