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湘人物丨寂寞超逸寇公楼

2017-08-20 12:41:06 [来源:奉荣梅散文]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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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超逸寇公楼

文/图丨奉荣梅

建制于秦代的湘南古城道州,宋代置州。它四面险山,惟东西一线可通,“鸟道崎岖,人力难逞”,古来即为易守难攻的军事要地。青石垒砌的古城墙圈住的老城区,横直不过一公里,写满了两千年的风风雨雨,残垣、牌坊、碑刻、楼塔、古井、店铺随处可见。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后,那斑驳的古旧城墙,早已禁锢不住爆米花一般膨胀的人口,楼房、水泥路依傍着迂曲北去的潇水河,溯流向南扩展,城南城北,已达十数里。

家住新城城南的我,少时在旧城北端的县一中寄宿,周末假日回家,或课余散步时,城墙脚根的那条蜿蜒逼仄的老街,便是必经之途。走过阴湿嘈杂、引车卖浆者云集的穹隆南门,耳根便逐渐清净下来,可闲心数读每一翼飞檐、每一间木板吊楼。

(道州古城墙南门)

1——

一座两三层楼高的石牌坊,总让人驻足,多看几眼。这是一座青麻石牌坊,几百年的风雨沧桑与路人的摩挲,给青黑的石头蒙上一层厚厚的包浆,在阳光与雨雾下闪亮。这座石头牌坊的由来追踪到明万年庚戌年(1618)冬天,进士出生的道州人何朝宗,官至户部尚书,荣归故里竖立了这座11米高的石牌楼。那些浮雕、匾额题刻后来被毁了,只剩下眼前耸立的石坊主体。遗憾的是,这座石牌坊历经五百年沧桑后,已经摇摇欲坠,早几年被迁移走了。

在细细品味了那座明代石牌坊后,毋需昂首,我即能感到,眼前有座古色古香的楼宇,匍匐在高高的城墙上,在微晞之中在冥色里俯视着我;也不必引颈四顾,我已从这古街的空气中,呼吸到了凝重的历史文化气息,一种神秘莫测的氛围,迅急在周身氤氲开来。

这是一座飞檐式双层青砖楼阁建筑,白粉墙,青瓦檐,翘起尖尖的檐角,像张开矫健双翼的雄鹰,欲扑面而来。油漆剥落的大门,永远是紧闭的,只有横悬门额的木匾上的大字“寇公楼”有些显目。楼阁的左右都是民宅,直接建在城墙上,朝北的“八”字粉墙,门前有道屏风式矮花墙,左右有三米多高的石阶。

(寇准画像)

从当时所学的历史教科书上,我查到了楼阁主人的名字,只有简单的几句话,便知其乃北宋赫赫有名的宰相、宋太宗真宗两朝重臣寇准,他曾被贬为道州司马。在我少年的记忆中,此楼和其主人一样,是那样地高不可攀。两朝宰相的威仪,从其间浓浓透出,使在它脚下仰视的我屏声宁息,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神秘和幽邃。

十几年后,一个暑虹昼明、郁云蒸雨的夏日,我终于叩开了那扇令我敬畏的大门。当锈迹斑斑的大锁打开时,随着“吱呀”一声,楼阁的寂寞迎面涌来,我惊疑地愣住了。楼内陈设未免太简陋、太局促:石灰粉刷的四壁,除了进门左墙上嵌着的两块残碑断碣外,空空如也。九余米高的楼阁,二十平方米大小的正厅,仅有一中堂壁,上画寇准半身像,再无他物。

中堂壁下部有仿何绍基隶书撰写的说明文字,简介此楼始建于北宋天禧四年(1020),历经近千年风雨侵袭,屡毁屡修,最近一次是在1981年,仿1919年维修楼型重修。简介上方的寇公半身胸像,有真人般大小,龙眼微竖,脸庞方正,神情端肃凝重,眉宇间透出威严刚正。但他的高远目光中,似乎微含忧郁,抑或是期待。

寇公楼后被迁至南城谯楼,某年久旱无雨,州守陈伟在楼上主持祈雨仪式很灵验,便重修楼阁,改名为“喜雨亭”。清嘉庆十年(1805)再重修时,又迁楼于城内城墙上,复名寇公楼。

此时的我,对寇准的才识节气已有更多更深的了解,也才读懂了其间的意义。

2——

寇准(961~1023)是宋华州下邽(今陕西渭南)人,字平仲,年少英迈,通春秋三传。太平兴国五年(980),19岁的寇准进士,授大理平章事、知归州巴东县,改大名府成安县。后因政绩两度入相,又两次遭陷罢相,功业之盛,掀天揭地。

咸平六年(1003)辽军南侵,参知政事毕士安向宋真宗推荐寇准为相时就说:“寇准天资忠义,能断大事;志身殉国,秉道嫉邪。眼下北强入侵,只有寇准可以御敌保国。”于是寇准被拜相,他痛斥妥协派首领王钦若“罪可斩首”,促使宋真宗亲征抗辽,澶渊退敌。对寇准恨之入骨的王钦若在真宗面前中伤寇准,景德三年(1006)二月,战功彪炳的寇准被免去了相职,外放陕州做知州。

直到天禧三年(1019)六月,寇准再被请回朝当宰相。这次在相位的时间短暂,到第二年,真宗风湿病很严重,与周怀政、寇准等共谋太子监国,事泄露,触犯了太后利益,又遭奸臣丁谓、钱惟演等排挤,六月十六日,寇准遭牵连降为太常卿,七月底知相州(河南安阳),连坐者甚多。丁谓等还不解恨,不允许寇准留在内郡,八月五日又调他至安州(湖北安陆县)。

(寇公街建在古城墙上的老铺面)

沙堤筑处迎丞相,

驿吏催时送逐臣。

到了输他林下客,

无荣无辱自由身。

天禧四年八月底,寇准携带妻子、儿子等在调赴安州(湖北安陆县)路上。刚到湖北枣阳,又接到贬黜道州司马的诏书。便过襄阳,留下七绝《题驿亭》。历经了宫廷的生死之争,已是暮年的寇准开始通透了,但是贬谪之路总是令人黯然伤神的。“平仲酌泉经此,回望北阙,黯然而行。”途径常德市甘泉寺,他在寺壁上留下题记。

路过零陵,三千五百里漫漫路就只下百余里了,道州近在咫尺,但是寇准的行李遭遇溪洞土人抢掠,当时正是翻越大山,护兵从骑前后没顾上。当地酋长闻讯后训斥抢夺行李的人:“听说是寇准路过,你们怎么能够偷窃贤相的行李?神明不会保佑你们的!”酋长急忙遣还行李,并候在道路边叩首谢罪。寇准大度地抚慰酋长,让他们回去,继续行往道州。

3——

天禧五年(1021)寇准在道州贬所,“道州当权者谓准逾礼,准拒驳之”。寇准到道州任所后,衣服上系着的还是当宰相时所得的金笏头带,“当权希时者”见他不过是个贬官,便讥讽他逾越了规矩。耿介的寇准当即回击说,是君父所赏赐之物,穿戴时不能忘记,我未有失礼啊!讥讽者只好惭愧地走了。

“在道州起楼,闲时读书,或接待宾客。”寇准在道州也像在朝廷时一样,清晨整齐朝服朝谒,如常行事。寇准只有四个女儿,过继弟弟儿子寇随为子,他对随行的儿子说:“守法奉正,士人常操。以穷通成败易之者,非吾意。”

寇准最初住在官署东面,只几间偏屋。道州的冬天也是湿冷有雪的,偏屋简陋不能遮蔽风雨,寇准便下好屋基,到处寻找木料,盖起了楼房,置办几张木榻,前后摆满经史、《庄》《老》以及印度佛书,闲暇时就阅读吟诵。有宾客来了,就一起登楼远眺潇水风景,笑语欢畅,像当初没有入朝的贵族一样洒脱自在。这是《碑》中述说的寇准在道州的境况,虽然住陋室,受讥讽,不遭待见,但他自己动手起楼,像他的诗句“无荣无辱自由身”一样自由读书会宾朋。

(寇公街历代老衙门遗址,现在县政府还在沿用)

寇准被贬为道州司马时,历经了升迁贬谪无数次的四十年仕途险恶,已年过花甲的他,在高高的城墙上,筑楼藏书。公务之余,或诵读经史佛道,或凭栏远眺,依风长吟。自他双目中射出的,是一股凉凉的心灵之光,凝聚了无穷的人生感悟。

寇公楼坐南朝北,楼上有楼。从正厅左侧登木板梯上二楼,头顶上架梁枋斗拱,杉木互相支撑,为木榫结构而成。透过四面木格花窗,可尽览全城景致。旧城地势较高,高近十米、阔约五米的城墙,据说比当朝古都西安古城墙还先筑三年,潇水东北来,抵城西北隅,和西注的濂溪相汇,而后绕南门至东门,复东南去,若弯弓状,东、南、西三门俱濒临于水,恰似一座古堡,绕城的潇水、濂溪,就是天然的护城河。

朝南对望,崇山开远,青翠的橘林沿河东西延伸,远远地守护着波光潋滟的河面,不见边际,惟见远树含烟,天水相逼,山与云与水共色。一线木船铁链连缀而成的古老浮桥,一叶鱼鹰扑腾上下的扁舟,在光景会合中,幽明变幻。浮桥北侧的码头,有怪石兀立,石骨嶙峋,盘曲凹陷不可名状,清流击石,卷翠激玉,宛转凌波。城墙脚下,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仅一墙之隔,就阻绝了咫尺的十丈红尘,以及红尘道上的诸多喧嚣声扰与车辚奔腾。

4——

凭栏远眺,不羁的思绪又悠悠地飘往古代。眼前是一条没有航标的河流,当寇老先生目送首尾相连的木排和商船顺流北下,聆听放排汉子、船家粗犷的放排号子和起排的吆喝声时,他的心是否早已北归了?他是真正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啊!而此时的“其君”宋真宗因风疾卧病,尚不知其始近终远的贤相,已被奸臣丁谓怂恿预政的刘太后贬到边远小州,他询问左右:“吾目中久不见寇准,何也。”而左右莫敢对。真宗驾崩时亦言“惟准与李迪可托”,但“可托”的人至客死他乡时也未能再登朝议国事。

我试图沿着寇公曾经在此逡巡眺望无数次的视线,想捕捉那些历史的遗痕,而满目皆是。时间不再是匆匆的脚步,历史也似乎不曾流逝,它们像这里的阳光和空气,曾在寇公的周围涌动,又在我的心底翻腾。

高楼聊引望,

沓沓一平川。

野水无人渡,

孤舟尽日横。

荒村生断蔼,

古寺语流莺。

旧业遥清渭,

沉思忽自惊。

寇公在道州所作的《春日登楼怀古》的诗句似乎还在耳畔回响,他的宦海沉浮的凄凉和急切回朝铲除奸臣的心声在回荡。我想象着,“性豪侈,喜剧饮,每宴宾客,阂户脱骖”“必燃炬烛”的寇公,红薇始开,影照波上之时,在眺望了映碧流丹之后,他会步出楼阁,携同好到潇水河畔,折花弄流,衔觞对弈,享受闲云野鹤般无拘无碍的自由心境,领略“竹柏之怀与神心渺远,仁智之性共山水高深”的超逸意趣。自然此时更不可无诗,“非有清吟啸歌,不足以开欢情”。

(南门口潇水河古渡浮桥)

寇准是一代名相,其实也是当朝一位著名诗人,善诗能文,七绝尤有韵味,与白居易、张仁愿并称渭南“三贤”,只是他在文学上的成就被忽略了。《全宋诗》收录了他260余首诗歌,《全宋词》也收词4首。在道州他还写了《舂陵闻雁》:

萧萧疏叶下长亭,

云淡秋空一雁经。

惟有北人偏怅望,

孤城独上倚楼听。

危栏秋尽偶来凭,

霜落秋山爽气澄。

谁道衡阳无雁过,

数声残日下舂陵。

诗中萧萧、孤城、危栏、霜落、残日,既是在寇公楼上怅望秋日景物,也是抒发一种清寒萧瑟之情。寇准以风节著于时,清才雅韵,冠绝一时,其诗凄婉纯正,绰有晚唐之致,骨韵特高。后河阳守范雍编辑《寇忠愍诗集》三卷传世,宣和五年(1124),寇准已故去百年后,济南王次翁为道州知州时,重新刊刻《寇公诗集》。

5——

乾兴元年(1022)二月,久病的真宗离世了,仁宗赵祯即位。同时,朝廷里再没有皇帝为寇准说话了,丁谓估计得到了寇准在道州的日子过得还逍遥的线报,再对新帝进谗,将他贬谪为雷州司户参军。《长编》中记载了丁谓想逼死寇准,寇准在道州镇静以待一事。

丁谓痛恨寇准、李迪,一定要置他们于死地,派遣中使“赉敕赐”。中使奉丁谓指使,锦囊中装着剑揭示于马前,表示将要诛杀某人的样子。中使到道州时,寇准正在宴请客人,都是州里的官员,他便起身迎上,中使避而不见,寇准大声追问中使前来的目的,他也不回答。众人惶恐不知所措,寇准却神色自若,让人带话给中使:“朝廷若赐我死罪,我要看见敕书。”中使不得已就将敕书拿出来了。寇准从录事参军那借了绿衫穿上,缠至膝盖,在庭中拜敕,再起来继续酒宴,一直到天黑……


丁谓欲逼死寇准的计谋没得逞,但是寇准不得不再次含冤负屈离开道州,携家眷南下广东赴雷州了。冒着炎热瘴气,逾险阻,日行百里,终于抵达距离都城九千三百里的海滨雷州,随行左右的人为62岁的老丞相流泪,他却很昂然,并无因困迫失志之貌,可见寇准的气度过人。

天圣元年(1023)闰九月七日,63岁的寇准病逝于雷州任所。而在寇准逝去五天后,北徙湖南衡州司马的诏令才到,寇准已经不知道了……直到十年以后,明道二年(1033年)十一月,宋仁宗为他昭雪,归葬下邽,先后敕令恢复寇准太子太傅、莱国公,赠中书令,谥号“忠愍”。

……

思绪从千年前的北宋拉回现实,回到古城墙上的寂寞寇公楼。但回身西望鸟瞰全城时,花花绿绿的世界,随即粉碎了诗中的宁静和野趣。在川流不息的喧嚣市声中,这古檐悄然寂寥地立在残垣上,像一个年老色衰的媪妇,给人带来沉思和感喟,淹没了所有的故事,把静穆和庄严归还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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