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评论丨卑微与高贵——读彭学明的《娘》

2017-08-20 12:23:08 [来源:长沙晚报]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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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微与高贵——读彭学明的《娘》

作者丨卓今


说实话,我在微博上早就看到了彭学明《娘》的新书介绍,我一直以为那是他的一本散文集,因为他的那些散文我都看过,彭学明在张家界的时候写过一些关于娘的散文。我以为这只是把旧散文做成一个集子。后来我又看到了文艺出版社的宣传,我知道这是一部非虚构的长篇散文,专门写娘的。

彭学明过去是我同事,也是领导,在张家界日报副刊部时,办公桌面对面坐了几年。所以,关于学明的经历我知道一点。他笔下的《娘》一点也没有虚夸。在张家界的时候,他名气很大,一大堆头衔,写得一手让我们又羡慕又嫉妒的好文章,而且他还是一个出了名的孝子。他走到哪里都把老母亲盘上。刚到报社时没分到房子,在野鸡湾跟报社司机田云志合租一栋两层楼的房子,学明和他母亲住一层。学明的母亲在报社人缘很好,小有名气,因为这位农村来的老太太经常做一些在城里人看来很出格的事,比如把街边流浪的乞儿带回家,给他们洗热水澡,给他们吃一顿香喷喷地热饭。城市里人可不敢这么干。刚到城市,她不敢看电视,怕费电,学明就哄她说,电视电视,通电才是,不看,电视机就生锈了。我见过学明的娘,老人家看上去慈眉善目,一点看不出她年轻时的野性和桀骜不驯。同时她也非常有个性,她的健康的人生观与某些陈腐的道德观不相容,因此也常常闹出好笑的事情。

那时候,学明的家世在大家眼里一直是个谜,就连他最要好的朋友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个兄弟姐妹,总有各种不同姓氏的人是他的亲哥哥、亲姐姐、亲弟弟、亲妹妹。他写过歌颂母亲的散文,歌颂她的勤劳和善良,如《庄稼地里的老母亲》、《住进城里的老母亲》,也写过歌颂父亲的文章,歌颂他的英俊伟岸和勤劳宽厚。如《脊背上的轿歌》,但对于他的家世他只字不提,或者小心绕过。这是学明碰不得的地方,一碰就碎。他那时那么骄傲,那么要强,顶着满脑袋的光环,他多么希望自己在众人眼中树立一个高大完美的形象。所以他不让娘摆地摊,不让娘收破烂。但是娘对他的付出,娘那么多年遭受的苦难,他越想捂住这个痛,这个痛越是红肿发炎甚至溃烂,说危及他的生命,也许重了一点。十多年过去了,他终于抛开顾虑,写下了《娘》。我相信这么多年,这个问题一直纠缠着他,拷问着他,写出来了,是一种释放,是一种救赎。他没有回避,没有粉饰,没有拔高,这是《娘》作为自传体散文的可贵之处。

在快节奏的现代都市生活中,人们忘记了娘,忽略了娘,彭学明的《娘》又重新让人发现了娘。我是带愧疚读完这本书的,我的娘也没过上好日子,一生操劳,56岁就被病魔夺走了生命。她想坐一次飞机的愿望都没有实现。当时我总认为还有的是时间,不急,等我忙完这一阵,就带她坐飞机去很多地方。现在一切都晚了。读《娘》的时候我也是忍不住一次次落泪。

《娘》这部作品不好用高深的文学理论去阐释它,它在文学之外,那是它抛弃了文学的规矩,不玩技巧,不耍花样,有一说一,平铺直叙。它同时又在文学之内,它呼唤着一种活泼泼生命体验,他阐释了人的价值,对人性做了深度挖掘,它描绘了湘西美丽的山水,纯朴的民风,善良的人们,它塑造娘这样一个鲜活的形象。它以诗的语言让文章有一种内在的节奏和韵律,方言的运用使文章读起来有一种醇厚绵长感。文学史是说到底是人类精神史,《娘》在关于母亲精神叙述上,它是一个不小的突破,没有人敢这样去写自己的母亲。《娘》虽然篇幅不长,但所包含的价值却超过了某些鸿篇巨制,除了它的文学价值,还包含着更深层次的文化内涵,关于婚姻、家族、伦理、文化与个人荣辱观的揭示,对民生问题、社会保障问题的折射,同时它还有着对孝文化的深刻理解和重新定义,物质上的孝不是真正的孝,做给别人看的孝也徒具表象,它告诉人们什么才是正真意义的孝,它会让读过这本书的人重新思考一些问题。我听一位读者讲,他读了《娘》之后最大的改变就是每周给父母多打了几个电话,一有空就回去看看。自传类的文学作品,它的历史意义、心理效用和教诲功能都同样在《娘》这部作品里体现得很充分,在过往的很多优秀的自传体文学作品中,它有它的历史意义,很多自传类文学作品,用高超的技巧,小心地将属于私人隐秘、社会的公众形象以及文学形象分隔开来。《娘》反其道而行之,他把三种要素合为一体,对自我的呈现不加修饰,私人的自我与社会公共的自我混为一体,然后给读者呈现一个文学的自我,这个文学的自我它是独一无二的,它贴地而行,与生命血肉相联,与生活息息相关。这就是为什么它那么容易打动人。人们在这样一种自我形象面前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是非常明确的看到,而不是隐约可见。一部作品直接改变人的行为,人的观念是不容易的,但是《娘》做到了。这就是它的心理效用与教诲功能的体现。同时它还具有一种道德力量,人们往往处于某种矛盾中,在财富、名望与亲情之间做出抉择,《娘》告诉人们作者的惨痛经历,甚至不惜用贬低自己的手法给社会输出一种正面的价值观。

娘的苦难同时构成一种双向有动力,一方面作为彭学明向上进取的精神能量,一方面又害怕在这种无休止的进取中沉伦。它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分裂的,作者的人生大部分时间都在这种分裂中挣扎。

每当有女人跟娘吵架时,我都听到那些女人刻毒地骂娘嫁千家嫁万家,都骂娘不要脸,我就感到羞辱,当我的小伙伴受大人的挑唆说我是外来的小杂种时,我的尊严,我的自尊心,都在幼小的心灵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继父和母亲吵架是常事,作者认为那都是他造成的。“好端端地一个家,就这样因为我们兄妹俩读书的事常年硝烟弥漫……心灵的伤害在我身上看不见,也摸不着,全在娘的身上和心上,但我感觉不到娘的痛,娘身上和心上的伤,像一面镜子,在阳光下反射出一个圆圆和光圈,投射到我的身上和心上,让我感到晕眩、疼痛和窒息。”作者小小的年纪积压着这么多的痛苦,压力最终会反弹,他的一系列的叛逆就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他呆在古丈二中一个学期不回家,享受着学校里的风光人生,娘到处一点一点的捡拾遗落的稻子或者麦穗,有时甚至乞讨,加重了这种反弹的力度,他才说出很多混账话,做出很多混账事来。高考就是一次大暴发,一次最为激烈的反弹。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再来。他从来就没有忘记娘的苦难,也从来没有忘记娘对他的朴素的教诲,这些都渗透到了他的人生,包括后来的所取得的成绩,以及在人生的关键时刻所做出的抉择。

早些年,人们常常在街头或者乡村看到一些头上缠着黑头帕,身穿镶着花边的蓝布搭襟衣服的妇女,她们带着孩子,沿路乞讨,他们碰到愿意收留她们的男人就嫁了,她们嫁的不是男人,嫁的是饭碗,她们只有一个心愿,养活年幼的孩子。为什么学明的娘比她们要苦一千倍一万倍?那是因为她有比普通处境艰难的母亲更大的野心,她要盘儿读书。她有一个朦胧的感觉,她的儿一定可以出人头地。她可能没有奢望儿子将来一定住上大房子,娶上好媳妇,但她有一个朴素的观念,那就是会读书的儿子一定让他读好书,要不然就是暴殄天物,就像一碗白米饭被践踏在脚底下。

作者勇敢地面对真实,他不怕自毁形象,他不怕暴露自己卑贱的身世,他的颗颗文字都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忏悔,他揭开捂了多年的隐痛,娘再嫁,娘乞讨,娘打架等。他把娘进城后的文化冲突,归结为自己的不孝顺,或者认为表面的孝顺,实质上的精神暴力。他犯了所有当代同类型人所犯的共同错误,娘到城里后是强行输出自己的价值观。逼娘放弃自己的喜欢,以爱的名义让她屈从于“我”的意志。他把自己的很多行为视为一种龌龊,他认为他与娘的高贵情怀相比,自己是卑贱的,但作者的这种忏悔与坦露实现了一次灵魂的净化,他又是高贵的。

娘在世俗的卑贱中实现一种精神上的伟大。娘的人格也是双向的,分裂的,她为了盘儿嫁了一次又一次,她不怕乡亲们的白眼,也不怕别人的嘲笑,不惜与人家吵嘴,打架,甚至打得头破血流,她分明知道这种行为在人们的心目中是卑贱的,但又有谁知道她那高贵的干净的灵魂。她不存在伤害人,她始终在伤害自己,所有的苦痛,所有的羞辱全都一个人扛着,她包容着别人的恶意,她理解别人的不理解,她在自己最困难时还帮衬别人,她自己受过那么多的苦,但在她眼里,世间是美好的,单纯的,善良的。就像有一次娘要给儿子在电视里征婚,儿子觉得自己在张家界这个小地方也算是个名人,干这种事让他丢丑,娘不觉得丑到哪里,儿子说这社会太复杂,跟你一个老太太讲不清楚。这时老太太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她说:“我搞不清楚?我什么都搞得清楚!我看这个社会一点都不复杂,好得很!是你自己复杂和不清楚。”的确,人们常常是自己把自己搞得很复杂,却抱怨社会的复杂。彭学明的娘就是这么化复杂为简单一路走过来的。儿子嫌娘啰嗦,娘就沉默,儿子嫌娘偏执,娘就妥协。娘看透了儿子的心理活动,但是娘不揭穿他。别人对她再狠,她也认为人家一定有难处才这样做。

娘用卑贱的身体,圣母般的灵魂饶恕人、救赎人。

《娘》这部作品也在唤醒人们渐趋麻木的、沉沦的心。

有人说,世上总共有三种人,男人,女人,母亲。

母亲是卑贱的,母亲是伟大的,今天是母亲节,向母亲致敬,祝天下母亲安好!

(原载《长沙晚报》2012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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