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评论丨残雪的女性主义与超性别主义

2017-08-15 14:39:19 [来源:卓今博客]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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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的女性主义与超性别主义

作者丨卓今


在残雪的创作辞典里,文学不仅仅表达我们这个时代的真实精神状况,更重要的是提供一种新的文学感受力。将文学所独具的怀疑与批判精神发挥到了极致,而这种怀疑和批判不是表面化的对社会现象、政治体制的批判,而是对人性的深刻理解和反思。作家给读者的不光是简单的情感上的愉悦,而是精神上的超越。残雪的作品在提升人的精神层次的同时,也在打通文学表层与深层的关系。


作为一个具有独立思想的女作家,人们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女性主义”这个词。在中国,在男权文化这个坐标系上,只要是女性写作,就有可能被视为“女性主义”。残雪也被一些评论家贴上“女性主义”的标签。

另一种观点是,对于残雪的作品,比较有感觉的几乎都是男性作家男性评论家和男性读者,女性不太容易欣赏她的东西。人们认为残雪是个性写作而不是女性写作。残雪自己也宣称,她的作品,小女人是看不懂的。残雪认为只有彻底的个性写作才能把女性写作进行到底。她认为《五香街》是彻底的个性化的,因此也是女性的。一位美国翻译说,只有中国女性才写得出这样的作品,而她也是一位女性。这是从欣赏者的角度来说的。通常,女性主义是针对写作动机而言。

是不是女性写作并不重要,熟悉残雪作品的人都知道,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无论是传统还是现代,都能从她的小说里找到一些踪影。残雪说:“我把自己的小说叫做‘描写本质的小说’。形象是内部的,与外部的表现是有区别的。里边的形象是怎样的,按照它来写作。出发点与其他的小说拉开距离,所以,一般人看了会有陌生感,行为、行动、思维的方式、讲话的语气,全是相反的;我所写的小说是幻想的文学,所有里边的东西都是道具。要有道具、有幻想,那是为了看自己,我们是看不到自己的,只能通过镜子,写完小说后,自己也成为一个读者,反复对照作品内容进行反省,现代社会的女性,不管是否从事文学创作,都应该不断地批判自己,反省自己。”“它是一种对中国传统的反动,它的目标是彻底的个性化。中国女性在数量上确实倾向于传统的比较多,这是一个可悲的事实。改革解放了多少妇女呢?不管怎样,我要在艺术中大声呐喊,奋力张扬,告诉人们现代美究竟是什么。我这样做是出于我的天性。”[i]

在消费主义社会中,文学作品中的女性的形象是不断被男性占有和消费的。并且始终是色情的。哪怕是女作家也难以逃离这个强大的桎梏。徐坤在谈到现代女性与女性审美意识的转变时,对女作家的境遇作了深刻的分析。她认为,作为女性作家,“这些先知先觉者既要成为男人中的女人,也要是女人中的女性,是女性的文化代言人,亦要成为全球化语境中富含本民族特质的中国女性。这样一种多重话语和身份的钳制,重重设障,导致她们的探索过程,充满了深不可测的悬疑和摇摆不定的变数。”[ii] 女性通常不自觉地“内在地将自己锁定在‘被看’、‘被窥’的位置上。这是她们摆脱不了的命运。”[iii] 在残雪作品中,女性的传统形象完全被颠覆。女性意识也是自我意识的一部分。精神层次的最核心部位是不是可以脱离文化心理的制约呢?残雪小说中的女性似乎有意无意地在这方面做出反应:挣扎和反叛。从最初的《公牛》里的描述者“我”和丈夫老关的关系来看,“我”照镜子并不是关注自己的容貌,而是对自我的一种审视,“我”看到了紫光以及公牛的背影:一种强健的生命力旺盛的自我意识。而作为男性的老关却不这么看,他说:“你时时刻刻总在照镜子,那么关心自己的容貌,真使人觉得十分惊讶。”[iv] 这不仅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感觉上的错位,其实也是人与人之间的隔阂。这里也并没有刻意地表明女性主义立场。但是在后来的篇章中,如《苍老的浮云》里的虚汝华,《新生活》里的述遗,《最后的情人》里的埃达等等女性形象,她们尽可能地活在自我意识之中,在对传统的不断置疑中,毅然决然地割断迎合他者的立场与欲望。不再按传统的规约来束缚自己,而是按自己的规约来强调自我。在女性成长的篇章中,如《阿娥》、《天空里的蓝光》、《小姑娘黄花》等,这些年纪尚小的女孩们,她们的文化心理和社会认知态度也很难找到与男权话语的契合点。这一方面是由作品的内涵所决定的,人性内部与灵魂的书写需要淡化性别意识;另一方面是作者有意地对性别符号的疏离。

然而,《突围表演》(又叫《五香街》)被评论家认为是比较典型的女性主义写作。残雪曾在上海的一次文学讨论会上发表了题为《阳刚之气与文学评论的好时光》,这篇文章有比较浓厚的后现代主义色彩。她把自己的角色定位为小说中的人物,并与五香街的居民们有着纠缠不清的关系。文章自始至终充满了辛辣的讽刺和幽默的语言。后来,这篇文章附在了《突围表演》的后面。题目改为《一个女人关于阳刚之气的精彩演说》。它似乎是一篇有关“女性主义”的宣言。这个宣言是虚构中的虚构,的确有很强烈的妇女解放和性解放的意识。很多人都反感女人闹个性解放尤其是性解放。作为女作家的残雪,肯定会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独特表达方式,不管是什么“主义”。也许是女性的突围能力比男性强。并且,女性一直处于被压制的地位,更有突围的意愿和冲动。所以,女性一旦从事写作这个职业,就会不由自主地站在自己的立场。但是,一般的中国女作家,因为传统的因袭,也因为世俗的缘故,总是不能超脱。

而残雪不一样,她敢于与男作家以及评论家对立,并与之平起平坐。

但是,作为一位具有独立思想和独特写作方式的女作家,面临的最大问题是语言的问题。语言与女性主义是相互关联的。女性作家挑战和颠覆传统的语言,本身就带了女性主义色彩。女性写作在语言上的直觉优势,在反叛和颠覆中不存在了。女性作家要变革语言的功能,与强大的文化对抗,需要付出超出男性作家无数倍的辛劳。如果不能越过语言的障碍,就连一般的女性主义表达都困难重重。传统的语言一直为男性所独占,确立语言的定义也总是站在男性的角度。女性写作,如果不加思考,不做筛选,根本无法表达自我。残雪所要拥有的最最纯净的语言,一是为了纯文学,一是为了逃离传统语言的现场。解决了语言问题,其他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女性意识也是自我意识的一部分。残雪曾说,“一个作家要深入地探讨人性就必须使自我对象化,陌生化,就像运动员要有一个起跳的跳板,达到艺术上的飞跃。只有解决了自我的问题,作品就会提高档次。”那么,这个自我应该是超越性别的,站在人性的一般立场上的。实际上,如果不能超越性别意识,就不能毫无绊羁地探讨人性。从残雪的大量作品中可以看到,作者切入小说的视角大都从男性入手,青年农民,少年,退休的老男人。从女性视角切入的只占少数。例如《暗夜》这本小说集共收录了14篇中短篇小说,其中只有3篇是从女性的视角切入的。它们是《莲》、《小姑娘黄花》、《龟》。如何对待身体是女性主义者面临的最大难题。在残雪的作品里,女性的身体常常被忽略,她有意颠覆灵魂——肉体的二元结构,由灵肉一体到去同一、非中心,然后二者对立。但身体是灵魂的载体,为了表达自我并实现精神的主体性,身体成了最大的障碍,它只好自行灭绝或者隐退,虚汝华腹腔塞满芦杆并烧焦,阿娥被装进玻璃匣子等等。

斩断对身体的依赖,是所有自我强大的人共同的选择,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作者也由此摆脱了性别的困扰,不知不觉超越了性别意识。一个人只要不断地自我审视,就可能距离人性的核心越来越近。

[i] 《为了报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第146页,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

[ii] 《现代性与中国当代文学转型》第67页,主编:陈晓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

[iii] 同上。

[iv] 残雪,《从未描述过的梦境》第16页,作家出版社,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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