藠作为一种不起眼的蔬菜，似乎没有必要为其著文立说。只有在摆满了山珍海味的酒宴上，在杯盘狼藉醉眼如痴饱嗝连连之时，从大碟掩盖小碟的隙缝间，伸出抖索的双手，寻出一个个白色的圆物，丢进口腔，品出酸中带甜、甜中有酸、清香脆口的味儿，人们的话题才会偶然谈到藠上，作为无聊的补白。

目前湖南各酒楼餐桌上所吃的藠头，据说大部分是湘阴产的，湘阴又以青山藠最佳，不仅在国内享有盛誉，在国际市场中也有它的一席之地。前几年我在日本一家中国餐馆里就吃到了青山藠。那是一次很具规模的宴会。日本一个名片上印着“日中放送人恳话会代表干事”头衔、名字叫宫本隆司的人，专程从东京赶到治津陪宴。这位宫本先生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双方没有语言障碍，无所不谈，话题便从席上摆着的两小碟藠头谈起。他说这是从洞庭湖区进口的，皮薄、色鲜、味好，日本许多餐馆都有，价钱很贵。他敬了我一个，说：“李先生，我们有愧于贵国啊!当年日本侵略中国，全是日本军国主义的罪过。我当时在北京读书，我是坚决反对这场战争的。”我说：“宫本先生，您可能知道，中国古时有个陶渊明，在他那篇很有影响的《归去来》中写道：‘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迫，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过去了的事已经过去了，重要的是日中两国人民的友谊。”他连连点头，哼哼哈哈又挟了一个藠头放进我的小碟里。

在国外能吃到家乡土特产是令人自豪的。日本是个富国，一颗小小藠头却要进口，真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于是藠这个小玩艺在我心目中便也有了位置。前不久，我去湘阴县的青山转了转。然而，当我进一步了解他们是如何将青山藠推向国际市场的时候，事实严厉地折磨着我，我的心几乎被揉成一团血浆……

1941年某一天，17架日本飞机在湘阴城上空盘旋，几个小时之内，古老的湘阴城在炸弹和燃烧弹中变成了一堆瓦砾。日本兵如蝗如蚁涌进湘阴城乡。青山岛为水上交通要塞，成为日军据点，派重兵把守。青山岛上800 渔民兄弟奋起抗日，终寡不敌众，全部惨死在日军屠刀之下，绿色的青山岛被英雄们的鲜血染红。日军在岛上盘踞了十八天，死去的青山人生前种下的味道鲜美的青山藠，是日军每天餐桌上必备之佳肴。渐渐地，如同抽鸦片上了瘾，无藠难进餐，因藠废食不乏其例，乃至他们投降以后半个世纪的漫长岁月，还梦寐以求想尝尝青山藠的美味。当开放改革的春风催开了中国国门的时候，当年的侵略者，现在的日本商人，白发苍苍不顾迢迢万里风尘之苦，来到湘阴，来到青山，签订了进口青山藠的巨额合同。

我沉默了，笔尖在采访本上颤栗。再次想起前些年访问日本时，在餐桌上与宫本先生的那段对话，陶渊明的“往之不谏，来者可追”，如果改成“往之可鉴，来者可追”，岂不更有现实意义?

(原载1991年10月《湖南日报》)

文/李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