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清空我尘土
作者丨奉荣梅
写作本身
是内心与自己格斗的地方
这张桌子
就是我内心格斗的擂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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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则微信标题叫《创意写作课》，一个叫西蒙的英裔作家在北京讲课，说“五个步骤成作家”，读来有些意思。如今是互联网+时代，人人都是自媒体，全民写作，作家已没有门槛，但真正的优秀作家是有门槛的，晋升世界级的作家，门槛高得更是吓人。
西蒙传授第一个步骤：“要有一个完全属于你自己的空间。当然如果你拥有很宽敞的房子，这可能不成问题……拥有一张属于自己的桌子，但是这张桌子除了我以外，别人是不能碰的。因为我把这张书桌看作是一块很神圣，属于我自己的空间，是我的祭祀台。因为写作本身是内心与自己格斗的地方，这张桌子就是我内心格斗的擂台，所以我建议大家坐在这张桌子的时候，不要上网、不要去买东西、不要去干任何别的事。我们要尽量做到把现实生活和写作生活完全隔开……”
（这张桌子就是我内心格斗的擂台。奉荣梅摄影）
恰巧，我这些天正在收拾书房，清理书柜，想把自己在进行的历史文化专题创作需要的书籍找出来，摆放在属于自己的书桌上，计划将书稿未完成的篇章继续。“写作本身是内心与自己格斗的地方，这张桌子就是我内心格斗的擂台。”于是，我觉得西蒙这个提醒很重要，写作时，书房和书桌都是属于我自己的空间。
电脑手机天天有杀毒软件在提醒着，储存空间不够，要删除，要杀毒。书房四壁堆满的书磕磕碰碰你的身体，找本书要翻箱倒柜时，逼迫着你要清理归类。几十年的肉身，每天烟熏火燎，每天被各种角色强加于身的责任义务，已像小虫子蝜蝂一样，也许再加一根稻草，就趴下了。
也就想起柳宗元的寓言《蝜蝂传》来，从刚清理好的书柜很快就找到了《柳宗元集》。“蝜蝂者，善负小虫也。行遇物，辄持取，卬其首负之。背愈重，虽困剧不止也。其背甚涩，物积因不散，卒踬仆不能起。人或怜之，为去其负。苟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上高，极其力不已，至坠地死。 今世之嗜取者，遇货不避，以厚其室，不知为己累也，唯恐其不积。及其怠而踬也，黜弃之，迁徙之，亦以病矣。苟能起，又不艾。日思高其位，大其禄，而贪取滋甚，以近于危坠，观前之死亡，不知戒。虽其形魁然大者也，其名人也，而智则小虫也。亦足哀夫!”
蝜蝂是一种古老的黑色小虫子，《尔雅》中就出现了。蝜蝂的背部隆起，可以负物，于是它就把背东西当着了一种习惯，甚至是癖好，只要在路上遇到物品，就取来，昂首背着。善于负重，肯于负重，说明小虫子有能力，而且能吃苦耐劳，值得点赞。可是，背上的物品愈来愈重，即使超过自己负荷的极限，也不愿意收手。甚至，被重物压趴了下来，起不来，有人怜惜它，为它减负，只要能继续前行，它又一样将物品往背上堆。
（年嘉湖边的钢筋水泥丛林。奉荣梅摄影）
生活在钢筋水泥丛林里，特别是天天悬在摩天大楼中，连蚊子蟑螂都难得遇见了，这种黑色小虫，我等是没见过的。幸而柳宗元在贬谪永州期间，寓居西山脚下，森林清涧环抱，什么虫子没见过啊，除了纵情永州山水外，他也还有闲来认识和观察这种黑色虫子。他接着告诉我们他观察蝜蝂最后的命运是，“又好上高，极其力不已，至坠地死”。
柳宗元写这只善负重喜爬高的虫子生态，不是吃饱了饭闲的。寓言的寓意在后面，将“今世之嗜取者”与蝜蝂做类比，哀叹嗜取者的“遇货不避，以厚其室”的聚敛财物、贪婪成癖的可悲，鄙弃嗜取者的“日思高其位，大其禄”、“观前之死亡，不知戒”的向上爬、至死不悟的弱智与小虫一般。
蝜蝂这只虫子，从《尔雅》一直潜伏到唐朝的柳宗元时代。柳宗元的“今世”已经过去千余年了，蝜蝂不仅仅存活在线装书里，一直隐身在今世我们的身上。“过劳死”、“英年早逝”、“反贪反腐”这些词，从传统媒体说到新媒体，随便一搜索，都是一串串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和数据。佛教中视“贪、嗔、痴”为三毒，为恶之根源，并将贪列为修行的大敌，为产生一切烦恼的根本。贪什么?贪财、贪权、贪名、贪爱……总之是贪心、贪婪，非得到不可，否则，心不甘，情不愿，于是就“痴”起来了，是非不明，善恶不分，颠倒妄取，起诸邪行。
人并不比虫子聪明， 中国“敢死队” 的兵源充足，前赴后继者众，自取灭亡也不知引以为戒者寻常见。
其实，疲于奔命中，你的肉身和心灵都提醒你要适可而止，要清空、要减负，实在是被五斗米逼得负重前行不能喘息时，把柳宗元的《蝜蝂传》设置成QQ或微信个性签名，想想蝜蝂被压成虫饼不成形的样子，就收手吧。我想找张蝜蝂的图片，放在电脑、手机做页面，可惜找不到。这只贪心的小虫子，也许因为自虐的基因，存活下来太不容易了，在柳宗元之后的什么年代，蝜蝂就灭绝了?它们还真要感谢柳宗元为它们的种族立传呢。
我清除了书房里暂时不用的书籍报刊，将一张在凤凰买的蓝印花蜡染布，覆盖在书桌上，点缀一支水培的姜苗，靛蓝与清白与青葱，一下将心境拉回到原生态、拙朴的熟悉小城背景。再清空飘窗上堆积的书籍，视野一下空旷起来，心里也似乎通透了。窗外公园的风景也被拉近了来，于是找两个靠垫，沏一壶清茶，自斟自饮，自己也好像被“360”扫描、清除垃圾了一般，身心陡然轻松。我想象自己像柳宗元笔下的那个小虫子一样，咬紧牙关，勇敢地将背上的重负卸下了一部分，不由有些好笑起来。
（二十多年前用旧毛线钩成的坐垫。奉荣梅摄影）
视线落在了飘窗的坐垫上，那是很多年前，我对着毛钱钩编的书，用旧毛线钩成的两个圆形坐垫。一个坐垫，一面是两只卷耳的小狗，一白一绿，另一面是两只张翅的蝴蝶，都是绿色。另一个坐垫，两面分别是飞翔的鸟和奔跑的兔子，鸟是白的，兔子一只白一只绿。我突然有些吃惊，这些细密的针脚，规整可爱的兔子小狗蝴蝶鸟儿，还有那一圈圈的白色相间枣红的背景，真的是出自我的手吗?我曾经也有闲情，将静好与想象，一针针地钩编成这样的精致手工?钩针将我当时的心境都编织在图案里了，封存了二十余年，她们一直跟随着我，是因为我一直舍不得扔，舍不得的原因当然是我此后再也没有当时的闲情逸致来完成这样的手工编织了。流逝的时光，也流逝了我当时钩编这些图案的心绪记忆。
有些记忆，不用自己动手，时间会自动帮助你删除;有些记忆，好像被每天迎面而来的尘嚣覆盖了、刷屏了，但是，会自动保存收藏，一旦有关键词触动记忆的开关，就会自动搜索。但是，人性中自动生成的“贪”，不会自动清空，我就给自己一个“定时删除垃圾”的设置吧。
苏轼诗云：“江山清空我尘土，虽有去路寻无缘。”清空，明净无挂碍，将身上的尘土全部抛空，就是腾出空间，装下明天更多的新奇与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