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大帝(下)丨第三十一章 春梦

2017-06-06 15:21:31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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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大帝(下)

作者丨杨友今

第三十一章 春梦

放逐李泰,实际上等于埋葬了他的一生。随着时日的推移,李世民非但没有淡忘,反而愈来愈掏肠挖肚、梦绕魂牵而无法排遣回忆与思念。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从此他噩梦不断,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沉浸在思潮起伏的海洋中,辗转缠绵,思绪像天上的游云一样飘流,又如车轮似的转动,沉寂幽深的夜成了难熬的昏黑,尤其折磨人的是每天早晨将醒未醒之时,恐怖的梦魇与胡思乱想交替出现。他疲软地躺在御榻上,眼前却像走马灯一般晃动着人影,飘飘忽忽,朦朦胧胧:时而青雀哭到他跟前;时而魏徵上前谏诤,龇牙咧嘴地跟他争论;时而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拼命砍杀;时而在狩猎中追射野免,连发数箭也没有射中;时而望着雉奴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摇头叹息;时而又演幻成高祖、裴寂、建成和元吉几个人在一起饮宴,舞妓飘带一挥,遮住了他们的身体。变来幻去,连续不断,接下来又是兕子拖着雉奴哭泣,不让他迁入东宫,承乾张开双臂抱起兕子,一颠一跛地把小妹带到建成和元吉的儿女当中,一起嬉戏打闹,兕子跌倒了,尖声怪气地恶哭起来。李世民惊醒了,感到耳鼓发麻,禁苑中断断续续传来狐狼阴森凄凉的嚎叫。

灰黄的烛焰摇摇曳曳,吐出缕缕青烟。他咽干口渴,胸口发闷,值夜的宫女伺候他喝了半杯凉茶,他睁了睁眼睛,看清了原来是武媚,又似乎有些不像。眼前的武媚媚而不娇,姿颜艳丽,眉目却不清晰,身量显得纤巧袅娜。李世民想哼一哼,但没有哼出声来,他不想在她面前露出虚弱的形样,他对她心存芥蒂,有一种恶感,又有几分歉意,害怕她,又怜惜她。他不想过多地招惹她,然而又少不了她——她做事干净、利索、熨帖,最合乎他的心意。他把背靠到床头上,眯上了眼睛,武媚端着茶水,小心翼翼地退下去了。李世民反手摸着叫人用的拉绳,拉了拉。内侍勾背缩颈走了进来。他抽动了一下鼻子,懒声懒气地问道:

“什么时候啦?”

“四更三点。”内侍简短地对答道。

“你侍候朕起床。”

“再躺一会儿吧。皇上,你昨夜又没有睡好,不断地翻身,还说梦话,偶尔还听见你呻吟着,有时还踹得铺板响,老不安宁。”

“你说的不错。朕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睡,睡着了又不断地做噩梦,醒来后又辗转不能成眠。”

“上朝还有一个时辰,你再矇眬一阵子,奴才守在你身边,到时叫醒你。好不好?”

“算啦。”

李世民挣扎着下了床。梳洗毕,乘御辇去了殿堂。

房玄龄以宰相身份监修国史。李世民询问道:“前代史官所作的记载,都不让君王看见,是什么原因?”

“史官不虚饰美化,”房玄龄对答说,“也不隐匿过错,如果让君主看见了,必然会动怒,所以不敢进呈。”

“朕的见解跟前代的君王不同,想翻阅一下本朝的国史,了解过去的成败得失,以后当作鉴戒,你编好后呈给朕看看。”

褚遂良谏道:“陛下圣德巍巍,言谈举止没有什么大的失误,史官的记述,理所当然地既善又美。陛下要翻阅《起居注》,本来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假若给子孙开了先例,恐怕到了曾孙玄孙以后,万一有并非明智的君王,想掩饰恶劣行径,史官难免不惨遭刑罚,甚至被杀戮。为了避免不测,史官就会顺从旨意行事,只求保全身家性命,那么,悠悠千载的历史,还有什么值得相信的呢?所以,前代君王都不看本人的记载,相沿已成规则。”

李世民坚持己见,不肯接受。房玄龄便与给事中许敬宗等删改《起居注》,编成《高祖实录》和《今上实录》,呈献给李世民。李世民见玄武门事变的记载,用辞多隐晦曲折,于是召见房玄龄,理直气壮地说:

“历史上,周公诛戮管叔、蔡叔,安定周朝;季友毒死叔牙,以保存鲁国。朕当年的所作所为,大体类似,史官何必避讳!”

房玄龄等遵从圣谕删削藏头露尾和拐弯抹角的记述,重新秉笔直书李世民射杀李建成和李元吉的事实。

当初,李世民跟隐太子李建成、巢王李元吉结怨,封德彝两面讨好。杨文干叛乱后,李渊打算罢黜李建成,改立李世民当太子,封德彝摇唇鼓舌的谏诤,促成李渊打消了废立的念头,事情非常隐密,李世民没有觉察,直到封德彝死后才泄漏出来。治书侍御史唐临追查清楚了,提出弹劾,请求剥夺封德彝密明公的封号和追赠的司空官位,李世民召集文武百官议决。户部尚书唐俭综合众议,奏请道:

“封德彝的罪恶死后才暴露出来,生前曾竭力回报陛下。依臣的见解,历任各官不必追究夺回,只降其赠官,更改封号。”

李世民从其所请,罢免了封德彝的赠官,谥号改称密缪公,削减实封采邑。封德彝的所作所为早已成为过去,李世民硬要把老账翻出来,其目的无非是想替自己残杀兄弟开脱一点责任。如果封德彝不插手,当时改立他当太子,后来就不会出现玄武门事变,是其一。其二是,杀鸡给猴看,立太子是国家大计,要是夹带私心和杂念,终究逃不脱历史的惩罚。对于无忌坚持立治当太子,他始终有想法,借由头敲一锤子,震慑震慑。

新罗王国的使节来到长安,拜见李世民,启奏说:“百济王国攻打我们的国家,占领了四十余座城池,又跟高丽王国联盟,准备切断新罗向中国朝贡的道路。乞请陛下发兵救援。”

新罗对唐朝称臣,每年都来进献贡品,唐朝必须保护它的安全,他来求救,唐朝不可等闲视之。李世民和大臣们商议,决计派遣秦叔宝和程咬宝两员大将携带诏书,出使高丽,一则以他们的声威和大将风度对高丽施加影响,二则探视其虚实。临行前,他吩咐秦叔宝和程咬金说:

“你们对高丽提出警告,新罗是大唐的藩属国,朝见进贡,从不间断,我们负有保护的职责和义务,高丽与百济都得休兵罢战。要是再打新罗,明年大唐就将兴师讨伐他们。”

退下朝来,李世民得知兕子忽然病倒了,随即吩咐肩舆把他抬到了立政殿。

雉奴迁到东宫后,留下她一个人,庭院空空落落,显得非常孤单。李世民见她迷迷糊糊地躺着,呼吸急促,微眯着眼睛却视而不见,于是弯腰凑近她耳边唤道:“兕子,兕子!”她听而不闻,神神鬼鬼地说胡话。乳母说她从梦中哭了醒来,受了惊吓,医药无效。没过多久,黔州传来消息,承乾也得了重病,卧床不起,不省人事。李世民心中好生蹊跷,又预感到很可能是一种不祥之兆,更增添了一层忧愁。他郁郁寡欢,沉于酒色,然而,借酒消愁愁更愁,频频宠幸后宫美女又大伤了元气,御医所用的安神和滋阴壮阳之类的药物几乎失去了作用,不得不采用禁欲的法子来调理阴阳。由于健康状况趋向下降,他开始召见方士,烧丹炼汞,服用方药,求取强身和长生之术。

内宫往昔那种恬静祥和的氛围看不见了,不知不觉地染上了神秘兮兮的妖邪气象。常常有不三不四的方士、术士进来出去,他们矫装打扮,深奥莫测,信口开河,像吹喇叭一样用些天方夜谭和神仙鬼怪的故事来蒙骗李世民。寝殿后院还暗暗修建了炼丹房,让方士炼制丹药,弄得乌烟瘴气。

黑夜紧抱着大地,地上的雪光反衬出殿宇黑巍巍的轮廓,禁苑时不时地传来夜猫子的哀鸣,声音低沉刺耳,悲凉凄切,内廷响起噭噭的回声,令人汗毛凛凛。操劳一天下来,本该熟睡,可是对于李世民来说,罕有的思绪纷繁缠绕在心头,折腾得他又苦恼又压抑,身上如同长满了荆棘一样,胸口郁闷,好似有块铁板压在上面,连呼吸都有些不均匀了。朔风从树梢和屋脊上飕飕杀杀刮过去,阴森和晦暗粘住了每一个角落,也染乌了每一颗心。树影晃荡着,雪片轻敲着窗棂,嚓嚓作响,矇眬中,他仿佛听到了用埙吹出来的曲调,声音或悠长或短促,如怨如诉,把人带进了梦幻的境地。一位温雅的美女朝御榻走过来,轻步捷移,袅袅娜娜,活像从云雾中飘下来的一般。她的身段颀长匀称,体面得宛如月下貂蝉,头发梳理成双鬟望仙髻,插戴丹凤衔珠金步摇,穿着轻薄透明的莲青宽衫,下施横襕为裳。黑亮的大眼睛灵活溜转,不可捉摸地熠熠闪烁,笑容异样的柔媚含情,勾人心魂。

“皇上休得烦恼,让臣妾来侍候你入睡。”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在李世民的脸上摸了摸,顺势溜进龙凤锦被,躺到了李世民的怀里。他神情恍惚,身心两忘,似乎想接纳她。她用双手箍着他的腰,乳房紧紧地贴了上去。他激动得心情如滚滚春潮,翻卷着浪花,准备搂住她,亲吻她。然而,当潜意识驱使他准备和她交欢媾合时,他心头却有另一种意识阻止他向她靠拢,抵抗着不让自己松懈,不和她绞做一起,融成一体。

“来呀,皇上!”

她含情脉脉,闪着波光甜甜的媚眼。他们互相打量了一会儿,那种悚惧感和克服激情的意念不知不觉地消退了,他不再控制自己,坦然放松自我,放纵恣肆,油然升起一种冲动的欲望要去接触她,穿透她,去开掘那片极乐的福地——他真希望自己有一百个人的精力,像一头发情的猎豹,钻进她的体内打滚,尽情享受。而她呢,倏忽间跟他分离开来,眼里流转着绿莹莹的光波,又恍然在色迷迷地诱惑着他。他手足无措,心力交瘁,感到要探索她那美的奥秘是一种生与死的考验,本能却又怂恿他甘愿历尽艰辛,摒弃一切的一切,直至化为灰烬——在燃烧中和她一起化解——那将是一生中最大的乐趣,最完美的消耗。她神态娇媚而灿烂,更显其魅力无穷,恰似一朵被彩霞映照着的百合花。他们很轻柔的互相亲吻——每一个吻都那样合拍,那样甜蜜,那样销魂——两片嘴唇儿粘贴得如胶似漆,情丝万缕,两情相依,情欲潮水般地袭过全身,变成了一股强大的热流,他欲火中烧,丧失理智,顿觉生气勃勃,气劲倍增,可以倒拔垂杨,可以开天辟地。她对他变得温存有加,情意绵绵,眼底隐含着笑意。他一直处于兴奋状态,为她身上蕴藏的无穷宝藏而欣喜若狂,急迫感和精气神汇成了不可抗拒的力量,好比雄赳赳的生力军,心动神摇,伸进了她身体的深处,尽情地忘我地开采挖掘。

一阵强烈的快感冲击之后,李世民苏醒了。他浑身像抽掉了筋骨一样松软如一团棉花,而梦中那蚀骨销魂的云雨情景仍然残留在记忆中。怎么还会出现春梦情形?传说中狐妖之类的精灵,化变成美女吸人精髓,采足阳气便可修炼成仙。不,她不像狐妖,倒是很像武媚,那妩媚的艳笑格外迷人。李世民产生了一种恐慌感,肌肉抽搐,冷汗从头发根上渗出。

“来人啦!来人!”

他边喊边扯动床头的拉绳。值夜的太监和宫女闻声跨进寝殿,上前伺候李世民抹干身上的汗水,换了内衣。李世民喝下半碗燕窝粥,养了一会儿神,带着复杂而沉重的心情瞥了瞥武媚,觉得她跟平时没有二样,衣着淡雅,表情落落大方,安详地伫立在榻旁等候他的吩咐。他想问她做梦没有,随即又打住了——他不愿意跟她多说话,以免留下口实,更怕留下笑柄。

御医会诊,反复使用镇定安神、平肝潜阳和镇痉熄风的方剂,效果都不明显,心悸、心烦、失眠和多梦等症状,一直困扰着李世民。李世民性情刚烈,十分好强,照样坚持上朝,处理政务。尉迟敬德在年初上疏请求辞去鄜州都督的职务,李世民把他调回了京城,改命他当开府仪同三司,每五天参加一次朝会。他见李世民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愈来愈消瘦,本来宽阔结实的脸庞变尖了,颧骨和眉棱眉都突了出来,忍不住邀了秦叔宝双双进宫,询问其缘由。作为生死之交,李世民便毫无顾忌地以实相告。尉迟敬德耸起两道粗硬的浓眉,高亢激昂地说:

“从今日起,臣与叔宝兄来宫中值宿,做皇上的保护神,驱赶妖邪鬼魅。”

“有二位爱卿保驾,镇魔降妖,朕高枕无忧矣。”直如狂风吹开弥雾,李世民的心境豁然开朗。

入夜,尉迟敬德手持铁铗,秦叔宝握着铜锏,同时守候在寝殿的门口。说来也怪,李世民就像喝了安魂汤似的一夜睡到天亮,没有醒来,没有做梦,鼾声呼呼响,睡得深沉香甜,踏实酣畅。他开始恢复平常心态,恢复健康,逐渐打起了精神。但是,尉迟敬德和秦叔宝都比李世民年长十多岁,长期留下他们宿卫,实在过意不去,李世民便命阎立本描绘出二人的画像,分别张贴在寝殿的两扇大门上,让他们回去歇息,也产生了同样的效果。后来传到民间,老百姓便在大门左右两扇门板上贴上神像,用来驱瘟避邪,庙里哼哈二将的塑像,也来源于同一典故。恰恰就在这时候,十二岁的兕子即晋阳公主病死了。第二年,废太子承乾在黔州相继去世。时年二十六岁。李世民的心头又抹上了一层阴云,觉得似乎印证了他的梦境,变得更加疑神疑鬼起来。

不过,最使他放心不下的还是稚弱的太子治,体质那么差,缺少阳刚之气,胆子比粟米还小,唯唯诺诺,毫无见识可言,更谈不上处理朝政的能力。李世民想从他的下一代身上去寻找安慰,太子妃王氏却一直没有生育,去年冬天跟太子生下长子忠的却是出身低微的宫婢刘氏,不免有些遗憾。唐代东宫体制规定,太子在太子妃以下,设良娣正三品二人,良媛正四品六人,承徽正五品十人,司闺从六品二人,昭训正七品十六人,奉仪正九品二十四人,等等,总共六十名。现今东宫的缺额很多,李世民打算遴选良家美女,充实东宫。李治却派遣左庶子于志宁觐见李世民,婉言谢辞了。李世民心中不快,口头上却勉强地说:

“朕的本意,是不想再让身分卑贱的人生下龙子龙孙。太子既然不肯补充缺额,当顺从他的意愿。”

太子的谨慎谦虚不但没有赢得父皇的欢心,相反使李世民产生了看法,觉得他各方面都不如李恪。他在御书房单独召见了长孙无忌,带着埋怨情绪,又用一种商量的语气说:

“你一再劝我立雉奴当太子,然而他过于荏弱,缺乏做天子的气派,只怕难以守住江山社稷。吴王恪英武果决,非常像我,我想改立他当太子。你以为如何?”

“恪的生母杨妃是炀帝的女儿,”长孙无忌激烈反对,“臣以为万万不可。”

“不管他是谁生的,只要是朕的儿子,都有资格继承大统嘛。杨妃是炀帝的女儿有什么关系,况且她出身门第高贵,没有人可以相比。”

“不管有多少条理由,太子不能更换。”

无忌和李世民都红了脸,互相直视着,谁也不肯退让,连睫毛也不眨动一下,空气酷如石头般僵硬,两个人的呼吸都艰难异样。李世民胸脯一起一伏,全身的血液浑若烧开了一般,带着一股不能忍受的热气,直涌到喉咙口:“莫非因为恪不是你的外甥?”话刚出口,他又感到言重了,态度缓和下来,身体微向前倾,显示出一种和蔼的姿态:“要是赞成立恪儿当太子,恪儿决不敢忘恩负义,肯定会把你当作亲舅父一样,而且会比雉奴加倍的感激你,敬重你。”

“臣并不在乎个人的利害得失,”长孙无忌又把李世民的话顶了回去,“而是从江山的稳定着想。太子治仁义厚道,日后能够造就成有文采的守成天子。储君维系社稷的命脉,位置至关重要,怎么可以数度改换?请陛下深思熟虑。”

“以弱换强,有何不可?”

“陛下绝对不能把胡乱的话语说出去。太子治并无过错,无缘无故废立太子,后患无穷,势必影响陛下的声誉,甚至造成天下动荡,人心惶惶。”

无忌口若悬河,对答如流,据理力争,振振有词,娓娓动听,并且他是凌烟阁名列第一的开国功臣,德高望重,执掌朝纲,在群僚中极富权威,最有号召力。李世民说服不了他,莫奈何,只得放弃自己的主张,带着满腹疑虑退进了后宫。

“万岁驾到!”

听到传呼,大杨妃寝殿——熏风殿——前院的太监和宫女一齐跪到甬路两边接驾。大杨妃迎到院门一旁接着李世民,陪侍他在扫除了积雪的路面上往里走。画廊下忽然又发出一声喧呼:“万岁驾到!”李世民抬眼一瞧,原来是金丝鸟笼中的凤头八哥学舌,不觉停顿了一下,才迈步跨进门槛。熏风殿没有立政殿宽阔,设计却比较精巧,布置也颇雅致。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宫灯装饰成花朵模样,雕花隔扇,里面陈设着制作精细的家具、什物,花样翻新,又很适用。紫檀木茶几上的盆景,青山永驻,秀水长清。书架上摆着李世民喜爱的图书,案面上搁着文房四宝,金猊香炉吐出缕缕清烟,既体现了皇家的富丽堂皇,又流露出一派书香气息。李世民本来不打算久留,由于殿内的布置符合心意,感到舒畅,便脱下狐裘随手交给管事太监,在主位上坐了下来。听了一曲琵琶弹奏的《十面埋伏》,李世民心情一变,皱了皱眉头。大杨妃挥退乐妓和侍候的宫女、太监,亲手给李世民换了热茶,把他爱吃的西域葡萄干和河套白果奉到他跟前,歪着脖子问道:

“皇上进门时那么开心,何以忽然又烦躁起来?”

“刚才的弹奏,触动了朕的心思,像项羽那样的英雄,力拔山兮气盖世,落进了韩信的十面埋伏,也感到无能为力了,被逼得自刎乌江。联想到朕如今的处境,照样也被朝臣们围在垓下,处处受他们的钳制,名义上由朕做主,实际上都得听他们的,他们说行就行,说不行就不行。”

“臣妾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用不着多做解释,事实如此。朕要立你当皇后,他们不肯,要立小杨妃当皇后,又提出非议。如今想改立恪儿当太子,又有人出面百般阻挠。”

大杨妃双膝跪到李世民跟前,叩着头说:“皇上千万不要向着我们母子,你的做法,好比把我们放到炭火上烤。母以子贵,子以母安,我们母子已经心满意足啦,并无非分之想。”

“朕的设想,并非出于私情,而是从国家大计出发,雉奴那么软弱,今后怎么能独掌乾坤。他驾驭得了群臣吗?”

“长孙皇后重病期间,把雉奴交给我照管,我也非常喜欢他,又听话又诚实,真是个乖孩子。”

李世民的眉毛拧在一起,额头显出深深的皱纹:“朕担心的正是这个‘乖’字。堂堂大国之君,没有宽广的胸怀,坚强的体魄,如何威镇四方?”

“得人心者得天下。雉奴仁爱忠厚,深得人心,以文德治理国家,自然可以成为有道的君王。”

“你的看法也和他们差不多?”

“臣妾说的是内心话。”

“好一个通情达理的爱妃!”李世民赞叹道,“朕于国事烦劳中,每次来到你身旁,总能得到许多的慰藉。”

“蒙皇上天恩眷爱,臣妾愿意世世生生永远侍候陛下。”

李世民一时高兴起来,即命传膳,和大杨妃共进了晚膳,就在熏风殿留宿了。夜晚,他睡得很不安稳,思绪纷纭,身子辗转不能成眠。北风呼啸,卷着雪片冲击着窗棂,咝咝作响。风雪声搅得他烦躁极了,喉咙焦渴,额头发烧。大杨妃只得披衣下床,陪着他在壁炉跟前坐了下来,边烤火边饮茶。

“皇上,怎么翻来覆去睡不着呀?”

“我心里乱糟糟的,”李世民眉心间皱起两道折纹,“漂浮不定,愈想愈复杂。哎,魏徵去世,没有以理服人的谏诤了,没有参照的准则了,一切都是听任无忌的摆布。”

在挑亮的灯光下,大杨妃望着李世民那张苍白泛黄的脸,迟疑了片刻。她用一种温和而关切的口吻安慰道:“臣妾听说长孙无忌又精干又爽直,跟魏徵没有多少差别。”

“魏徵没有私心,不谋私利,以大局为重,从国家的兴衰着想,对事不对人,光明磊落,不挟嫌报复,也不趋炎附势吹捧。长孙无忌却自恃己能,固执己见,喜欢玩弄手段,逼迫朕就范,落进他所设置的圈套中。”

“太子是他的亲外甥,他们甥舅关系好,他的坚持,也是可以理解的。”

“嗐,朕愈来愈困顿,还有些恍恍惚惚,颇感力不从心,有的事甚至把握不住了。”

李世民心境不佳,仿佛压着沉重的石头,又感觉很空虚,远不如贞观前期那么充实,朝气蓬勃,壮志凌云。那时候,内宫有贤德的长孙皇后,外朝有魏徵等直臣,忠心辅主,极言规谏,李世民也虚心听取。正如他本人所说:“朕少不学问,惟好弓马,至于起义,即有大功,偏蒙偏爱,理道政术,都不留心。即位以来,魏徵等人导我以礼,弘我以道,勉强听从,大受其益,于是力行不息,百事顺心遂意。”贞观十年,长孙皇后崩逝以后,李世民私生活失控,享乐意识抬头,游幸与狩猎也相应增多。不过,魏徵尚在,该谏则谏,减缓了他的滑坡势头,国力仍处于上升阶段。贞观十八年,魏徵的死,使他失去了生活的规律和约束,心头茫茫然,虚无迷惘,处理朝政不如以前那么得心应手了,时而摇摆不定,时而刚愎自用,时而自暴自弃,该坚持的坚持不住,不该干的事却一意孤行。如今他神思迷乱,浑然在做梦一样,似乎沉迷于春梦中还没有苏醒,而朝内朝外都失去了有效的监督,精神状态每况愈下,还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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