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大帝(下)丨第二十九章 鹬蚌与渔翁

2017-05-28 16:01:02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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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大帝(下)

作者丨杨友今

第二十九章 鹬蚌与渔翁

齐王李祐当真起事了,举兵反叛朝廷,告急文书雪片一般飞向京都长安。

李祐,系李世民的第五子,授封齐王,担任齐州都督。他的舅舅、宫廷尚乘直长阴弘智出谋划策说:“王爷兄弟太多,皇上千秋万岁之后,你应当有壮士来保护自己的安全。”李祐轻狂浮躁,却很相信他舅舅,阴弘智于是推荐了妻兄燕弘信。李祐非常满意,赏赐燕弘信大量的金银财宝,让他偷偷地招募壮士。

李世民怕子女沾染恶习,走上邪路,遴选正派直率的人辅佐各位亲王,担任长史或司马,亲王如有过失,得及时奏报。李祐亲近小人,又喜好打猎,长史权万纪屡次劝谏,他都不听。壮士昝君谟和梁猛彪等得到了李祐的赏识,权万纪向朝廷上疏弹劾,李世民降旨把他们逐出王府,李祐又巧借名目设法把他们接了回来。李世民多次下达敕书严厉责备李祐,权万纪生怕将来牵连到自己,对李祐说:“大王如果能改过自新,臣愿意到朝廷为你分辩。”于是条陈李祐的过失,逼迫他上表主动认错。李祐被唬得手足无措,在条陈上签了字,想以此取得父皇的谅解。权万纪抵达京师,奏明李祐有悔改的诚意,李世民喜不自禁,一面嘉勉权万纪,一面细数李祐的过失,手书敕文训诫。李祐气得双眼喷火,头发直竖:“权万纪出卖我,逼我认错让他得功,非宰了他不可!”

权万纪生性褊狭,对李祐刻薄寡情,处处严格约制,不但不许李祐出城游玩,还放掉他的鹰犬,竭力阻止昝君谟和梁猛彪跟李祐接触。一天夜晚,权万纪的住宅落下一块土块,他认定是昝梁二人干的,便以谋害罪将他们关进狱中,由驿传紧急文书上奏李世民,弹劾跟李祐一起为非作歹的同党数十人。李世民派刑部尚书刘德威前往按察,查证上告的事情大都属实,李世民于是诏令李祐与权万纪一同入朝。李祐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头的怒火一齐冲了出来,跟燕弘信的哥哥燕弘亮等密谋诛杀权万纪。权万纪接旨后已先行动身,李祐派燕弘亮等二十余骑随后追赶上前,射杀了权万纪。一不做二不休,李祐干脆擅自任命上柱国和开府等官职,大开府库行赏,驱赶百姓入城,增修城墙,设置拓东王、拓西王等爵位。官民抛弃妻室儿女夜间用绳索吊出城外,纷纷逃亡,李祐禁止不住。

李世民得到奏报,即命兵部尚书李世勣等人征发怀、洛、汴、宋、潞、滑、济、郓、海等九州的兵马,共同讨伐。李祐召燕弘亮等五人住进他的王府,命其他党羽分别率领士卒巡逻守城。他破罐子破摔,每晚带着王妃和燕弘亮等人一起饮酒作乐,观赏歌舞,一面跟着歌曲的旋律哼哼着,一面用脚尖轻敲鼓点,脸上显出沉迷的样子。谈笑间,说到朝廷的军马,燕弘亮扬起两撮粗黑的浓眉,表现出一副自命不凡和趾高气扬的神态,做出指挥若定和目送风云的姿势,对李祐说:

“大王不必担忧,我右手端着酒杯,左手操刀,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打得他们落荒而逃。”

李祐自以为得计,沾沾自喜,传檄所属各县,然而都不肯追从他造反。李世勣还在行军途中,青、淄二州的兵马已分别进入齐州。齐王府兵曹杜行敏等人筹划生擒李祐,官民中,包括李祐身边的人群起响应,他们聚集在齐王府四周击鼓呐喊,荡心动魂,声传近十里,李祐住在外面的同党都被乱刀砍死了。被困在王府中的李祐惊问发生了什么事,侍从骗他说:“英公李世勣统率的飞骑来了,攻上了城墙。”杜行敏分兵几路凿开城垣,一拥而入,李祐和燕弘亮等身披铠甲,手持兵器,躲进寝殿,负隅顽抗,杜行敏等一千余人团团围住王府,从早晨攻到中午,没有攻破。杜行敏急中生智,命令在府外四周堆起干柴,做出点火焚烧的样子,然后对着寝殿的门窗喊话道:

“大王以前是皇子,今天却是国贼,如若不马上投降,立刻就要化成灰烬。”

“我可以开门,”李祐隔着窗户回话说,“只是担心燕弘亮等兄弟必死无疑。”

“只要投降,一定保全他们的性命。”

“说话可得算数呦。”

“决不食言。”

李祐开门带头走出了王府,当即被抓住。有人挖下了燕弘亮的眼珠子,扔到地上。所有的同党都被打断双腿,一个不留地处死了。杜行敏把李祐捆绑起来,拉到王府前示众后带进府内,锁在东厢房,等候李世勣处理。

李世民敕令李世勣等收兵,将李祐解押到长安,赐死在内侍省。在处理李祐叛乱事件时,牵连到了纥干承基,原来他还跟齐王李祐做密探,被逮捕后,囚禁在大理寺狱中,依法当判处死刑。纥干承基死中求生,上书告发太子承乾谋反。李世民惊得天旋地转,立马召集大臣们前来商议,打算先听听他们的见解,再斟酌处理。尉迟敬德两只眼睛暴突出来,炸开喉咙吼道:

“谁敢动皇上一根毫毛,我跟他没完!”

“用不着多考虑,让俺程某去把他抓起来,不就得啦。”

程咬金一头说一头站了起来,准备往外走。秦叔宝把他拖住了,佯嗔道:

“就你性躁,皇上还没有开口,你就要行动。”

“事久多变。真正闹起来了,可就麻烦了。”

“现在无凭无据,凭什么抓人?”

“纥干承基不是告发了么?”

“真是个冒失鬼!”秦叔宝摇了摇头,“十个纥干承基说太子谋反,没有证据,也等于零。”

“对。”李靖颔首道,“必须先行查实,才能进行处理。”

“派谁去呢?”

大臣们都把目光集中到了李世民的身上。李世民扬起下巴想了想,吩咐道:

“长孙无忌、房玄龄、杨师道、萧瑀、李世勣,由你们五人先行按察,查清楚以后,再就事论事处理。”

“臣遵旨。”

长孙无忌等五人叩头后,刚刚站立起来,东宫传来太子承乾得了急症,命在旦夕,请皇上快去看望。李世民心里“咯噔”了一下:“太子身体有些小毛病,可是从来没有得过急症。他是不是听到了风声,狗急跳墙,想赚我落进他的陷阱?到底去不去呢?”他自问自答,“看来不去不行。不去,难免落下口实,说我不关心太子。去呢,相当危险。”他内心充满了矛盾,剧烈地斗争着,搓着手,在御案旁来回走了一气,然后眉头耸立起来,拿定了主意:“不管真病假病,不管危险不危险,不去不行,而且必须去。真病,得不惜一切代价跟他医治。想谋害我,正好将计就计,一网打尽。”他停止了走动,转过脸来,决断地说:

“不管是真是假,我都得去走一遭。”

“不。”房玄龄抬起前额,“皇上,你不能去。那是一处是非之地,凶多吉少。”

“房爱卿,你不必阻拦。朕自有安排,你就等候佳音吧。”

李世民连续下达了一道道密令,调度完毕,挨到半夜过后,才起驾出宫。

称病在东宫承恩殿等候父皇到来的承乾,从下午等到晚上,等到深夜,等了又等,仍不见父皇的影子,不禁感到失望。他焦急得心里像油煎,通身流汗,时而瘸着一条腿走到殿门口听听动静,或者望着深幽无比的天宇出一会儿神,时而走回来,跟厮守在殿堂的同谋咕哝几句。侯君集没有来,他带着家兵家将监视魏王府去了,只等李世民一落网,就立刻破门而入逮住魏王泰,当即处死,不留后患。

听到接驾的传呼,承乾和在场者不禁又疑惑又欢喜。他们疑的是子夜都过去了,李世民为什么才来?喜的是毕竟他来了,而且护驾的人不多,只有雷云吉和雷云兆两员保驾将军和几十名贴身侍卫——“百骑”。

“太子,你的病好啦,得的什么病?”

李世民随口问着,他耸了耸眉毛,两道如剑锋般冷峭的目光从跪在甬道上接驾的人身上一一掠过去。承乾见了父皇,油然而生一种悚惧心理,两腿像弹棉花一样颤栗得几乎站不起来,上牙磕打着下牙,战战兢兢连话也对答不上来了。“窝囊废!”李元昌心里骂了一句。霍然挺立起来,牵动嘴角挤出一丝笑纹,皮笑肉不笑地说:

“外面风大,皇上,进里面来说话。”

殿内充满了煞气,李世民带兵打仗出身,一眼就判断出来了。“我才不会去送死嘞。”他鼻孔里哼了哼,没有说出口,“秘密调动的兵马是不是赶到了?”他想拖延一下时间,又想直接观察清楚:“到底有哪些人参与了叛逆?谁是幕后操纵者?主谋是谁?”他抽了抽鼻子,向上卷翘的唇髭咧了咧,装做退缩的样子,说:

“既然太子的病好啦,朕就不必久留啦。”

“你来得了,告诉你,可就回不去了。”李元昌凶相毕露。

“你要干吗?”

“请你禅位给太子,自己当太上皇。”

“事情不难嘛,拟好了禅位诏没有?”

“你走进殿里,一切都会明白的。”

“朕不进去呢?”

“那就休怪无情!太子殿下,”李元昌厉声喊道,“下令先拿下他。”

心慌意乱的李承乾张大嘴直喘粗气,他惧怕父皇的威严,进而联想到了父子之情,又怕背上弑君的罪名,胸口乱跳,发不出声来。李元昌急了,把右手的两根指头伸进嘴里,打了个唿哨,埋伏在承恩殿夹壁中的武士乱哄哄地闯了出来,在李安俨、杜荷和赵节的带领下,成马蹄形向着李世民逼过去。雷云吉和雷云兆遮护着李世民,猛喝道:

“谁敢动手!快退回去!”

“上!”李元昌伸出一条胳臂,煞如长矛一样地开路,“跟我上,一齐上!”

雷云吉和雷云兆见来势凶恶,便一齐抽出佩刀,直取李元昌。李元昌举剑相迎。斗了两个回合,李元昌感到体力不支,乱了剑法。李安俨挺枪接应上来,敌住雷云吉,枪竖刀横,绞着一团杀气,刀枪相碰,撒开点点寒星。武士和侍卫都酷若中了魔似的,看傻了眼,他们吊刀在手,屏住呼吸,恍然钉在了地面上。李安俨、李元昌与雷氏兄弟杀到哪儿,他们的眼睛就跟到哪儿。星月交辉,加上从大殿透出来的亮光,照射着两拨界线不甚分明的人群。刮起一阵大风,天空仿佛黑了一下,斗打忽然停顿下来。然而就在这令人胆寒的沉寂时刻,不知谁喊了一声:

“冲啊!活捉李世民者,重赏千金,封万户侯!”

混战开始了,双方展开了激烈的厮杀。武士们都是花重金收买来的,是不惜以生命作为代价的亡命之徒。贴身侍卫即百骑团团护住李世民,在顽强的猛击下显得似乎力不从心,边战边退。地面扬起尘雾,在夜色暗谈的光照下,俨然云阵一般遮盖着拼杀的人影,如同皮影戏一样晃来晃去。斗打的嘶叫声、兵器铿锵的撞击声和战鼓号角的吹奏声,喧嚣地交织在一起,淹没了寒风的呼啸,淹没了粗重的喘息,淹没了被击倒在地滚爬的人的呼救和呻吟。空中血花四溅,鲜明的铠甲都给血汗和尘土沾污了,而且给刀枪劈刺得伤痕累累。李世民身处刀光剑影中,情态异常镇定,眼睛紧盯着像海水一样激荡的人潮。李安俨觑着一个空当,手起一镖投向李世民。说时迟,那时快,程咬金挥舞板斧从墙头飞身而下,挡掉了飞镖。秦叔宝、李道宗和尉迟敬德带领飞骑冲到当场,隔开了双方的搏斗,李靖和李世勣的人马包围了承恩殿。武士们缴械投降后,长孙无忌、房玄龄和杨师道把李世民请进承恩殿。李世民吩咐将太子承乾和李元昌等一一押了下去,听候发落。

长孙无忌、房玄龄、杨师道、萧瑀和李世勣等五人,会同大理寺、中书省、门下省一起审问,很快查明了太子承乾谋反的来龙去脉及其参与者。

满朝文武百官在太极殿举行大朝会,李世民端坐在御榻上,态度严肃地问道:

“太子承乾谋反,众卿畅所欲言,该如何处置?”

群臣都低着头,浑如木雕泥塑一般僵僵地立在殿下,没有人开口对答。通事舍人来济在沉默中理顺了一下思路,越出班部丛中,拜罢起居,奏道:

“陛下已尽到了慈父应尽的责任,没有任何缺失。太子自作自受,让他享尽天年,就算不错啦。”

李世民额头上显出深深的皱纹,拧着眉头没有吭气。前不久才处死第五子李祐,接着又将以叛乱罪处死长子承乾,他有些于心不忍,不禁十分赏识来济思路的清晰和表达的得体,来济从此在他的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李世民采纳了来济的奏请,下诏废黜太子李承乾,贬作平民,幽禁在右领军府;同时,承乾的长子象也被剥夺了皇太孙的地位。李世民假惺惺地要免除汉王李元昌的死罪,群臣都竭力反对,于是赐他在家中自尽。侯君集被收入狱中后,因为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肖像榜,又是原秦王府的僚属,知道的事太多了。李世民便传见了他,俯身向前问道:

“朕不要那些刀笔吏羞辱你,所以亲自审问。你说说,到底为什么要谋反?”

“我谋反?”侯君集佯装愕然的样子,“反谁?难道叫我反陛下不成?我一辈子永远跟定了陛下,除非陛下要臣死,捏造一个罪名,臣即使屈死,也死而无怨。”他表白了自己的忠诚,又转变成乞求的口气,暗示道:“陛下留下臣,兴许还有用得着的地方。”

话说得隐晦,然而双方都非常明白——侯君集可算得够精灵的了,只可惜精灵反被精灵误,他想用情打动李世民的心,把他保下来,李世民却早就想唾弃他,有了机会,岂肯留下活口。不过,在侯君集死以前,必须设法封住他的嘴,防止他发怒,把不该说的事情捅出去。李世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和风细雨地安慰了几句,又让他回到了监狱。当晚,长孙无忌去了一趟大理寺,第二天,贺兰楚石来到宫门检举揭发了他岳父的阴谋,当即传讯侯君集。侯君集起初死也不肯承认,又传贺兰楚石当面说出他参与谋叛的始末原委,还拿出他跟承乾的往来信件摆给他看,侯君集无话可说了,只得服罪。李世民做出仁慈的姿态,向左右大臣求情说:

“君集有大功劳,给他一条生路,可不可以?”

“侯君集死有余辜,陛下不可以法外施恩。”

众大臣都激烈反对。李世民做出一副难过的形样,流着泪,伤感地对侯君集说:

“朕无力回天,和你从此永诀。”

“皇上,”侯君集扑倒在地,头磕得金砖地面嗵嗵响,哭得言语继继续续,“臣真是鬼蒙了头。唉,好似还在做梦。”

“你在凌烟阁上的功臣像不会撤换,朕将永远记住你的友情和功劳。”

“谢皇上隆恩。”

李世民挥了挥手:“你安心去吧!”

太监上前扯起侯君集,交给了在殿门外等着押送的狱卒。

侯君集被解押到集市斩首。临刑前,他对监刑官说:“我侯君集幸遇明主,可恨一时失足,走错了一步。当陛下尚是秦王的时候,我就侍奉左右,并且征服了两个国家。请求保全我一个儿子,继承侯家一脉香火。”李世民听了监刑官的奏报,便宽宥了侯君集的妻子儿女,贬逐岭南。在没收侯君集的家产时,发现了两名美女,细肉白净,身体纤弱,别有一番风韵——她们从小只喝人奶,不吃其他食物。李世民对两个畸型女子发生了兴趣,召进了内宫。

最初,李世民让李靖传授侯君集的兵法,侯君集奏报说:“李靖将会反叛。”

“无凭无据,”李世民不相信,“不要瞎猜。”

“他只教我一些粗浅的东西,而隐匿精华,由此可知。”

李靖和李世民的关系也非常好,互相钦佩,虽为君臣,私下交往时,常常称兄道弟。二人常常在一起谈论六韬三略,结合实践交流心得体会,十分投机,后人据此整理出了一本颇有影响的兵书——《李卫公问对》。有一天,在对案弈棋时,李世民在有意无意中讲出了侯君集的话。李靖首先吓了一跳,接着申辩说:

“这恰恰是侯君集要叛逆的证据——如今中原已经平定,我所教的兵法,足以制服四夷,而他却执意请求我倾尽谋略,不是为了反叛,又是为了什么?”

“你们不要互相猜疑,互相攻击,以免伤了和气,朕对你们从来深信不疑。”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到时候自然会水落石出的。”

在一次酒宴上,轻歌曼舞,气氛非常融洽。坐在一侧的江夏王李道宗忽然放下酒樽,郑重其事地对李世民说:“侯君集志大才疏,自以为功高盖世,位居玄龄、李靖之下,很不服气。让他当上了吏部尚书,还不满足,野心太大,一定会出乱子。”

“凭侯君集的才干,担任任何一个职务都可以胜任,朕并非不给他高位,只是按资历还轮不到他。怎么可以说他要背离朕,而横生猜疑呢?”

侯君集伏诛后,李世民带着歉意对李靖和李道宗说:“果然不出你们所料。”

“皇上襟怀恢廓,宽宏大量,而对某些人还得多长个心眼。”李靖和李道宗坦诚地说。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还有些把握不准。你们也得帮朕看着点儿,防患于未然嘛。”圣人也有不足之处,明君也难免犯错误——李世民只单纯从反面总结了教训,对臣下便增加了一分疑忌和戒备的心理。

在处死赵节时,又遇到了麻烦。赵节的母亲长广公主是李世民的异母姐姐。老姐姐哭得死去活来,还要上殿求情,李世民不得不上门安抚。长广公主跪到李世民的跟前,以头叩地,为犯下大逆罪的儿子请命。李世民只得弯腰屈膝双手扶起姐姐,让她坐下来,解释说:

“赏不避仇敌,罚不阿私亲,是天下最公平的道理。我不敢违背,因此有负于姐姐。”

“难道就没有变通的法子了吗?”长广公主哭得悲痛欲绝,“我情愿替节儿一死。”

“姐姐,你哭闹没有好处。告诉你,驸马爷也要受处罚。”

“为什么处罚他?”长广公主眼睛睁得大大的,号哭止住了。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长广公主起初嫁给赵慈景,生赵节,赵慈景死后,改嫁杨师道。杨师道和长孙无忌等人在审理承乾谋反案时,私下为赵节开脱罪责,由此获罪。长广公主转过来又替丈夫说情,李世民答应从轻发落,杨师道由中书令降作吏部尚书。

同侯君集、赵节一起处死的,还有杜荷和李安俨。左庶子张玄素、右庶子赵弘智、令狐德棻等,被指控没有尽到规谏责任,贬作平民。其余应当连坐的人,全部赦免。李安俨的父亲九十多岁高龄,李世民表示怜悯,特赐奴婢侍候,赡养他以尽天年。东宫詹事于志宁因为曾经多次直谏太子承乾,单独蒙受嘉勉。纥干承基由于告发有功,擢升祐川府折冲都尉,封平棘县公。

当时,太子承乾丧失德行,李世民曾经对中书侍郎兼左庶子杜正伦说:“我儿子的脚病倒没有关系,严重的是他疏远贤良,亲昵小人。你要密切关注,假使当真不可教诲,再来告诉朕。”杜正伦多次劝告承乾,承乾不听,杜正伦于是把李世民的话搬了出来吓唬他,承乾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随即上书询问父皇。李世民责怪杜正伦泄露机密,杜正伦分辩说:“臣想用陛下的话来开导他,引起重视,使之弃恶从善。”李世民直眉瞪眼,脸色一变,贬谪杜正伦出任谷州刺史;等到承乾被废掉太子后,又改命杜正伦当交州都督。

魏徵生前曾经推荐杜正伦和侯君集有宰相的才器,请求任命侯君集作仆射,并且强调说:“朝廷安不忘危,不可以没有大将,京师宿卫兵马宜交侯君集统管。”李世民讨厌侯君集喜欢自我夸耀,没有重用。现今,杜正伦被贬,侯君集谋反被杀,李世民开始怀疑魏徵私结党羽,正巧,又有人揭发魏徵自己抄录前后谏言,给起居郎褚遂良看。李世民火上加火,解除了衡山公主下嫁魏叔玉的婚约,还摧毁了亲自给魏徵撰写的墓碑。常言道,雪白的东西容易污染,有棱角的东西难得保全。以魏徵的忠贞,李世民的明智,也没有遏止住猜疑与陷害,魏徵身死仅六个月,尸骨未寒,便遭受不测,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

外面闹腾得风风火火,沸沸扬扬,李治却置若罔闻,全不把它当回事,仿佛与己无关似的,一个人关在书房里看书写字,吟诗作赋,自我消遣,自寻其乐——他性格孤僻、怯弱,喜欢清静,不爱抛头露面,更不愿意干预朝廷事务,插手权力之争。他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青年,从外表上看,文弱、清秀,相貌很像母亲长孙皇后,或者说像舅父长孙无忌,而气质却远不及母后和舅舅那样矍铄、刚毅,绵里藏针,坚韧不拔。他的身材高而瘦,长条形脸,窄额头灰暗无光,两颊没有血色,脸面和白猿差不多,嘴唇红殷殷的,目光逢人便低垂下来,很少正面看人。胸脯浑若发育不良,显得单薄,微耸着两肩,肩胛骨从衣衫底下拱了出来,走路时,胳膊软软地耷拉着,一副淡漠和无精打采的样子。当年长孙皇后生怕养不活这个儿子,对他特别关切,母性的爱往往偏向于他,从不严加管教,十分放松。在众多的兄弟姊妹中,他最不招人显眼,也很少引起父皇的注意,李世民连他快长大成人了似乎还不觉得。他性格内向,沉默对于他来说就是美,就是修养生息,好比韬光养晦,在沉默和沉思中积蓄力量,不断地充实自己,厚积薄发。长孙无忌可谓独具慧眼,从来就非常看重他,有空便来陪他消遣,给他讲解经史典故,评点古今得失,间或还要议论一下朝廷大事。

长孙皇后去世后,立政殿一直保持着她生前的原样,李治依旧住在里面,只不过母后的书房如今成了他的书房,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四壁书架上分门别类装满了图书。没有奇珍异宝,也没有多少奢华的摆设,只有一盆清幽淡雅的馨兰。香炉内燃着檀香,吐出缕缕清烟,飘散出淡淡的香气。立政殿如今成了长孙无忌和李治最好也是最安逸的休闲场所,甥舅常常在殿堂见面,品茗聊天,弹琴赋诗,倦了便在花棚旁或树阴下散散步。二人趣味相投,相处融洽,感情愈来愈深,宛如长孙皇后生前的刻意安排,用看不见的纽带把他们连结到了一起。长孙无忌走进书房,浏览了一下书房的陈设,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若有其事地问道:

“雉奴,除了父皇和母后,你还喜欢谁?”

“还用问吗?”李治纯真地回答说,“当然是舅舅了。不知怎么的,我从小就像依恋母后一样依恋着你。见了你,自然而生一种热乎乎的感觉,心花怒放。母后离开后,我真想搬到舅舅家里去住,哪怕小妹兕子和我相依为命生活在一起,也不及舅舅亲密,不及舅舅给我带来的安慰与惬意。”

“一张好漂嘴,话说得多甜。”

“舅舅,当真,我把你当成了保护神。没有你,我会生活不下去。”

“在你们兄弟中,舅舅确实最爱你,也最看重你,我把你看做未来的希望,舅舅的依托。”

“舅舅言重了。”李治亮着略带稚气的眼睛,“可惜外甥没有多大的能耐,很难报答舅舅所给予我的百分之一。”

“你跟青雀刚好相反,他的眼睛长在额头上,总是过高地估计自己,而你呢,目光低垂着,自己看轻了自己。实际上,你的品性最高尚,忠孝仁爱,样样俱备,只是还没有开发出来,让它大放光芒。”

“舅舅把我太捧高了,我是石头,不是天上的星星。”

“当黄金还是矿石的时候,很难被人发现,也往往不受重视。然而经过良工的冶炼,良匠的加工,成了器具或饰物,它就会闪烁耀人眼目的光亮,展现出炫烨的华光,异彩纷呈。”

李治煞像听懂了无忌的比喻,但是又表现出木讷而迷茫的神情,仿佛似懂非懂,似乎还没有明白更深层次的含义。他一向忠厚老实,谦逊礼让,没有非分之想,即使太子虚位,他推测怎么轮也轮不到自己头上:嫡子中他排行第三,除了大哥承乾,还有四哥青雀。在十四位兄弟中,他排行第九,前头也有特受父皇宠爱的三哥恪。既然不抱奢望,也就安之若素,保持常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舅舅反复启发,诱导他进取太子之位,他却始终不相信父皇会考虑到他的头上来。他从来安分守己,墨守成规,自知长相平平,体质虚弱,没有显露出任何的文采和才气,文治武功他更加谈不上,简直一窍不通,根本不是一块当太子的料——无忌所看中的,却正好是他的懦弱。

“要是让泰儿当上太子,李世民驾崩以后,他便会顺理成章地继承皇位。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自然会用自己的亲信和功臣组建得心应手的政权班子。”无忌明白,“以青雀的骄矜自许和刚愎自用,别说服从我管束,连权力也不会给我多少。青雀和我甥舅之间的关系不够密切,青雀自幼就只亲父皇,而不亲母后,对于我很多地方往往还看不惯,甚而至于鄙视我,表面上礼敬有加,内心却诚意不足,装模作样地敷衍着。他若做了皇帝,绝对不会用我,就算不免除我的官职,也会把我晾在一边,稍有忤逆之处,还会给以颜色,说不定一脚踢开。”

对于权力欲甚强的长孙无忌来说,那情形简直不敢想象:“与其受制于人,倒不如先把他制服。”以谋略著称的他,使出了十九般武艺,纵横捭阖,决计利用朝臣对青雀的畏葸和不满情绪,遏止住他的得意势头,然后推出雉奴,将他压下去。

“青雀恃宠而骄,妄自尊大,不得人心,而你跟他相反,安详自在,谦虚谨慎,人见人爱,深孚众望。你的长处和优势,他无法相比。”

无忌摇唇鼓舌,细谈慢说,终于说动了李治的心。李治略一迟疑,直抒胸臆道:“我不想跟四哥去争,兄弟阋墙,没有什么意思,甚至留下骂名于后世。”

“错啦。”无忌高高地举起一只手,“兄弟阋墙,那是青雀和承乾。他们鹬蚌相争,等着你的却是坐收渔翁之利。”

“等我?我是渔翁?”

“正是。要不了多久,便会见分晓的。”

李治呼吸急促,全身起了一种潮热,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他的心里交错着许多复杂的情结,不知是甜是苦,是酸是辣——既向往那一刻的到来,又感到有些害怕;既觉得幸运,又于心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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