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魏怀亮
（魏怀亮作品《八哥》）
作者丨何立伟
省画院那天修电梯，我只好爬楼，上到四楼敲魏怀亮先生的门。老魏正在一张四尺宣上画画，放下笔，说，不好意思呵，让你爬楼了。我说，没事，你继续画吧，我看你画画。他画的是一只公鸡一只母鸡，还有一架紫藤。写意，淋漓着墨与色。紫藤花的紫色是红与蓝调出来的，我说你不直接用原紫色呢?他说那样太单调，不如调出来的颜色丰富。的确如此。他宣纸上的紫，是有变化的紫，区分了远近，亦区分了冷暖，生出的是一种洇洇的调子。
他说这画是给一位朋友画的，因那朋友属鸡，今年又恰是本命。
那公鸡与母鸡是顾盼的，状似恩爱，我猜这是他对朋友的祝福。
画案旁小桌上有台电脑，下头音箱里正缭绕出一缕轻音乐。墙上挂满了他的画，有山水，亦有花鸟。当中的一幅花鸟画，石榴树上站了一排小鸟，仿佛正盯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那鸟的画法我很熟悉，我称之为“魏氏鸟”。极高的辨识度，一看就晓得是老魏画的。多年前到他当时还在五楼的画室时，他就送过我一幅他的这种魏氏鸟。见他拿淡墨先点个团作鸟身，然后浓墨逸笔草草地勾翅翼同尾羽，再是嘴、眼、头颈，最后是蘸朱砂一点，点在项下，醒目，特别，颇有符号性。我问过他这叫什么鸟。我记得他的回答是，这是他创造的鸟，是各种鸟在他心目中集合而成然后他希望是那么一种样子的鸟。“总是有人问我这是什么鸟。我说为什么非要是某种特定的鸟呢?为什么不可以是画家心中的鸟呢?齐白石画虾子，他那虾是他自己创造的虾，并不是某种特定的虾，是几种虾的不一样的美在他心里头融和之后所形成的体现他个人独特审美趣味的虾。”老魏毛笔捏在手上，如此道，“所以我画的这种鸟，是别人没画过的鸟，是我自己的鸟，是我的花鸟画里头的一个符号。”委实，老魏的花鸟画，芭蕉也好，紫藤也好，石榴也好，玉兰也好，总之杂花生树间，总有一只两只，或者一排两排，停着他的这种他自己创造的鸟，所以他的画挂在哪里，不容易同别人的相混淆，就因为他的画有他自己的符号。有几回开笔会，我都见他在花鸟画上画了他的这种鸟，我就说，这是“魏氏鸟”。
记得电影《黄土地》刚出来的时候，我和几位作家朋友一起去看，其中一段是大场面，几百人在黄土地上敲安塞腰鼓，尘土漫漫，遮天蔽日，那些扎着白羊肚手巾的陕北汉子一边敲鼓一边跳跃，口中还呼喊着什么。那喊出来的，是当地土话，也没有字幕注明，一位朋友就说，喊的是什么呀，都听不明白。另一位学问很大我很佩服的朋友就说，导演不在乎你听不听得明白，他在乎这点意思。我觉得他说得太对了。艺术上有些好东西，重要的是给你那么一点意思。有了这点意思，味道就出来了。味道这东西又是说不清楚的，但有同没有，却判若两样。
所以老魏的花鸟画，有了他的那种特别的鸟，味道就同别人区别开了。那究竟是什么鸟，重要吗?
我早就想写写老魏。多年前，我跟老魏同在一本相当不错的期刊当顾问，我顾问内容，他顾问美术，经常在一起碰面。他送了他的画册给我欣赏。我记得是他的“寻找栖息地”系列和“路上的风景”系列。当时看了，就觉得他是湖南美术界的一个异类，他画山水，画花鸟，既有着传统的笔墨跟图式，又有着现代的构成同隐喻。就像曾任中国美术馆馆长的冯远先生评价的那样：“在传统和现代的结合上作了大胆有益的探索。”比方其中一幅四条屏的“路上的风景”，画面是宋画中郭熙范宽等的四幅名作的局部放大，那四幅名作是“早春图”、“夏山清阴图”、“秋山问道图”以及“雪景寒林图”，代表春夏秋冬四季，而每张条屏的前景则是一块现代的交通标志牌，标志着直行或弯道等不同路况指示。那四幅宋画既代表山水自然，又代表文化传统，而现代的交通标志牌矗立其中，其意味则是山长水远，让人寻思。又比方他的“溪山行旅”，背景是范宽的名画“溪山行旅”一线瀑布的局部放大，前景同中景则是电话报警亭、护拦，交通标志牌以及一辆穿行的跑车。宋画山水是纯水墨，而代表当代生活的物象则是着了色的，如护栏是白色，交通标志是蓝底色，跑车是绿色。这样的构成，是画面的构成，亦是思想的构成，构成了传统与现代的对话，融合跟并置，非常耐人寻味，并非三言两语说得清。另外他一些画都市空间的画面，画了些诸如环尾狐猴、猞俐、考拉、猫头鹰一类的小动物，但画得跟传统的画不一样处，就是它们驻落的地方，皆在代表现代生活的物象上，比方排水钢管上，比方路灯灯罩上，比方铁栅栏上，等等。这样的背景，衬得这些小动物特别孤零，因此这些动物的表情亦就有了人类的表情。现代文学最重要的贡献是以卡夫卡为代表的作家，在其作品中呈现出人类的存在感，而这种存在感就是孤独感。老魏通过他的绘画，通过他描绘的小动物，同样表达着现代社会个体生命的某种本质特征，比如孤独感，比如飘零感，比如错置感。这让我感到，老魏在湖南的画家中，是一位特别有哲学思考的人，他是画家群体中的思想者。他和一味拟古的画家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他作品中的现代性跟思想质感。他直视当前，面对社会、历史、人、环境同不可视的内心。他的画面里有着拿余华的小说标题来说叫做“细雨中的呼喊”一类的声音。我倾听着，心为之所动，所以我一直想写写老魏。
但我又并不是特别了解他，于是就有了这次相约。我到他画室，听他聊天。
老魏也不是特别擅言辞的人。他的面相亦昭然地注释着他有北方人的憨笃。他说话仍是河北口音，有时说得快，词语排队不好，跌跌撞撞从齿缝间拥出来，须静静地听，细细地品。
他画完了那张紫藤与鸡的画，煮了狗脑贡茶，慢慢同我聊起他的一些经历。他是河北平山人，家乡介于石家庄同西柏坡之间。他的家史一言难尽，总之是时运不济，家道下坡。1977年时他还是生产队的胸前别一支圆珠笔的会计。幸亏他当兵出来了，1982年又来到湖南，念解放军第三地面炮兵学校。我问到他所学专业时忍不住笑出来，说，这与你如今的艺术家身份真是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呵。他也笑，说是呵是呵，真是这样。他学的是什么呢?——火箭炮军事指挥专业!而且，他还是成绩相当不错的学员，以至于毕业后被学校留任。
但他热爱画画，业余时间他就一个人在寝室里涂涂抹抹，一地废纸。他说这恐怕是遗传，或者说受父母影响，因他父亲喜欢写毛笔字，是乡间业余的书法家。而他母亲呢，一直在乡间绣花，有着天然的民间审美，母亲的绣品图案都是她自己起稿，大红大绿，活泼着中国民间的喜气，他一旁看，也一旁学着涂鸦，到后来他母亲绣的图案，都是由他来起稿。喜鹊衔梅呵，麻姑献寿呵等等等等，他就是这样受到民间艺术的薰陶，喜欢上了绘画。
部队真好，首长看他这么喜欢画画，居然送他上湖南师大去学美术。他又遇上了好老师，曾晓浒先生教他画山水跟花鸟，殷保康朱辉先生教他画水彩，莫高翔先生教他画工笔。正规的学院教育就这样让他打下扎实的专业基础。这是上世纪90年代初期的事。
他毕业后留校工作，与此同时他开始了自己的艺术创作。“很快，1996年，我举办了自己的第一个个展，就在当时的长沙五一文墨华斋，叫‘魏怀亮花鸟画小品展’，陈白一先生李立先生他们都来了。”他一边回忆，一边找出一本相册来，那里头有当时湖南美术界诸位有名头的人物与他的现场合影。他穿着军装，满脸兴奋。
我说你穿军装的样子蛮好看。
他说那时候年轻嘛。
也就是办个展的第二年，1997年，37岁的老魏头一次参展湖南省首届花鸟画展，以一幅一群八哥蹲在积雪的墙头的取名为“待春”的花鸟画，竟脱颖而出，一举夺得金奖。
再过一年，他手里又捧住了湖南省中青年美术家十杰的奖杯。
就这样好事连连。老魏成了湖南画坛的一位耀眼人物。很多媒体开始聚焦他，连央视都给他拍了题为“意到形即准”的专题片。而这之后他在包括全国性大展在内的各级展事中亦是不断收获荣誉，崭露头角。
2004年，老魏转业到地方，进了湖南省画院，从此当起了职业画家。他当时有许多选择，因他是正团职军干，按政策可以进省直机关工作，并有相应职务安排。但他志向甚笃，就是坚起心思画画。当画家一直是他的梦想。还有什么比圆梦更有价值的吗?
这就是我们一面呷狗脑贡茶一面聊起的他的一些经历。这使我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
我翻看了他的所有的画册，发现他总共创作了七个大的系列的作品——“路上的风景”、“寻找栖息地”、“都市空间”、“都市状态”、“湖湘之门”、“山谷里的居民”、“西部的山川”。这七个系列有一个共同的归旨，就是探讨生存与环境，传统文化同当代生活，他是真正做到了石涛和尚所说的“笔墨当随时代”。他的工具材料包括笔墨语言都是传统的，但他表达的情感、思想和胸臆，却都是与转型期的中国社会有关，与人类的境遇有关。他是有忧思的人，他的目光凝视着这个时代让人焦虑的问题。他跟我说，他接下来要创作两个系列，一个是关于气候变暖的猜想，一个是描画出转基因的图谱。从这样的选题中亦不难看出，他所关注的无不是人类的大事。这说明他有一个真正艺术家的良知同担当。在他看来，山水同花鸟，不只是表达个人的一点小情绪，更要表达对人类世界的大关切。
艺术家多，但这样的艺术家却很少。
老魏谈起创作，话语跌跌撞撞地拥出来，我还是听明白了，他要学传统，但又不满足于传统，他总想表达他对这个世界的关注，他心里头有话，要通过他的有着现代构成的画面说出来。对他来说，思想永远要大于技巧。“不然你画画干什么呢?”画画，就是他对这个世界的言说。
我不停地抽烟，老魏不抽烟的，总共有三回，他起身把窗子推开，但接着又递了一整包芙蓉王的烟给我。
我问他，将来的创作，是以山水为主还是花鸟为主。他想了想说，恐怕以花鸟为主。接着，他说，其实写意花鸟画最讲究笔墨修养，讲究文学诗词等等的学养积淀，更注重生命体验与表达。要在花鸟画当中表现出意境和诗性，构成独特的个人化的图式，是非常值得倾其一生的努力去探寻的。
老魏说话总是显得极认真，极诚恳。让你相信，他要怎么说，定会怎么做。
我随口又问他喜欢哪样一些画家。他站起来说，八大、金农、吴昌硕、还有齐白石和潘天寿。
我说我也喜欢这几位，尤其是八大、金农和齐潢。于是我们兴奋地谈了好久这几位开一代新风的大家。
老魏认真临过八大的鸟，但他画出来的鸟，完全没有八大的痕迹。八大太有招牌性，学他，是不易得走出来的。老魏是怎么做到的呢?
只有一种解释，他有强大的自我。
我今天就来写写这位有强大自我的老魏，顺祝他在写意花鸟画这一领域，也开出一代新风来。
我猜他是有这个抱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