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大帝(下)丨第十一章 新陈代谢

2017-04-25 16:02:11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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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大帝(下)

作者丨杨友今

第十一章  新陈代谢

魏徵返回长安,来不及歇息,径直步入东宫正殿显德殿复旨,李世民即命传庞相寿进殿。庞相寿双膝跪倒丹阶,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含冤叫屈,长孙无忌、房玄龄和杜如晦跟庞相寿都有旧交情,顿生同情之心,觉得魏徵似乎太过份了。魏徵并不心虚,理直气壮地奏道:

“臣踏上濮州的土地,便陆续收到了几份状子,状告庞刺史贪得无厌,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事情非同小可,我不敢妄下结论,于是微服私访,查实证据,获取证词,然后跟他当面对质。他无法抵赖,只得低头认罪,后来又挖出他侵吞税银三千两,罪上加罪。于是撤销了他的官职,遣送回京。”

李世民狠狠瞪了庞相寿一眼:“看你干的好事,还有脸面来见朕。”

“皇上息怒,”庞相寿磕了两个响头,“容臣申述一二。臣的犯罪事实,均发生在武德年间,皇上即位以后,臣决计重新做人,打算兴修水利,治理黄河水患,造福于民,将功补过。”

“人心隔肚皮。谁能猜透你的心思?你愿意改过自新,多少还得有所表现呀。”

“臣的贪污都如实作了退赔,至于治理黄河,初步勘探完毕,已绘制出了图样。”

说罢,庞相寿呈上了治黄图本和奏章。长孙无忌等大臣互相交换了一个眼风,异口同声地为庞相寿求情,帮他说话。

“知错认错,还能改错,很不容易。惩前毖后,无非治病救人。庞相寿在濮州跌倒了,怎么不可以让他在原地爬起来?”

“你们都想保他?”李世民产生了怜悯心,也想借风转舵,让庞相寿官复原职,仍归原位。

“乞请皇上赦免他一次,下不为例。”长孙无忌手捧牙笏,出班奏道。

“不可法外施恩。”魏徵昂起凸额头,据理力争,“庞相寿身为一州父母官,上不思报效朝廷,下不思造福万民,反而鱼肉百姓,乱我朝纲,不管功劳多大,毕竟功不抵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是姑息迁就,替庞相寿网开一面,怕只怕大唐律令日后就难以施行啰。”

长孙无忌勃然大怒,眼珠子瞪得拳头大:“魏徵你也不要太做绝了!庞相寿不过一念之差,一时之错,犯不着非要一棍子打死不可。”

“他上任三年,黄河两度决口,”魏徵也激动起来,“南岸被冲成了百里荒滩,百姓流离失所,逃荒讨米,怨声载道。《治黄图》并非出自他之手,而是前任刺史留下来的。如今交他实施,谁还会听从?”

“另作安排,行么?”李世民综合二者的见解,打算折中处理。

“不行。”魏徵寸步不让,“臣并非不知道他的来历,也知道因他要担莫大的风险,之所以下狠心整治他,是因为要以此警告地方官吏,一旦腐化堕落,营私舞弊,无论他过去的功劳多大,后台多硬,照样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

“用朕的脸面保他一次呢?”

“也不行。秦王府的旧僚属,朝廷内外不少,如果都仗恃陛下的私惠持宠而骄,作威作福,必将使天下人莫名其妙,不知如何是好。”

李世民被魏徵说服了,走下御座,俯身对庞相寿说:“我从前当秦王,是一府之主,如今做天子,是四海之主,人人都是朕的子民,必须一视同仁,不能再偏袒旧部了。”

“魏徵安抚山东,”庞相寿转守为攻,“见了原东宫和齐王府的人就保,而对待秦王府的人则骨头里面挑刺,从严从重处理,也许别有用意。”

“别误会。魏徵纯粹是执行朕的旨意,比如说,处分你,就是朕批示的。今日当殿对证,也是朕的安排,主要是想考一考魏徵的钢火硬不硬。魏徵不愧为良臣,经受住了考验。”

李世民把担子往自己肩上一搁,谁也不敢再反对了。他赐给庞相寿一些金银绸缎,表示抚慰,同时又勉励他改过自新,做一个安份守已的良民,庞相寿流着泪叩辞而去。

魏徵得到了李世民的支持,更加壮了胆,只要知道的,从不隐瞒,都一五一十地兜出来。李世民也愿意听他的,多次召入寝殿,询问政治得失,共商国家大计。

“君王怎样做才称得上明,什么叫做暗?”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魏徵恳切地对答说,“从前尧帝体恤下情,详察民间疾苦,所以能够知道有苗的恶行。舜帝心明眼亮恍若长了四只眼睛,耳聪犹如生就四只耳朵,所以共工、鲧、驩都不能掩匿其罪过。秦二世偏信赵高,造成望夷宫杀身之祸。梁武帝偏信朱异,招来饿死台城的耻辱。隋炀帝偏信虞世基,导致彭城阁政变。所以,君王垂听各方面的建言,则亲贵大臣就无法阻塞言路,下情也就得以上达。”

朝廷派人征兵,右仆射封德彝上奏道:“中男虽然不满十八岁,但是其中体格健壮的,也可以提前服役。”李世民准其所奏。敕令送到门下省,魏徵坚执反对,不肯签署,往返多达四次。李世民忿然不能自抑,将他召进宫中,责备道:

“中男体格健壮的,实际上都是成丁,奸民在年龄上进行欺骗,用来逃避兵役。提前服役,并无害处,你却从中设阻。”

“军马在于整饬得法,而不在于人数众多。陛下征召健壮的成丁,加强训练,足可以无敌于天下,何必多征些还未成年的少年徒增虚数!而且,陛下常常说:‘朕以诚信治理天下,冀望臣民都没有欺诈行为。’现今陛下登极不久,却已经多次失信了。”

“朕哪些地方失信了?”李世民露出了愕然的神态。

“陛下刚即位时,就下诏说:‘积欠朝廷的债务,一律免除。’有司以为秦王府的财物不属于朝廷,对臣民积欠王府的债务继续追索。如今陛下江山一统,府库里的东西不属朝廷又该属谁?”

“嗯,算你讲出了道理,所有债务一笔勾销。”

“‘关中免征两年的租庸调,关外免除徭役一年。’也是陛下即位时传下的诏书。可是,不久又作了更改:‘已纳税和已服徭役的,从下一年开始免除。’把已退还了的税金,又重新征收回来。”

“国家穷,国库空虚,正急需钱用啊。”

“治理国家,首先得取信于民。敕文一经颁发,切切不可朝令夕改。再者,地方官身处国家的基层,朝廷政令都靠他们落实,等到检查役男体格时,却又怀疑他们瞒上欺下,用人而又疑人不是开明的做法。”

“以前朕以为你倔强固执,不通达政务,如今听你谈论国家大政方略,口若悬河,引经据典,言之凿凿,对答如流,都切中要害。你说得很对,朝廷政令如果没有公信力,百姓则不知所从,如何能够治理好国家?”

李世民转怒为喜,嘴上露出了笑容。知错即改,收回了征招不满十八岁而体格健壮者入伍的诏书。并且赏赐魏徵一只金瓮,奖励他畅所欲言。

而立之年的李世民,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神采焕发,英武明快。他那魁伟健壮的体魄,蕴藏着十分充沛的精力,身着黄文绫袍,乌纱帽,九环带,乌皮六合靴,胸脯显得厚实而坚硬,仿佛能够承受千斤重压一样。他的肩膀特别宽,膂力强劲,五官似乎是由这种膂力用铁锤打造出来的。嘴上的两撇胡髭又浓又黑又粗,翘成八字形,有人形容它可以挂弓。浓浓的眉毛根根竖起,在宽广的前额上向两边伸展出去,目光明亮闪烁,赛如两团燃烧着的火,光焰灼灼热得炙人,又似剑刃一般锋利,文武官员觐见时,往往手足失措。他敏悟出自己的威严给朝臣们带来了压力,以后凡遇到人上朝奏事,必定和颜悦色,希望听到规谏的直言。有的王公大臣提出了异议,李世民解释说:“人要想看见自己的形象,得借助镜子。君王想了解自己的过失,就要善待正直的忠臣,假设君王刚愎自用,自以为是,臣属阿谀逢迎,就会失德败政,像虞世基等人拼命谄媚杨广,以求保全富贵,结果杨广被弑,虞世基等人也难逃一死。你们应以此作为鉴戒,谏议朝政得失,不可吝啬言语。”他还用嘉奖之法,鼓励臣工诤谏。元律师在建筑施工中因事故责任轻罪重判死刑,大理少卿孙伏伽谏道:

“根据律令,元律师不该处死。怎么可以滥施酷刑呢?”

“谏得好。”李世民冷静一想,觉得有理,“不错,量刑得以法律为准绳。”当即免除了元律师的死刑,并把兰陵公主的花园赏赐给孙伏伽,价值百万。

萧瑀两眼睁得大大的,上前奏道:“孙伏伽所谏不过是平常的事,奖赏太优厚啦。”

“朕即位以来,从未有过大胆的谏诤,故此特别给予重赏,以资鼓励。”

此后,李世民规定,凡是死刑,都必须经过中书省和门下省四品以上官员会同尚书省议定,杜绝冤狱滥杀。他表情庄重,不厌其烦地反复强调说:

“死刑至关重大,所以必须复议三次,减少差错。古代处决犯人,君王要撤除乐班,减少御膳,朕进膳时没有设音乐,但也不沾酒肉,只是没有明文规定罢了。有关衙门断案判刑,只依据法律条文,即使情有可原,也不敢违背律令。其中难道没有冤枉?”

“三次复议嫌少,”长孙无忌奏请道,“最好再增加两次,做到慎之又慎。”

“朕怕就怕受喜怒哀乐的影响,妄加赏罚。”

一阵沉默之后,魏徵说:“隋炀帝朝曾经发生过一桩盗窃案,于士澄搜捕窃贼,稍有疑点即严刑拷打,苦打成招扩大到二千多人,炀帝下令一律处斩。大理寺丞张元济感到奇怪,试着查考其诉状,发现其中仅五人曾有前科,其余均是无辜平民,可是他不敢据实奏报,最后仍是全部处决。”

“咳,岂止是杨广昏庸,”李世民感叹道,“臣工也没有尽职尽责尽忠。君臣稀里糊涂,国家怎能不灭亡。”

法律引起了李世民的高度重视,朝廷下达制文规定:“判死刑的囚犯,在执行前二日之内,要五次奏报;由州府执行的,刑前也要复议三次;惟独犯‘十恶’中‘叛逆’罪的,只复奏一次。行刑的当天,尚食局不得进酒肉,内教坊及太常寺不得奏乐。如有依律当处死而情有可原的,应该专案奏报。”

李世民诏命吏部尚书长孙无忌等与弘文馆学士、立法官、司法官,共同重新议定律令,从宽减少绞刑五十条,又把断趾改为加重流刑。兵部郎中戴胄忠贞清廉,公平正直,李世民提升他当大理少卿。戴胄多次冒犯天威,坚持维护法律的尊严,对答时如同急涌而出的泉水,顺流直下。李世民听从他的建言,国内没有发生冤狱。

贞观序幕拉开,唐朝进入了一个方兴未艾的历史发展时期。就在这时候,天节将军、燕郡王李艺却占据泾州,反叛朝廷。

李艺在调进京都长安作左翊卫大将军时,明显倒向李建成一边,秦王府的人到了他的营地,无缘无故加以毒打。李渊怕他在京滋事,且因突厥常犯边境,特命其兼任天节将军,出镇泾州。李世民即位,李艺惶恐不安,其妻孟氏请来曹州巫师李五戒跟李艺看相。李五戒信口开河:“大王尊贵的气色已经显露,中兴定然一帆风顺,指日当有异兆。”李艺信以为真,谎称奉皇上密旨,去增援都城,亲自带领兵马从驻防地宜州进抵彬州。彬州治中赵慈皓出城迎接,紧急派人飞奏朝廷,一面与统军杨岌密谋诛杀李艺。李世民接到密奏,即命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率军讨伐。李艺查明系赵慈皓告的密,将他拘捕关进狱中。杨岌在城外召集州军,出其不意攻破城池,李艺抛下妻室儿女,仅带数百骑从投奔突厥,行至乌氏城,骑卒次第溃散,仅剩下几十人,他们料定李艺不可能再度振作起来,便将他刺死,枭首送至京师。李艺之弟李寿,担任利州都督,也受株连被处斩。

大变故之后的余波仍在延续,幽州接连发生了两起叛乱事件。开头是幽州大都督庐江王李瑗反叛朝廷——李瑗是太祖的孙儿,李渊的堂弟,他比李神通还要无能,曾经和赵郡王李孝恭共同讨伐萧铣,无功可述,调任洺州总管,刘黑闼还没攻到城下,他便弃城而逃。后来李艺调入长安,李渊又任命他接替幽州大都督的职务,因为他懦弱无能,并非帅才,便让王君廓作他的副手,王君廓本是强盗出身,凶悍而又阴险,李瑗诚心实意地依赖他,并承诺两家结成姻亲。李建成谋害李世民,秘密跟李瑗结交,李建成死后,李渊派通事舍人崔敦礼乘坐驿站车马前去召回李瑗,李瑗惊恐失色,跟王君廓商量。王君廓内心盘算着如何出卖李瑗,捉住他邀功请赏,表面上却故弄玄虚吓唬他:

“大王如果入朝,肯定难保性命。现今大王拥有数万人马,为什么要接受一个单身使者的传唤,去自投罗网?”

“那么,该怎么办?”李瑗吓得心脏狂跳。

“干脆反了。”

“有没有把握?”

“一切听我的,都包在我身上。”

二人抱头哭了一气。李瑗战战兢兢地哑声说:“我今天把什么都托付给你,起兵反叛朝廷。”

李瑗扣住崔敦礼,逼问京师机密,崔敦礼拒不答复,李瑗便把他囚禁起来,然后派人乘驿马到各地调集军马,并召唤燕州刺史王诜前来蓟城,共商叛变事宜。兵曹参军王利涉对李瑗说:“王君廓变化无常,居心叵测,不可把兵权交给他,最好让王诜接管过来。”李瑗决断不下。王君廓得到消息,走到王诜的住处,王诜正在洗头,用手握着打湿了的头发出来迎接,王君廓一把抓住王诜,挥刀砍下了他的脑袋。王君廓提着人头,向部众宣布说:

“李瑗和王诜共同谋反,囚禁钦差,擅自征调军马,现今王诜被诛戮,仅只剩下叛贼李瑗。你们是追随李瑗而遭受灭族呢,还是跟着我谋取荣华富贵?”

“愿意跟随将军讨贼。”众人纷纷表态。

“诸位安静,听我的调遣。”

王君廓带领一千多军士,从西面翻越城墙,进入内城。李瑗没有发觉,王君廓到监狱放出崔敦礼,李瑗才接到禀报,仓促间率左右侍卫数百人披挂上阵,在府门外跟王君廓相遇。王君廓伸手指着李瑗,疾言厉色地向侍卫喊话道:

“逆贼背叛朝廷,死有余辜。你们何必跟着他往悬崖下跳!”

“啊——嗬——嗬——嗬,散——啰——!”

侍卫们一阵吆喝,抛下兵器,四处逃散,剩下李瑗孤零零地骑在马背上,冷汗唰唰直流,上下牙磕得咯咯响。他口齿不清地诟骂道:

“龌龊小人,你出卖我,也将会自取祸殃的。”

“怎么还呆着?快拿下叛贼!”

王君廓命令捉住李瑗,当即绞死。

魏徵和王珪觉得懦弱无能的李瑗明目张胆公开叛乱有些蹊跷,奏请深究缘由,查明实情。李世民却听信了崔敦礼的奏报,擢升王君廓作左领军大将军,兼幽州都督,并把李瑗的家人赏赐给他做奴仆婢女。

王君廓当上幽州都督后,妄自尊大,飞扬跋扈,不得人心。李世民征召他入朝,长史李玄道是房玄龄的外甥,托王君廓捎信给舅父,王君廓私下拆开信函,却不认识草书字,疑心李玄道告发了他的罪行。走到渭南,他杀死驿站官吏,打算北投突厥,途中被流浪汉诛杀。

王君廓是李世民的旧将,带兵打仗机智勇敢,李世民后悔自己感情用事,没有重视魏王二人的奏请,放松了对王君廓的擎惕,造成了一错再错,乱中添乱。

年底,还发生了李孝常等谋反事件。利州都督李孝常进京朝见,留在长安,跟右武卫将军刘德裕及其外甥、统军元弘善,还有右监门将军长孙安业等人,私议符咒天命,阴谋策动禁卫军政变。长孙安业是长孙皇后的同父异母哥哥,嗜酒如命,不务正业,其父长孙晟死后,他不肯抚育年幼的弟妹长孙无忌和长孙敏,无忌的舅舅高士廉只得把他们兄妹接到自己家中。李世民登极,长孙皇后不念旧怨,对异母兄长仍以礼相待。叛逆暴露,皇后流着泪向李世民乞求:“安业哥哥所犯罪行,实在是罪该万死。然而,他对我从小虐待,尽人该知。要是处死他,人们会以为是我存心报复,也会使皇上蒙污。”长孙安业得免一死,贬窜嶲州。

岭南酋长冯盎、谈殿等互相攻击,很久没有进京朝见,各州多次奏报冯盎叛变。李世民命令将军蔺谟征发江、岭数十州兵马,大举讨伐。蔺谟离京时,李世民亲赐御酒三杯,以壮行色。感染伤寒在家服药的魏徵得知后,挣扎着从病榻上爬起来,立刻备轿,不顾一路颠簸,急风急火地赶到当场,差一点撞翻一名禁卫。李世民怕他跌倒,赶紧吩咐近侍前去搀扶。彤云密布,扬扬洒洒飘着清雪,寒气逼人。李世民让魏徵站到避风处,命禁军百骑围拢来,挡住风雪,然后用关切的心情佯嗔道:

“不好好养病,到处跑。反病无反药唷。”

“臣不怕反病,只怕吃反悔药。”

魏徵的胸脯不住地起伏着,看样子他下了轿不是走来的,而是跑着来的。李世民感慨非常,深情地望着他那额头下凹陷的眼睛,温存地催促说:

“看来你又有话要说。快说,快说,说完了快回去歇息。”

“岭南路途遥远,地势险恶,瘴气瘟疫流行,无法驻扎重兵,尤其是中原刚刚平静,而冯盎反叛的证据不足,臣以为不宜兴师动众。”

“举报冯盎的奏本络绎不绝,”李世民蹙起前额,“无风不会起浪。”

“冯盎果真谋反,必然分兵据守险要关卡,攻击劫掠其他州县。可是,告发他反叛几年了,而他的兵马并没有越出境地一步,没有明显的叛乱迹象。”

“不管怎么说,总不能坐视不理。”

“各州怀疑冯盎叛变,皇上又不派钦差前去抚慰,冯盎怕死,不敢入朝。若是命钦差前去宣谕,以示诚意,他欣喜免除了祸患,朝廷可以不费一兵一卒使他顺从。”

李世民收回成命,停止出兵,改派永康公、上柱国李靖持节前往岭南以慰问为由进行察访,冯盎非常崇拜李靖,把他当作恩人和救星,接待既热情又诚恳。二人促膝谈心,倾诉肺腑之言,冯盎说出了朝廷对岭南的疏忽,自己所受的委屈,相应地提出了一些建言和请求。李靖在安抚的同时也进行了友善的批评和衷告,要求他忠于朝廷,注意周边关系,然后召见谈殿等州府宫员,说服他们跟冯盎达成相互谅解,保证和睦相处。

冯盎为了表明没有二心,感谢朝廷对他的关怀,特别让儿子冯智戴跟随李靖入朝觐见。李世民喜不自禁:“魏徵建言朕派遣一名钦差,岭南就安定了,胜过雄兵十万。”他带着魏徵和朝廷王公大臣亲赴郊外,迎接李靖还朝,摆酒设宴,给李靖和冯智戴洗尘。诏令善待冯智戴,授予右骁卫将军的职衔,并赐给李靖绸缎三百匹,重赏魏徵绸缎五百匹。

励精图治的李世民从谏如流,知人善任,改组朝廷,很快调整了最高决策集团。裴寂适应不了新的发展趋势,逐步往下滑落。贞观三年,发生了沙门法雅案——佛教和尚法雅被指控妖言惑众,判处斩刑。司空裴寂曾经听到过法雅的妖言,却没有检举,被免除官职,削去一半食邑,放归故乡蒲州桑泉。裴寂请求留在京师,李世民毫不客气地说:

“以你的功劳,本来不可能升迁到朝廷高位,只不过蒙受太上皇的宠爱,在文武百官中,侥幸位居第一。”

“陛下,”裴寂带着申辩的语气乞请道,“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哇。”

“武德年间,贿赂成风,法纪紊乱,毛病都出在你的身上,只因你是昔日故旧,不忍心依法处理,如今能活着回故乡,已属万幸。”

裴寂回乡不久,有人扬言“裴公有天分”,他又不奏报,却暗遣门客杀人灭口,按律当斩,减刑一等,贬窜静州。山区羌民作乱,谣传劫持裴寂当盟主,李世民不相信,传来消息证实,裴寂率领他的家丁,击破了蛮族军。李世民想到他有开国辅佐的功劳,传诏召回长安养老,而裴寂却因病逝世。

右仆射封德彝为人奸滑,左仆射萧瑀和他商定的事,到了上奏时屡次改口,二人由此产生分歧。这时候,房玄龄和杜如晦刚刚坐上相位,掌握实权,都不喜欢死板的萧瑀,疏远他,而亲近花言巧语、讨好卖乖的封德彝,萧瑀心里越发气恨难平,上密奏抨击房杜,又触犯了圣意,他为人呆板而倨矜,在朝臣中愈来愈孤立。萧瑀跟陈叔达也开始闹矛盾,当殿争辩吵闹,二人都被指控犯“大不敬”罪,被免职。封德彝去世,太子少师萧瑀又复位作左仆射,不久,又被免职。虽然萧瑀等人不能适应进取向上的新形势,从相位上退了下来,但是李世民仍把他们当作德高望重的大臣对待。中书令宇文士及年老多病,被降级当殿中监。他在病重期间,李世民御驾亲临他的私宅问疾,真心实意抚慰,泪水潸然而下。宇文士及死后,朝廷确认他的功劳,陪葬昭陵。李世民淘汰老臣,并非随意处置,一脚踢开,而是采取慎重的态度,尊重他们的人格,肯定他们的勋劳业绩,让他们自觉自愿退到恰当的职位上,养尊处优,度过晚年。陈叔达相继退下来后,李世民也常去慰问,重温以往的交谊,称赞他的节操和公正无私。至于萧瑀,李世民称赞他守道耿介,忠勤可佳,后来图形于凌烟阁,官拜太子太保。贞观三年,房玄龄担任左仆射,杜如晦当右仆射,二人主管尚书省。李靖当兵部尚书,魏徵守秘书监,参预朝政。王珪已于去年擢升守侍中。

隋唐之际,朝廷三省六部制正式确立。唐朝的三省是:中书省、门下省和尚书省。中书省的最高长官是中书令,其下有中书舍人若干人,专司进奉章表,草拟诏敕策命。门下省,最高长官是侍中,属官给事中专司驳正违失,可对中书省拟定的诏敕提出不同的见解,涂窜奏还,称作“涂归”。尚书省,最高长官是尚书令及左、右仆射。李世民曾经担任过尚书令,臣下避居其位,仆射遂成为最高长官。尚书省是执行政令的最高行政部门,下设六部: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和工部。

三省的最高长官都是宰相,但由于尚书省主要负责执行政令,制订政策的“机要之司”遂渐专之于中书、门下二省。二省长官有限,议政时人数少,为了增加议政人员以求集思广益,李世民于贞观元年即令御史大夫杜淹参预朝政——以“参预朝政”充任实质宰相,自此开始。唐朝宰相没有固定的名称,也没有员额的限制,除三省最高长官是正式宰相外,其他官员如果加授“参预朝政”、“参知机务”、“参议得失”、“平章政事”、“同知政事”或“同中书门下三品”之类,便成为了实质宰相。

隋末天下大乱,英雄豪杰蜂拥而起,据地拥兵,各自称霸一方,唐朝建立后,相继归附,李渊给他们分置州县,施以荣禄,由此州县的数目超过隋朝两倍以上。官吏增加,财政紧张,隋朝内官二千五百八十一员,唐初有增无减,房玄龄遵旨削减至六百四十员。合并州县以后,州县的辖区都有不同程度的扩大,节省了财政开支,减轻了百姓的负担。依照山川形势,重新设置监察区,把全国划分成十道:关内道、河南道、河东道、河北道、山南道、陇右道、淮南道、江南道、剑南道和岭南道。朝廷发(委派)诸道简点使四出巡察,后来又遣观察使巡视天下——观风俗之得失,察政刑之苛弊,以后还不断任命诸道黜陟大使,及巡察使、按察使、巡抚使等,考察地方官的善恶,根据其政绩好坏进行奖罚以至升降任免。

唐初士大夫饱经离乱之苦,都不想出山做官,形成了从朝廷到州县文官缺乏的现象。自贞观元年开始,朝廷便推行选举,即通过科举考试,不断选取才学之士,李世民不拘一格,广开才路,把求贤致治放在首要位置。房玄龄通晓政务,操守方正,昼夜操劳,惟恐偶有差池,他待人处事宽厚平正,听到别人的长处,如同自己的一样充分肯定,从不求全责备,也不以己之长去要求别人,尚书省的制度规模,均系他和杜如晦制订,成为唐朝定制。李世民跟房玄龄商议大事,他一定说:“非杜如晦不能敲定。”等到杜如晦来了,总是采用房玄龄的方略。房玄龄善于谋划,杜如晦长于决断,二人密切合作,忠心辅主,唐代的贤相,首推房、杜。李世民求贤若渴,对房玄龄和杜如晦说:

“你们身为仆射,应当广求天下贤才,因才授官是宰相的重要职责。”

“陛下圣谕:‘致安之本,惟在得人。’我们已铭刻在心。”

“近来听说你们受理辞讼案件,日不暇接,哪里有时间帮助朕物色人才!”

李世民亲书手令,明确规定:“尚书省琐细事务,归尚书左右丞料理。遇到必须奏请的大事,才由仆射亲自处理。”

从此,房玄龄和杜如晦,以及朝廷上下,都把发现、培养和遴选人才当作一项重要任务,提拔和选用了许多德才兼备的官吏。历史上,朝廷从官中选官,并不罕见,但是把网罗人才转向民间,则为数不多。求贤心切的李世民慧眼识英才,又从布衣中识别、超擢了一代奇士马周。

马周,号宾王,清河茌平人,少年孤贫好学,博闻强记,思敏维捷,却怀才不遇。莫名的苦恼在心中萌生,他不禁仰天长嘘,醉酒当歌,放浪形骇,官府因此不录名状向朝廷荐举。郁郁不得志的马周,离开故土,游于长安,落脚在新丰市。众人把他当作一个落魄文人,并不看重。他自觉无聊,蓬头垢面,身着对襟襦衫,敞开衣襟,不用纽带,下摆束于裙内,窄窄的衣袖长过手腕,走路一甩一甩的,沽酒饮醉了,从市井回到住处,用青田石刻出西汉太史令司马迁的碑文,供在案桌上。他边磕头边哭道:

“假如一帆风顺,你的《史记》会写成个什么样子?李陵投降匈奴,与你何干,你为什么要站出来说话?以致惨遭腐刑,落下个终身残废。我马周生逢其时,却不遇其人,如今已过而立之年,仍然漂泊无依,可怜流落街头,我满腹经纶,一腔热血,却无法报效明主。”

他说一回,哭一回,再说一回,再哭一回,音调悲怆,泪水像山中的溪流,汩汩地在那清癯的脸面上流淌。

中郎将常何从门前经过,见屋檐下挤挤擦擦围着一大帮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即命随从前去打探。随从回来禀报说:

“有一个什么姓马的才子,喝醉了酒,在哭司马迁。”

“司马迁是什么人?”常何翘起又乱又长的连鬓胡子。

“汉朝的大史学家、文学家,被汉武帝割了卵子,写出了一本《史记》”

“成了半拉子废人,还坚持把书写完。佩服,佩服!”

“文人都是这么个味道,并不稀奇。”

“唔,姓马的哭司马迁干吗,他们之间有什么牵连?”

“我不知道。”

“去把他叫来,让我直接问问他。”

随从去了一气,返回来说:“他酒还没醒,不肯来。”

“备轿,”常何吩咐道,“给我把他抬进府里,我倒要见识见识这位奇士。”

没料到常何和马周一见如故,都有相见恨晚之感。马周被常何留了下来,待为上宾,一应翰墨之事,尽出其手。夏季关中大旱,李世民命文武百官畅言得失。常何一介武夫,没有学识,不知道说什么,如何说。马周便代他撰写了二十余项建言,递呈御览,李世民非常诧异,细问常何。常何如实奏对道:

“臣没有文翰本事,是家客马周代我起草的。”

“他平时怎么样?”李世民感兴趣地问。

“此人看似疏慢,不拘小节,其实心里很细,一丝不苟,有条不紊,有板有眼。”

“好一个奇才,幸亏被你留住了。”

李世民立刻传旨召见马周,马周迟迟未到,又接连派人前往催促。原来马周闲着无事,甚觉苦闷,袖了些杖头,出门游览汉长安城去了。汉高祖五年,刘邦将秦朝的兴乐宫重加修饰并改名长乐宫,由栎阳迁都于此。汉高祖七年建成未央宫,惠帝元年开始修筑长安城墙,太初元年又兴建了北宫、明光宫和建章宫,并在城西修了上林苑,开凿了昆明池。历经九十多年,宫城规模始告齐备。马周由阊阖门步入建章宫,从地面复道踏上建章宫与未央宫之间架设的飞阁,往来走了一回。来到太液池畔,坐在柳荫下独酌畅饮。多饮了几杯,兴头上来了,用头发蘸着池水,在青石板上龙飞凤舞划起大字来。

常何的管家带着内侍好不容易找到他,回到常何寓中,梳洗并更换了鹑衣破靴,上殿见驾,李世民问及那二十余条建言。马周沉着对答,亢词质辩,一一剖析,陈述得头头是道,而且切实可行。李世民如获至宝般的喜悦,脸上没有一条皱纹不溢着笑意,当即吩咐他在门下省供职。

马周有了用武之地,仿佛换了一个人,每个毛细孔里都注入了活力。腰板伸直了,身姿挺拔起来,意气风发,举止洒脱,风流倜傥,漆黑的眉毛向两旁竖起,细细长长的眼睛敏锐而深沉,而且像分了工似的,一只豪放豁达,一只闪耀着智慧的光芒。他刻苦耐劳,废寝忘餐,办事又耐烦又干练,不久升任监察御史。李世民高兴常何有眼力,能发掘人才,赏赐绢帛三百匹。

贞观三年四月,太上皇李渊迁居弘义宫,更名大安宫。李世民搬进太极宫,开始在正衙太极殿听政。

历经三年多时间的整饬,励精图治,唐朝国力增强,大体做好了与突厥一决雌雄的准备。这时候,双方的力量发生了逆转,突厥由优势趋向劣势,唐朝则由劣势转向优势。八月,代州都督张公谨上疏奏称,可以出兵进攻突厥。李世民喜出望外,立刻调兵遣将,整顿军马,筹备军需粮草,决计把握住有利时机,转入战略反攻,对突厥实施毁灭性的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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