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躲在哪里？

作者丨远人

1908年，勃拉克在康怀勒画廊举行完个展之后，评论家沃克塞列撰文说，“勃拉克将每件事物都还原成为立方体。”他的画的确到处充满立方体，好像在其眼里，这世界完全是由立方体构成。

世界当然不是由立方体构成。勃拉克只是喜欢突出这点。譬如那幅《小提琴与水壶》，从上至下的画面都被青灰色的立体型图案充满，因为琴把还算鲜明，所以下端的小提琴很快就能找出，但琴身却变成有角的立方体形状。画名所说的那把水壶却非常难找，无数凌乱层叠的立方体形状几乎淹没那把水壶。

但水壶肯定在画中，我们很难找到，只能说明勃拉克的画不符合我们平常的视觉经验。

对人来说，看世界和看生活都离不开视觉。我们看到的事物是不是就是真的事物却很难说，因为真实不一定能赤裸呈现。如果我们看见的不是真实，那就意味真实都被遮蔽了。

我们也可以说，这世界始终被遮蔽着——不是被灰尘遮蔽，就是被人的心智遮蔽。尘埃可以落定，心智却不易开启。最伟大的思想家都渴望开启人的心智，目的也就是想让人看见世界的真实。说勃拉克其实是思想家并不为过，因为他起码发现世界是被遮蔽了这个前提。就像一把简单的小提琴和水壶，都被难以言说的东西遮蔽。只是，在没有人说得清遮蔽物是什么时，勃拉克选取了一种几何形状——当欧几里得创立几何，无非是要在人类头脑里清晰出三度空间概念。但即便如此，也还是有更多的几何学家和哲学家怀疑整个宇宙和整个存在。勃拉克打乱欧几里得的几何观，同样获得存在。是不是一些公认的、甚至经过证明的，也难说就是真实的?怀疑是人心乃至人性的构成，就正如遮蔽是世界的构成。

不论是人是物，都存在于这个世界，但恰恰这个提供存在的世界，又不愿意将自己全盘托出，所以人始终在探究世界和探究生活——有探究，当然是因为有躲藏。读勃拉克时我总感到，或许这世界一直都躲藏在人无法看见和无法触及之处。或许人也同样如此，不论我们面对谁，也难说对方的真实躲藏在一个什么地方。

很有意思的是，画面凌乱不堪的勃拉克反被誉为“画得最像的画家”。对无数画家来说，恐怕很难认同。因为从表面上看，说勃拉克是画得最不像的画家倒可能更为准确。但在对世界的本质描绘上，勃拉克又恐怕比任何一个画家做得更为纯粹，也更为深入。

（本文原载2016年11月22日《深圳特区报》“有画就说”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