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丨万莲子:铸造女性话语的极地 ——叶梦散文印象

2017-04-03 11:33:40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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铸造女性话语的极地

——叶梦散文印象

作者丨万莲子

(画家陈和西油画作品)

女性文学究竟有什么样的语言、文学类型、题材、象征、比喻?这一直是中外女性文学研究特别是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悬而未决的问题,也是目前的中国文坛关于女性文学认识分歧的焦点。如果说,女性文学研究对女作家及其创作什么关注颇多,近来这一方面的成绩已有目共睹,如盛英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女性文学史》,那么,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更感兴趣于女作家怎么写,这一方面的尝试则正方兴未艾,象王绯解读蒋子丹及其作品。由此来看,用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审视叶梦的散文怎么写就显得饶有兴味。

一、明晰的女性话语 面对叶梦的散文《月亮·女人》①,我惊讶了,她这不是在铸造典型的女性话语么?这不是只有具备了与生俱来的姐妹情谊的女人才可真正解悟的文本吗?我不知叶梦是否从心里接受“潇湘巫女”的雅号,在我看来,这“巫女”之说纯系父权文化困惑,不解女性话语而预设的圈套,是对女性才情与灵性的变相定位。对于有知性有灵气的女人,男性中心社会的评判向来都是冷嗖嗖的,在一方面将其视为阴鸷时,另一方面力图教化与驯诫他们,使之同类并失声于文化创造。因此,谓叶梦散文创作为巫者恐怕也不乏女性同胞。在此也正见出了人文现实深刻的悖论。从女性主义文学批评角度来看,显然不无反讽意味。

应该说,叶梦执著地寻找女性独特的创造性,所倚仗的恰是这女性话语的极地,并有牺牲人类天生就是社会的人这一属性之嫌。其散文多写女人初潮心态、青春期的身心涌动、蜜月、怀孕、生子体验……正赖于这样的充满激情的躯体语言,形成并发展了一种自发而丰富的女性文化语言。对于绝大多数新中国女性而言,恐怕都有过同叶梦一样的一度失声且阴郁自闭的尴尬体验,那就是,在进入社会角色后,碍于生理“第二性”事实,总觉得自信不起来,尽管从小接受的教育是:你必须自强、自立,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但是,在女人成为完全的人之前,女人还必须充分认识你自己,认识生理的、精神的女人自己。然而,这一切,女人往往没有被告知,她们是被陡然地、无情地抛入到这个潜意识中仍以男人规则为中心的社会里。表现在升学、就业、晋职等一系列女性人生的实际路径上,则女人常常困难重重,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女性话语的先天匮乏与失敬与被排斥。同男人社会的对话的隔膜,直接影响到女性自身的发展,于是社会充满了张牙舞爪的男人与怯懦退缩的女人,而这一不正常还被视为当然。叶梦的散文勇于打破禁忌,从女人身心两方面认真的品读女人这本大书,无疑令人激赏。换言之,这种语言更接近于女性躯体、性体验和直觉,利于女性正视真实的自我,即对自然的女人,不规避、不厌恶,与此同时,必要的话,为造就自信的女性自我,还可以将社会方式的人的一面暂时消隐。于是,在《月亮·女人》里,随处可感纯女性话语的一极,在此,创造力一改过去的男性界定而为女性本质,“纯洁”被轰毁,逻各斯被破坏。请看《月亮·女人》中随处可拾的女性创造热情——

我欣然调动起生命的全部热情,选择了阴历春三月的满月之夜,我在月下禀告天公地母,我将要在这样一个月白风清的春之夜,着手一个生命的创造。

——这是女性生命创造力的直接呈示,女人的我,成为生命的不可动摇的主宰。

一个哲人,对于人类另一半的女性,怀有一种深刻的偏见,可见他们的思想至少一半是谬误。

——这是对人类历史文化精英的大胆怀疑,它强调女人也可有自己的思想,这种思想只是不为父系社会读懂罢了。

我张开的双臂接纳来自四面八方的灵魂的信息,那是过滤了驳杂和恶念之后的源自始初的纯真的人类温情。……

请你记住,我是一株温情的夜藤,在你无助的时候,你可向我呼救。

——这是女性文化不可置疑的的优越。一方面因其躯体本然的温婉,另一方面因其依存于这样的躯体而拥有精神平和。

由于我异乎寻常的毅力和一种坚定的信念,我幸没被大夫言中,我终于是一位有奶的妈妈了。

——这是女性生命独特的意志力体现。女人躯体具有无与伦比的魅力,是一座取之不竭的生命泉源。

我轻易不启用黑眼睛看男人。

黑眼睛是尖刻的,充满一种同情和一种否定。我的黑眼睛跳出规范和习俗去看男人,它喜欢躲在暗处,在一层一层在剥去精神外衣之后看男人。心里总是充满了一种自信和愉悦。

——这表明,女性不同寻常的洞察力,一旦被发掘,那么,一个大写的女性自我就将诞生。有意味的是,因为,期待着男人同样的性别文化觉悟;因为,真实的女性自我既不同于依附的女人态,也不要咄咄逼人的女权主义,所以女性并不轻易启动那带有象征意味的“黑眼睛”。

……

上述如此大胆的自我表白,显然已将传统的文化语言作了一番痛快淋漓的颠覆,它打破了女性写作对自身躯体习以为常的讳莫如深的情状。这样的篇什在叶梦的散文中还出现过许多许多。如《来复去》对女人天生的羞耻进行拆解,《不能破译的密码》、《月之吻》等对于女性生命中诸多的不可言状充分肯定。无独有偶,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先锋西苏曾指出,妇女的创作实践与女性躯体与欲望之间具有相关性,女性躯体不应被排斥在历史、文化和社会之外。正因为这样,我虽很不习惯叶梦撕开女性最值得珍藏的生命本真部分,但仍理解了她不得不如此先行的苦心。在女性文学发展的历程中,这种躯体语言实际上是一种文化话语,是一种基于文化重建上的策略,它既代表了来自无意识的本能欲望与冲动,也衍化为一种女性写作类型——将女性人类的灵肉反应审美升华,以期正视、改善人类性别文化困境,从而可望达成形而上的“双性和谐”——男女均学会成为完全的人。因此,叶梦回归女人一族,决非浅薄的回复女性之躯,嫁人生子,而是在直视、拥抱生命真相中体验创造的快乐与痛苦,讴歌女性生命的开放,同时寻找到一种具有女性创造力的本文;因此,叶梦“要让肉体的芬芳和灵魂的馨香一同四散飘荡弥漫她全部的天空;她要在飞速旋转中汹涌起生命的精液,在强烈之极的动态中品味活着的感觉。……她要调动起青春女性的生命力与创造力还满是倾轧纷争的世界以‘血肉模糊的赤裸的’本原生命,庄严自信地要将自己的生命方式扩展成全人类的生命方式。”2

二、从铸造女性话语的极地到“双性和谐”,很明显,叶梦式的女性写作类型昭示着对传统男性崇拜的重估,这是女性实现全方位独立途中必须经历的“黑暗”,它在使女性发出“美杜莎的微笑”时,完好保存了曾被认为“不成体统”而实际优秀的躯体。这种女性创作,让女性表达与天籁合一,审美是直截的,文体是纯女性的。

在诸多男性创作极力宣扬男性荣耀与荒诞现实,把男性处境当作整个历史和现实(如《废都》、《妻妾成群》、《男人女人》等)时,叶梦式的这种女性写作类型,针锋相对,极写女性同样也有辉煌与晦暗的历史和现实,甚至于企图把完全的、理想的女性人生方式推而为全人类的生命存在方式,其文化革命意义是不可忽视的。世纪之交似乎给每个执著“类”的思考者提供了良好契机,以至于表现在散文创作方面,一方面出现了余秋雨的大散文,充满了对整体人类生命文化危机与文化重建的构思;另一方面也产生了叶梦的上述纯女性散文,以铸造女性话语的极地而作为一种反抗、背叛父系文化中心的策略。叶梦以其创作发出了一缕清脆的女性性别之声:我是月亮、女人,我的女人生命在冲破阴郁自闭后终将走向“类”本真:从容、庄严而富于创造。看来,她的这种文学追求也最终将与人类完全生命的理想相呼应,并与余秋雨类散文试图实现文化重建是殊途同归的。否则,这种女性写作及文体方式,很易滑向极端女极主义,将现代文明引向感性混沌。一旦女人透过女性自我的帷幔审视大千世界时,单纯的女性生命文化就难免挂一漏万,无法维系整体世界。《不要碰我》等篇什中就流露出一丝可感的女性偏执,这一方面构成女人深刻细腻的长处,另一方面又成为女人从容人生的障碍。再如关于女性身心优劣的描写,在与男性相对的比较中个别地方显得过于夸张与直接,也似乎含义不大。也就是说,女性文化表达的轨迹应该是从铸造女性话语的极地到“双性和谐”,女性表达还需要以女性自我为辐射源,透过女性的个体指向社会。好在叶梦的散文也已露出了这种以小喻大的端倪。

如今我已为人母,膝下有子。我创造养育着一个生命,我深知一个生命来之不易。

战争的本质是残酷的,意味着对生命的毁灭。世上没有一个母亲会愿意为了战争而创造生命。

——只有亲自精心培育了新生命的女人才有这种铭心刻骨的和平向往,女性文化中的精华也由此溢出。

叶梦在作自我深层发现的同时,也深知在女性话语的极地之中隐匿另一风景,女性自我辉煌的创造必须还有他者同谋。少女的心灵涌动、新婚、蜜月、生养……女人一生所有有体验均与他者相系,这是自然的造化神秀,任何再优秀的女性也不例外。这似乎与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终极指向为“双性和谐”不约而同。因此,可以说,叶梦的散文尽管是纯粹的女性本文,有时还先声夺人,有些女权意味,但是她也免不了“双性和谐”这一了悟:“丈夫的画,深谙我心,他没有一味疯狂地赞美所谓‘伟大’母爱,他强调的是一种沉浸于母性创造的生命体验。”

总的说来,叶梦的散文因其表现的女性经历饱含象征寓言,其深邃的意义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1、她的散文颇能促进女性提高其本是十分珍贵的自信心。肖瓦尔特关于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指出过,妇女“被强求认识男性经历,因为它是作为人类的经历呈现在她们的面前的,所以,她们不想信自己的想法和经历有意义性”,言下之意,女性从文学中证实其经历的有意义性,显然能够帮助妇女树立其难能可贵的自信心,这是用新的像征去粉碎旧有象征秩序——以男性文化为本位的一种策略。叶梦的散文以极其敏感的女性直觉,表现女人丰富而独特的生命冲动,刻画女人月亮式的不可穷尽的创造性力,这种女人经历真相的呈现,女人优美天性与灵魂的展示,具有拓荒意味,更具有文学的社会认识价值。女人需要认识、确证自己,尤需要借助文学先锋的催醒与先验。特别具有对比意义的是,当现代新女性为了在男性中心社会占得一席之地而大声嚷嚷“女人不是月亮”的时候,同为现代女性的叶梦却无所顾忌地宣称“我不能没有月亮”,“月亮使我成为一个女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倘若没有月亮,我的生命就会张惶失措,循环有致的生命秩序就会打破”。原来,在这个以男人言说为主的社会里,随着女性经历的增加,叶梦明白了女性(不是女权主义也非女子气)的需要。

2、叶梦的散文特别重视把自己置身于自然与社会合一的“人”的身份而不舍追问,既认同女人身份,又超越女人身份。她的这番用心,是可敬的。事实上,新中国女性虽然在社会人身份方面的确认,因先进的社会制度与特殊的历史进程,或许较西方女性拥有更多的便利,然而受传统文化的影响,以及因不问青红皂白,对“男女都一样”政治宣传的迷狂,因此现当代中国女性在对女性自然人身份的把握上倒是不那么明朗,往往因过于强调社会人身份而使女性受到本不应有的伤害。丁玲那篇名文《三八节有感》,无非是以女性的身份谆谆告诫了女人们几句真言,竟招致来自方方面面的批评。叶梦对女性躯体的大胆肯定,因此有了补上这一课的性质,同时启示中国女性追求完全人的角色身份。一个明显的事实是,即便是在知识界,哪怕具备了男女共同言说的基本前提,然而,女性面临的处境依然堪忧。随处可听的是男人的声音、随处可拾的是男人的思想,(甚至不少是被男人思想内化了的异化女性之声),规矩是他们拟的,原则是他们定的,拍板的是他们,表决的是他们,身处如是男性中心社会里的职业女性,即使生出三头六臂,把自己弄得焦头烂额,以不让须眉,结果也是徒劳无功。叶梦文本显示:重建适宜于男女双性的文化范式已成为当务之急。

面对叶梦的文本,也许女性读者更易理解她为何一味审视自己、袒露真实的明智,女人遭受的“压迫”与经历总有共同的一面。叶梦不厌其烦地向大众灌输女人的创造性与乐趣,就已经使这种似诗似散文的文本形式将自己的女性表达特立独出,“女人的自卑成全了男人”“男人的优势在于女人没有认识自己”“母性的无私使我感到人性的充盈和丰满。于是我发现男人在性别上,实属劣势,他们有着许多与生俱来的人格缺陷”……叶梦正力图改写习以为常的男性叙述。话语女性极化在轰毁女性盲目的男性崇拜的同时,也应将赋予人类一种更完美的声音——“双性和谐”,而这种女性写作类型将迈向何方,本文不能断定也无必要结论。


(本文原载《理论与创作》1996年第四期。作者万莲子,湘潭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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