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叶梦散文

作者丨刘思谦

（画家陈和西油画作品）

三年多以前，我在编选一套女性散文丛书时读到了叶梦的散文，并以《风里的女人》为题编入了《九十年代女性散文十一家》。那时她已是很有名的散文家了。海外中文报纸还为她开设了专栏予以评介。《风里的女人》已是她的第六本散文集了。

只记得当时有说不出的惊喜。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唤醒了潜伏在内心深处的对自己生命价值的认同感，那当然是迟到的认同。叶梦写出了女人生命史上人人都会经历的重大的然而却是难以言说的事件。如出生(《紫色暖巢一关于我出生时的浪漫的回想》)、初潮(《我不能没有月亮》)、初吻(《月之吻》)、初夜(《今夜，我是你的新娘》)、人工流产(《失血的灵肉苍白如纸》)、受孕(《生命的辉煌时刻》)以及妊娠、分娩、育儿(《创造系列》之一之二之三)，而且写得很美，再加上她写自己的童年和老外婆临终前后的《静静的栗树山》等，叶梦写出了女人从出生到死亡的生命全过程。夸张一点说，这些合起来是一部女人生命成长的简史。原来散文也能写这些，原来散文也能这样写!可是有谁规定了散文不能写这些不能这样写呢?相信有很多女人对这些事情羞于出口更不用说写出来了，她们羞于直面自己的血肉之躯，羞于去感觉和认知自己的生命活动，许多女人一直到老到死都对自己浑然无所感无所知，或者有感有知也难以言说。在这个意义上，叶梦的散文可谓惊世骇俗，她闯入了一片文学的也是女人自己讳莫如深的领域，一片女性自我价值探寻的盲区。

这次把以上名篇又重新读一遍，加上她1983年的成名作《羞女山》和《不要碰我》、《梦中的白马》、《追究快乐》及回顾自己生命创造、成长历程的《灵魂的劫数》，眼前呈现一个更为完整的女性生命创造系列，《羞女山》是这个系列的真正起点，没有《羞女山》，叶梦后来的散文会是另外一种样子。她发现了陡峭如削、状如裸女的羞女山。这美也就是发现了女人形体气质的美，发现了只属于女人的那种蓬勃恣肆的生命创造力，她否定了蒙蔽在羞女山身上的“羞”字“弱”字，也就预示着她将战胜自己，超越自己、使自己成为在精神上心智上和身体成熟的健全的真正的女人。结句“你醒来吧，羞女”，可以看做是对女人也是对自己沉睡心灵的召唤，以后她便多次写到自己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羞怯和对男人的恐惧 ，多次写到她的心理障碍，以及她怎样在月亮的清辉下感应到生命的节律生命的诱惑，怎样终于战胜了自己决定做妻子做母亲，怎样在主动迎接、承担女人角色的过程中纠正了对男人的偏见，怎样在生命的活动中认识了自己身体的奇妙，懂得了生命创造的艰辛和乐趣，懂得了生命的价值取决于生命的质量。

叶梦是在告诉自己，不要害怕，不要害怕自己的身体不要害怕男人不要害怕爱情不要害怕成为女人，不要害怕倾听自然倾听生活，不要害怕承担女人的生命角色，上帝在你的承担中让你受苦也让你快乐。

最后我读《风中羽毛》、《极地飞行》。叶梦很小便知道生命适的脆弱，知道人的有限性。由于几次大病，她过早地有了濒死的体验，从此死亡的阴影便时时笼罩在心头。她把生与死，比做围棋盘上的黑子与白子对阵，把生命过程比作在生与死两极之间的飞行，这是超越虚无的生命哲学。“除了从生与死的极地间穿过，别无选择。”既是别无选择，那就让有限的生命飞起来，在飞行中感觉到“肉体在阳光下散发出芳香”，感觉到“生命有一种充盈的快乐”。正是这种超越的创造的生命观，使 她在写女人的纯粹的生命体验时没有坠入自然主义的本能化的泥淖，而是把生命上升为美，以一连串漂亮的隐喻明喻等诗性话语保存了升华了感性的鲜活灿烂，把女人的感性生命上升为诗为美。

我不是说她的所有散文都写得这么好，有些如写益阳小城的就相对逊色，但她的生命创造系列中的大部分可以说达到了这个高度。

最近不知何故看不到叶梦的散文了。叶梦你在哪里?你的失眠症好些了吗?你的儿子陈墨快上小学了吧?你为何不写散文了呢?散文当然也是你的一种极地飞行，极地创造，你不是“害怕停下来”吗?我期待着你精神生命的更高更美的飞翔。

（1997年7月6日于开封）

（本文原载《作家报》 1997年10月6日。作者刘思谦，著名文学评论家，河南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