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丨新潮散文回顾之叶梦:抗争与宿命

2017-03-30 14:48:53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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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潮散文回顾之叶梦:抗争与宿命

作者丨刘春勇

(画家陈和西油画作品)


摘要:自从新时期至当下的女性散文创作中,上个世纪末叶的新潮散文作家扮演了一种过渡的角色,她们一方面反抗传统,另一方面又不得已回归传统,这就决定了她们散文的主题:抗争与宿命,而其代表作家就是叶梦。在叶梦的散文中充斥着抗争与宿命的矛盾,而这矛盾的结果便造成了叶梦散文中无处不在的透脊入髓的孤独之气质。叶梦散文有四个关键词:益阳/资水、女人、月亮和巫,其中前三者是其作品的母题,但凡其佳作都不是对那一个单独母题书写的结果,而是女人母题与益阳/资水母题或女人母题与月亮母题相结合书写的结果,而巫则是弥漫于其主要作品的一种独特氛围,这种“巫”性氛围正是叶梦的独特之处,它与叶梦生长之地紧密相关。

关键词:抗争 女人 益阳 巫


让清以来,女性作家成为文学史上一道亮丽的风景,早已是不争的事实。陈衡哲肇其端,冰心、庐隐、冯沅君、凌叔华继其后,随后便是现代文学史上最具才华的三位女作家——丁玲、萧红、张爱玲的横空出世。十七年与“文革”,女性创作稍弱,然亦有杨沫的《青春之歌》、茹志鹃的《百合花》足以传世。新时期,为文学空前繁荣期。女性创作呈百花争艳之势。愈世纪末,20多年来的女性文学创作已非现代文学所能媲。先有茹志鹃、钟璞等老作家创其先声,继之则张洁、张弦、王安忆等中年作家为其中坚,稍后则有一大批女性意识极强的青年作家冲出重围:诗歌界有翟永明、伊蕾、唐亚平;小说界有林白、陈染、海男;散文界有唐敏、叶梦、斯妤、苏叶等。世纪之交,文坛女性似乎更为引人注目,先有七零年代出生的美女作家卫慧、棉棉、周洁茹等红极一时,而后则有更年轻的八零年代出生的新锐作家张悦然等冲击文坛,然其创作似乎还有待时间的检验。

现代以来,女性文学空前繁荣显然与中国社会的现代性进程密切相关。现代社会与古典社会显著之区别在于:古代社会以家庭为本位,而现代社会则以原子论为基础的个人为本位。个人从家庭种种束缚中冲拔出来,是其获取一己之自由的先决条件,女性亦不例外。女性从家庭中冲脱出来,获得个人的自由,是其解放的第一步,其后则是身体的解放,亦即性的解放,此其第二步。如果说第一步关涉到社会问题,则第二步关涉伦理问题——此是维系一个社会之关键。从某种程度上说,女性的解放与社会现代性的进程是同步的。个人的自由在绝大部分程度上来讲,是人的身体的自由。在这个方面,女性尤为突出。冰心一代是女性解放的第一步,为个性解放。从她们的作品中,我们能读出淡淡的喜悦,但同时亦有一股淡淡的忧伤,这忧伤来自于潜意识中对古典家庭伦理的留恋之情。到了丁玲、萧红、张爱玲一代,我们看到的是女性意识的兴起。作品中充斥着颓废、焦灼、苦闷、苍凉与抗争的情调。十七年与“文革”,由于国家伦理的笼罩,女性作家准雄性化(其典型代表是杨沫),在这一代人的作品中,由于个人伦理完全被国家伦理所淹没,女性意识几近于无。这种情况甚至一直延续到新时期,直到八十年代中期翟永明、伊蕾、林白、陈染、唐敏、叶梦等一批女性意识极强的女作家集体浮出地表后方才有所改观,女性意识始为高昂。

其实,在叶梦这一代人身上,传统伦理与现代伦理始终是冲突的。她们丝毫没有后来一代人的洒脱(如卫慧、棉棉的大胆与彻底)。她们一面追逐现代伦理,极力摆脱古典束缚之手,表现出其抗争的一面,但在另一方面,她们又不得不顺应传统伦理,在历史宿命之手下低垂高昂的头,从而表现出其宿命的一面。这也正是她们这一代人的命运:抗争与宿命。她们的脚步徘徊在这二者之间而又别无选择决,而这也就决定了她们作品的基本格调:透骨入心的孤独与寂寞——灵魂的孤独。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也正是叶梦散文的精要。叶梦散文实际上走的是一条退缩之路:在作为类的人当中,叶梦退缩到女人类中;在作为类的女人当中,叶梦又分明地将自我与别的女人分开;而最后的归属却是永远无法回归的子宫——自我封闭的最后象征。这表现为叶梦作品中大量出现的黑、黑夜与月亮意象。叶梦的退缩实际是另一种抗争:隐形抗争,而与这一类隐形的抗争相对的是《羞女山》和《创造系列》中的明处抗争,即大胆的裸露心扉与反抗世俗。其实两相比较,前者才是叶梦的独特之所在,叶梦散文真正能够传世的篇目在前一类,而不在后一类。然而,叶梦的名声长期以来与后一种抗争紧密相关,多数人认为,叶梦大胆的裸露女性为她赢得了地位。但这种说法其实是对叶梦作品背后的透骨孤独视而不见。

这透入脊髓的孤独来自于灵魂深处,是抗争与宿命的结果。

抗争与宿命是叶梦散文的主题,亦是二十世纪中国女性文学的主题,更甚者,它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主题,这是历史使然。换句话说,叶梦散文与这个时代息息相关。从一种角度来说,现代与古典的冲突,是两种伦理秩序转换的结果。二十世纪的中国女性始终徘徊在这两种伦理之间。抗争与宿命是其无可逃脱的选择。要么,贤妻良母,要么,依门卖笑,除此,别无选择。这是一场理智与情感的交锋,而贤妻良母则是大多数女性的选择,这便是一种宿命,叶梦没有逃脱。

叶梦,1950年12月出生于湖南益阳三里桥的一个中医世家,本名熊梦云。1967年初中毕业后当过仪器装配工,广播员、文化馆干事和湖南日报文艺版编辑,后为湖南省作协专职作家。1982年,以小说《母亲的召唤》步入文坛。1982、83年分别以《啊,绿色的荔枝树》、《羞女山》获《青春》文学奖。后以散文集《小溪的梦》获湖南省首届儿童文学奖。1986年,因其散文创作的杰出成就获湖南省作协年度青年文学奖。叶梦笔耕勤奋,其散文主要收录在7本散文集里面,即《小溪的梦》(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1986)、《湘西寻梦》(广西民族出版社,1992)、《月亮•女人》(漓江出版社,1993)、《月亮•生命•创造》(北京十月出版社,1993)、《风里的女人》(中原农民出版社,1994)、《遍地巫风》(湖南文艺出版社,1997)。

从这7本集子来看,我们可以将叶梦的散文分为三大类:

第一类为“大叙事”散文。引号表示我们不是在通常意义上使用“叙事”这个词。在这类“大叙事”散文中,尽管叶梦用的是极为纯粹的散文抒情笔调来谱写自我的心路历程,但是我们依然能清晰地看到叶梦从小到大的生活经历,这就是我所说的“大叙事”。不仅如此,叶梦甚至还为我们勾勒出了一个女人生长的全部过程,甚至写到女人的死——她的祖母。这类散文基本上以“我”为主,佳篇迭出,但也有致命的败笔。我们可以将这类散文分为三个小类:

一、生命体验叙事 。包括《灵魂的劫数》和《创造系列》等几个篇幅较长的系列散文。《灵魂的劫数》中前六篇堪称佳作。而《创造系列》在笔者看来则是大大的败笔。其缘由正在于对“散文主我”的把握尺度不同。《灵魂的劫数》前几篇充满了“巫气”,这是叶梦散文最大的特色。这几篇散文中,叶梦写“我”的笔调是与古老的文化底蕴紧密相连的。在传说、故事、人物、风俗与个人心灵之间,叶梦的笔调始终是游刃有余的。而连接这许多事物的绳索则是灵魂的孤独与神秘的巫性氛围。和谐的神秘与透骨的孤独始终是这几篇散文的主题。叶梦已然在这几篇短文中将神秘与孤独体验到了极致。在满老倌“间或一轮”式的眼神中透视到自我不可言说的孤独感觉是《创造系列》所永远无法达到的高度。从《灵魂的劫数》到《创造系列》,表面上看是叶梦的抗争越来越大胆,而实则是她从“主我”走入了“独我”的误区,是从“封闭”走向了“开放”。“开放”,使叶梦散文的巫性特色丧失殆尽。《创造系列》大体上用的是一种叙述的笔调,间杂着些许体验。但,叶梦的这种体验放弃了个体,而趋于类的经验描述(几乎每个经历生育的女人都能写出类似的篇幅来)。这几乎是一个悖论:由“主我”进入“独我”,而最终的效果却是类的体验。

二、诗化心灵叙事。这一类散文也有佳篇,如《风里的女人》等。但总的来说,这类散文过于漂浮,似乎少了一些底蕴。客观说,也是流入“独我”的误区,作者始终是浮在半空中自言自语,一阵风吹来又都飘来荡去的散了。

三、追忆怀人叙事 。其名篇有《静静的栗树山》等。将怀人单列为一类似乎不很合适,因为每一篇散文都几乎有怀念与回忆的成分,这是散文的本分。但笔者意在将怀人散文与史传体散文区分开来。怀人散文其主角仍为“我”。譬如《静静的栗树山》,叶梦在怀念外祖母的时候,无时不在反观自我,即便写外祖母的性情,其焦点也仍然在她的性情对于“我”的影响。又如叶梦在《灵魂的劫数》中写到满老倌时,乍一看,在写他人,而实则写自我,“他偶尔也抬起头来看我一眼。当我看见他那双肮脏浑浊的眼神时,心里蓦地一惊,仿佛撞着了我心灵深处的一个不可知的秘密。”(《灵魂的劫数》)而史传文学则是去“我”而全然写他人,是为他人(即便是普通人)立传的一种文体。叶梦后来在《遍地巫风》中将这篇文字拉长,虽然仍保留先前的文字,但立意已经是为他人立传了,因此,个我生命体验意味尽失。

第二类散文为写自然的游记。其实,叶梦的成名作《羞女山》便是这样一篇散文。后来她遍游湘西,写了一系列的游记,结集为《湘西寻梦》,其中的名篇有《荼毘记》、《湘西寻梦》等,尤以《湘西寻梦》为最。在这篇散文中,叶梦回到了她熟悉的“透视灵魂”的道路上来了,在“我”与法师之间,她捕捉到了灵魂的相通,而当身置大山之中时,她则体悟到了深不可测且令人且喜且忧的神秘。

第三类为史传体散文。这类散文多结集在《遍地巫风》之中,我大抵认为这个集子如同《创造系列》一样是叶梦的一个败笔。只有《卖黄泥巴的刘宝》这一篇还可圈可点。以上三类散文图示如下:

Ⅰ、“我”:“大叙事”

A、 生命体验叙事:《灵魂的劫数》、《创造系列》

B、 诗化心灵叙事:《风里的女人》、《心空不碍白云飞》

C、 追忆怀人叙事:《静静的栗树山》

Ⅱ、“自然”:游记

A、《羞女山》

B、《湘西寻梦》

Ⅲ、“社会”:史传——《遍地巫风》

A、《资水一条河》

B、《长街故事》

C、《三里街》

D、《遍地巫风》

在整理完了叶梦的七本散文集之后,我们再来看看叶梦散文的关键词,叶梦散文有四个关键词:益阳(或资水)、女人、月亮和巫。把捉住这四个关键词也就基本上能把捉住叶梦散文的精髓。

一、益阳(或资水)

益阳(或资水)是土地的象征,是叶梦“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它是激发叶梦回忆的第一要素,也是叶梦散文底蕴之所在。关于益阳(或资水)的散文有单独的一本集子——《遍地巫风》。然而在笔者看来,它是一本失败之作。或许它太过于泥实与单一,或许它倾注“女人”的因素太少。总之,它失却了散文主我的道路而误入歧途。只有到益阳(土地)与女人(自我)相结合时,才产生出了脍炙人口的佳作:《灵魂的劫数》。

二、女人

这是叶梦散文永远的主题,没有“女人”也就没有叶梦的散文。叶梦所有的佳篇都同这个词息息相关。但这也并不是说她每一篇写女人的作品都是完美无缺的。在笔者看来,她关于女人主题单独的一本散文集《创造系列》一部失败之作。只有“女人”与“益阳(或资水)”或者“女人”与“月亮”结合时才有好的作品出现,前者产生了《灵魂是劫数》,后者则产生了《今夜,我是你的新娘》、《我不能没有月亮》、《不要碰我》等佳篇。

三、月亮

“月亮”是叶梦的生命之源,是阴柔,是女人,是自我封闭,亦是孤寂的象征。但,与前几个关键词一样,单独写“月亮”的篇幅亦不能令人满意,如《极地飞行》、《孤城不再拒绝》、《月之吻》等。这类作品类似于散文诗,给人感觉太过于漂浮,轻得不能再轻,没有底蕴,格局似乎也太小,因此亦是失败之作。只有“月亮”与“女人”结合时才有好的作品出现,如《今夜,我是你的新娘》、《我不能没有月亮》、《不要碰我》等。

四、巫

相对于前三个关键词而言,“巫”并没有以词语的形式显现在散文中,但它却又无处不在。

以上四个关键词之相互关系,图示如下:

从上面这个图示来看,“巫”是叶梦散文关键词中的关键词,它贯穿于所有的主题当中,无处不在。“巫”是叶梦散文的一种独特的氛围与气质,也正是基于这种原因,叶梦散文中始终有一种神秘的氛围,这种神秘与孤独遥相呼应,构筑了叶梦散文的独特气质。这种气质为很多评论家所看重,1990年,楼肇明先生在《女性社会角色,女性想象力,巫性思维——关于女性散文和叶梦的三极跳远》一文中第一次极为详细地论述了叶梦散文的这一特点,并且还用了一个特殊的词语:“巫性思维”来进行命名,这其实已经把叶梦的散文提到了一个相当高的地位了。

在叶梦的散文中,“巫”性氛围得最为突出的是《灵魂的劫数》、《今夜,我是你的新娘》、《不要碰我》等篇目,而这几篇正是叶梦散文中的精品。在《灵魂的劫数》中,“巫”的氛围几乎无处不在:

童年的生活似乎在冥凡两界之间,黑夜、鬼神、蛇和蜈蚣一类的动物都是我害怕的东西。……

外婆总说我有灵根,所以总长不胖。……

我怕黑,我总以为黑的地方一定有鬼或者蛇。……

故事中的鬼一点一点地溶入了我的血液。我熟悉那些鬼跟熟悉我的家人一样。……

我总感觉黑地方鬼无处不在。……

以上是《灵魂的劫数(三)》中所涉及到“巫”的文字,甚至在这一篇中,叶梦还写到,“我果真见过一次鬼了。”接下来是更精彩的一段:华家翁妈叫吓的描写。

她眯着眼,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地:“泼瑟——泼瑟——”华家翁妈的两声断喝,使我大开眼界,平日里晕鸡一样的婆子,此刻蛾眉倒竖,双目圆睁,眼睛放射出一种奇异的光来。……

诸如此类的描写在《灵魂的劫数》中俯仰皆是,令人读之不能忘怀。在《不要碰我》中,也有同样精彩的文字:

外婆经常说:“女人的短裤不能晒在露天底下,若有什么虫子爬过,肚子里便会暗暗结成胎。”……羊午岭一个女人用生水洗头后,一条蚂蝗钻进头皮,从此奇痒难耐,天天用滚水洗头仍不止痒。有一天她男人发现她不对劲,揪住她的头发一拖,不想整个头皮连头发揭下,一窝小蚂蝗正在乱拱……

读了上述这些精彩的“巫”性文字之后,或许有人要问:叶梦哪来这些不可思议的“巫”性奇想呢?其实这个问题回到叶梦散文的第一个关键词就很容易回答,叶梦“生于斯,长于斯”的益阳地处湘楚,为古代巫祝活动频繁的地区。钱穆在《国史大纲》中讲到神仙术时即说“江、汉、陈、楚、燕、齐”为多产神仙家之地,“江、汉、陈、楚”因有奇山异水,发人异想,而“燕、齐”则濒临大海,浩瀚无边,引人奇思。其实从中国传统来看,自屈原始湘楚之地文章多瑰丽是与钱穆先生所说的“奇山异水”这种自然地理环境分不开的。到20世纪30年代,湘人沈从文的文章亦瑰丽而“巫”性十足,至20世纪80、90年代这种“巫”性特质在湘人文风中亦多所表现,其代表作家有韩少功、残雪,而叶梦为最。这或许也就是叶梦散文最能吸引你我的地方吧!

时光易逝,而江山代有才人出,新潮散文距今已不知不觉有二十多年的光景了,这期间至少又出现了两至三代作家,而我这个曾经读着新潮散文长大的少年也已过了而立之年,但我至今仍不能忘怀那些曾经给了我无限遐想的文字,那些单纯的、唯美的、巫气十足的文字,我也时常会在梦中回到那些文字所打开的世界当中:“今夜,我是你的新娘”、“我不是一只恋巢的鸟”、“不要碰我”……,而这也是我写这篇文章的原因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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