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蛊女

2017-03-16 11:01:39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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蛊女

作者丨刘晓平

蛊,在湘西自治州、怀化、张家界一带的苗族同胞中称之为“情毒”,即爱之极而生恨成毒,“蛊女”也是这一带对“因爱生恨成毒”的女人的一种特有的称呼。此种现象,千百年来,扑朔迷离,成为湘西的一种地域文化之谜。许多人企图破译这一“密码”,却至今没有一个权威的解答。我有兴趣探索这一现象,起因于我故里一个木匠之死。

这位在故里远近闻名的木匠,叫志成师傅,人才、手艺堪称乡里的骄傲。因了他的好手艺,家庭也是远近闻名的富裕户。有一年,他带一个徒弟去湘西州凤凰县做木工活计,做了半年,赚了不少钱回来,但没过半个月,就暴毙而死。乡里人对此感到奇怪,只有他徒弟清楚其中的原因,有一次私下里曾与我说起过这样的一段故事——

我们在阳春四月初,来到一个叫枞山坳的寨子,寨子里木活很多,且都出得起价钱。我们整整做了两个月,最后的户主是一户寡住的母女。母亲奇丑,女儿却像一朵花,丰腴多姿,三十挂零了却还没有出嫁。据寨子里的人说,是母亲不许女人嫁人,母亲也一生不曾嫁人。年轻时她很美丽,有这样一个女儿,是因为她跟“湘西王”陈渠珍部队里的一个连副要死要活地好过。后来那连副不知作战客死何处,却给她留下这么个女儿。她从此寡住不再嫁人,为断招蜂引蝶之想,自残毁容与女儿相依为命。做女儿的知道自己的身世,听从母亲的话,陪同母亲寡住,以报答养育之恩。自从我和师傅来到这家以后,做女儿的对我师傅就特别殷勤,后来我才知道她爱上了我师傅。我和师傅歇息时,师傅常边抽烟边哼歌,而她总是坐在一旁,痴痴地望着我师傅笑,后来就和我们一起唱歌,先唱山歌后唱情歌,再后来发展到和我师傅唱“勾勾歌”。一个晚上,月亮在云层里时隐时现,我一觉醒来,发现师傅不在身边,却听到屋外的晒谷场上有人在唱“勾勾歌”:

唱歌要唱勾勾歌,

扯药要扯勾勾药;

顺手扯把勾藤子,

勾到情妹不得脱。

这是个男的在唱,是我师傅;还有一个女的,我想是那女人,热烈而大胆,尽管有风俗的因素,但不到情深时是羞于唱出口的。只听她唱:

糯米相身身 滚成坨,

稻草相身身绞成索;

哥妹相身身 在一起,

身身到发白牙齿落。

尽管声音有压抑的感觉,两人没有放开唱,但只要用心细听,还是听得清的。我想她楼上躺着的母亲,肯定也是听到的,在一声声叹气;楼下躺着我,也为师傅着急。第二天,做母亲的问及我师傅的身世,我为了师傅,也为了那女人,更为了师傅的一家,如实说了一切。功夫做完了,那母女俩在我们临走去别处之前,一定要我们以后要常回去看看。后来,师傅感到身体不舒服,就急忙赶回家来,准备歇一段好些了再去,不曾想就这样死了,肯定是中蛊而死的,因为我后来回那寨子有事时,母女问及我师傅时我也如实说了,只见那母亲击胸三掌,立即倒下,那女儿泪如雨下,痛哭不止。见此情景,我再三追问为何?那女儿就是不说,只问我“你们为何不回来?不是叫你们要常回来吗?”知道了这故事,我深深感叹:世界上竟有这样一种需以死来做代价的爱!

由此我开始了对蛊的了解。所谓“蛊”,最早见诸史书的是《周礼·庶民》中的“掌除蛊毒”。《论衡·商虫》则以为“蛊虫曰蛊,蛊若蛾矣。”“到了汉代,巫蛊盛兴嫣。”而苗人谓蛊为“欺”,俗称“草鬼”;蛊婆则叫“草鬼婆”。蛊术何时传入湘西一带,无从考证。我对放蛊之说的探究最早是从沈从文先生的一些著作中开始的。沈先生认为:“湘西女性三种阶段的年龄中,产生蛊婆巫女和落洞女子。三种女性的歇思底里亚,就形成湘西的神秘之一部。这神秘背后隐藏了动人的悲剧,同时也隐藏了动人的诗。”沈从文先生故里在苗城凤凰,对放蛊这种神秘的文化现象可以说耳濡目染,深得精薀,曾多次在其作品中阐述放蛊原委。他认为:“因年龄、社会地位和其他分别,穷而年老的,易成为蛊婆”,“年老而穷,怨愤郁结,取报复形式方能排泄情感,故蛊婆所作所为,即近于报复。”“放蛊必与仇怨有关,仇怨又与男女事有关。换言之,就是新欢旧爱得失之际,蛊可以应用为争夺工具或报复工具。”这种解脱说,与乡野“情毒”的传说是一致的。但是,许多的蛊案并非情怨所致,沈先生还有另一种解释:“蛊婆放蛊出于被蛊所逼迫,到相当的时日必来一次。通常放一小孩子可以经过一年,放一树木,只抵两月,放自己孩子却可抵三年。”也就是说,放蛊者本身也是受害者。乡野间流传:蛊女如同女性生理期,需定期泄放才行,这说法与沈先生的说法也大同小异。

我因工作在张家界,有机会收集土家苗族情歌,在收集过程中,听到过许多关于放蛊的传说——

古时沅陵排工风流故事多得用船也装不完。有一个凤凰来的排工,留恋岸边一个喝“花酒”(即陪酒女)的相好,三年两载不曾回家。其媳妇从老远的凤凰带孩子来到沅陵找到了自己的丈夫,想得到自己丈夫的同情和理解,她给丈夫唱道:

山中草木都知春,

春风一到满山青;

牛在栏里想青草,

妹在家里想谁人?

其丈夫置之不理,照旧白天放排,晚上去喝“花酒”,对自己的媳妇和孩子却不闻不问,其媳妇怨恨交加,只求最后见一面,合喝了一碗茶,最后留下一首歌便走了:

风吹竹叶两面青,

恋郎恋妹要真心;

有情恋到九十九,

无情莫怪妹铁心。

没过多久,排工便死在了沅江畔的“花酒”楼里。

石老馆前世修来的福,有一个漂亮如花的老婆叫岩竹,为他生了一个仙姑般的女儿叫翠花。为了养家糊口,石老馆做了货郎客,出门时,岩竹送了一程又一程,反复叮嘱他:“世上的辛苦钱赚不尽,若是身体有个三病两痛的,一定要快些打转身。”石老馆只图赚钱,日夜兼程贩货担,半年之后来到了辰州,突然一日有身体不舒展的感觉,他想到老婆的叮嘱,心中便产生联想。于是夜以继日地拖着病体往回赶,可人未到屋,就死在沅水纤道上。消息传到家,岩竹赶去运回了石老馆的尸体,哭了个死去活来:

我郎死了慢点埋,

抬到堂屋等姐来;

寿木上面三巴掌,

情愿我死你转来。

听了这样的故事,我的心曾被深深地震撼过:难道崇高爱的背后非要藏有一个难解的“恨”的故事?好在生活能教人聪慧,如今的土家苗女很少有人去传授蛊术的了。蛊女岩竹后来也彻底醒悟了,几十年后,一谈到石老馆,她就伤悲;一谈到蛊术,她就苦笑:“药是假的,心是真的,假药也变灵了;药是真的,心是假的,药再灵也套不住人……”

——是生活教会了她这样的哲理,但愿所有人都懂得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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