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隐蔽在山洞里“大三线”

2017-03-07 10:10:29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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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蔽在山洞里“大三线”

作者丨奉荣梅

在南岭之一都庞岭脚下的道县,有两家“大三线”军工厂旧址——跃进机械厂和东升机械厂。 大三线要求“靠山、分散、隐蔽、钻洞”,这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国家为战备之需兴建的“三线建设”军工企业,到80年代末90年代初,两家工厂先后整体搬迁,东升迁移到湘潭,与湖南液压件厂合并,跃进就近迁到永州市冷水滩区。那片如今寂寞的山水,将那一代科技人员和工人挥洒的青春,收纳在高大的树荫里,湮没在凄凄的荒草间。那些荫蔽在喀斯特山洞里的阔大的厂房,那些一栋栋红砖职工宿舍,就成了留守在山里的那个年代的工业文化遗产。

(跃进机械厂)

那时觉得跃进机械厂离开县城好遥远,有50多里地,都是狭窄的省道S323。记得我第一次是坐县里汽车站的班车去的。班车在山路上上客下客,走走停停。开出20里地,经停寿雁镇,恰逢赶闹子(赶集)的日子,农民推车挑担,把穿过集镇的路堵得只剩下单行道,起码耽搁了半个小时,在司机大声的吆喝之中,班车磕磕碰碰才走过不过几百米的集镇。后面的30里路,没有大的集镇,山形越来越高大,向广西全州逼近。颠簸中,不断有农妇晕车呕吐的呻吟,有村童大声的啼哭,有土话的呵斥。摇摇晃晃中,班车终于停靠在红岩区公所的牌子前。这是终点站,跃进厂离镇上还有两三里地,只得步行。好在,在镇上已经可以看到工厂在对面岭上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子和围墙了。

(跃进机械厂)

二伯父是抗美援朝回来的,一家两代人都在军工厂工作,伯父伯母的坟墓至今还留在那里,守护着他们的青春。1966年跃进厂开始筹建时,伯父就到了工厂,他的岗位是司机,那个年代汽车司机也是个很令人羡慕的职位。 厂区就是都庞岭北麓山脚一大片丘岗山地,尽是砂页岩和灰岩溶蚀的低山沟谷。三年后工厂开工了,那些按照军工企业标准建成的厂房、那些轰隆隆的机器声、那些整齐的红砖员工宿舍,成了附近农民围观的稀罕物。

(东升机械厂。照片由作者拍摄提供)

二伯父过生日,父母给已上初中的我一个作客的机会。伯父家住的平房在厂区地势很高的坡顶,要爬很多的台阶。客厅墙壁上的镜框里,框着伯父激情燃烧的岁月——他参加了上甘岭战斗,还立了一二三等功。但平日寡言少语的伯父,在我眼里是威严的,也从没听他说过打仗的故事。我倒是对被伯父侍弄得很好的葡萄架和蔬菜花草很感兴趣,记忆中他种的丝瓜辣椒豆角,比县城菜市场卖的看相还好,葡萄架下的葡萄虽然不大,但是很甜,一丛月季在阳光下盛开,逗得我采了几朵,插在我和堂妹住的床头。平房门口的自来水在夏天也是冰凉的,可以用来冰镇西瓜,是工厂打的地下水,可以直接喝,清甜解渴,但自来水只在一天几个时段集中放水。因为靠近大山,夏天的夜晚格外清凉,要盖棉被。

东升机械厂。照片由作者拍摄提供

远离县城五十多里的工厂,几千职工还有家属的厂区,就像一个小镇。车间不轻易让外人进入,距离生活区有好几百米远的山洞里,据说每个车间均有一栋长九十米、宽三十米跨度的大厂房。我被堂妹带着,在尽是高坡陡岭的办公和生活区域到处游走,高高低低的宿舍、厂部办公楼、食堂、化验室、医院、子弟学校、托儿所、招待所、电影院、篮球场、商店、市场等。这些齐全的设施,在八十年代初期,就是村庄里的一个都市。我在篮球场看过几场激烈的球赛,在电影院看过几场不记得什么片名的电影,到食堂用开水壶打过职工福利冰水,还到大澡堂洗着那个年代稀罕的热水淋浴,羞涩地混在一堆堆的说着普通话的各色女工中,就像到了我想象的北方一般……

东升机械厂。照片由作者拍摄提供

在灯光球场看球赛时,看到和我家住一条街的对门邻居胡大姐,她在运球投篮,拼抢十分凶猛,马尾巴飞扬,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样,连男人都让她三分。堂妹说,她是厂队女队队长,很霸得蛮的。胡大姐家四姐弟,她是长女,她最小的妹妹都和我兄长同届,她自然是不太认识我这个比她小十来岁的小邻居。何况,那个年代,在县城街道上,哪家的儿女能招工进这个属于省级军工厂工作,是荣耀的事情,要么是部队转业,要么是家里有手腕。据说,邻居大姐能进厂,是因为她在高中时篮球打得出色,经常参加县里的各类比赛,她算是特招,当时的企业文化就是篮球比赛,而篮球打得好的女工更是凤毛麟角,胡大姐常常混合与男队打,像个推土机一样,甚是威猛。她能进这家大厂也不能说不是家庭背景原因。她父亲是县杀猪厂的屠夫,与他家隔壁的是全县闻名的马胖子,也是杀猪厂的著名屠夫。在凭肉票定量供应猪肉的年代,他们手中的两把屠刀是威风凛凛的。那时,我母亲在一家集体饮食服务公司做出纳,每天清早五点多就早起拖着板车去排队买肉,而马胖子也是从不给情面的。记得马胖子家门口晾晒的蓝布裤头,大得可以装下两个成年男子,在那物质贫乏时代,他的一身肥膘,就说就是每天杀猪时,当猪身还是热呼呼的,他就抠一块猪板油先下肚为快。传说只是传说,但是,我知道他家就凭这把杀猪刀,几个儿女都被招工到当时令人羡慕的好单位,一个儿子进了另一家军工厂东升机械厂,女儿是在地区纺织厂。胡大姐的父亲倒是低调些,身材中等,言语不多,四个儿女单位虽没马家那么个个都好,两个进厂、一个当兵、一个顶职,这在当时也是不错的了。

东升机械厂。照片由作者拍摄提供

我的兄长八十年代初期从湖南兵器工业学校毕业,就分配在跃进厂,从车间一步步干起,铸造、设备、物质、计划都干过。他在工厂成家、生子,他和嫂子的青葱岁月都留给了这片山岭。每到周六,工厂有班车往返县城,哥哥就赶班车回家,时常带些山里新出产回来尝鲜。厂里还有我母亲的至交,每次我到厂里来,就是走亲戚作客吃饭,收获了很多的少年美好。

厂里还有几个我在县里一中的同学,也会到同学家走动下。我们平常说的是县城官话,军工厂附近农民说的是一种我们听不懂的土话,我的同学说的都是一种工厂普通话。其实,他们的父母籍贯很复杂,有的父母来自全国各地,说带各地口音的普通话,有的说来自省内和地区内县乡口音,不少是本县的口音,其实,还有不少半边户——父亲是工人,母亲是农民。在这个封闭的王国里,他们自成一种语言体系,可惜进不了方言字典。

(老工厂附近村庄。照片由作者拍摄提供)

自从跃进机械厂90年代初期迁走后,我再也没去过了。而另外一家同时兴建的军工厂东升机械厂,每年我都要谋面,因为厂区占地正是我婆家所在。东升厂离县城近,只20来里路,就是从县城去跃进厂必经之地,除县城之外最大的集镇寿雁镇附近。东升厂区和生活区有围墙隔开,宿舍是红砖平房和两层楼房交错,合抱的樟树荫蔽了屋顶和几条厂道,也将曾经高大的礼堂覆盖。那些宿舍空荡破败,成了柴草农具的领地,在厂道对面的三四层钢筋水泥新农居映衬下,成了实实在在的破落户。穿过村庄穿过厂区的是一条清澈的洑水河,两岸都是桂林一般的石灰岩峰丛山洞。据说,在河两岸的四座石灰石山体内有呈多层有序分布的大型溶洞,生厂区就荫蔽在这些山洞里,留下了许多地下神秘坑道。

(老工厂附近村庄。照片由作者拍摄提供)

高中时,别人在忙备战高考,我在做作家梦,起草了一部长篇小说《说普通话的女子》,开头写了一万多字,最后还是被高考逼着放弃了。在那个人员流动很少的年代,在一个只有三四万城镇人口的小县城里,集中了两个当时算规模很大的军工厂,一个几千女工的地区纺织厂,还有一些南下干部子女、从外地部队复员的军人子女……他们都说着在当地人很显摆的“普通话”,是一种多么有意思的现象,我当时就想记录探知他们的心理和命运,可惜笔力不够,时机也不对。数年前,写了篇《方言恋爱》的短文。某天,我想我会继续三十多年前的寻访的。

(老工厂旧址。照片由作者拍摄提供)

这些曾经的三线老工厂,说着一种特殊腔调的普通话的村庄里都市,二十多年前,先后迁移到城市去了。曾经的医院只留下几个“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不再为谁服务了。曾经生产兵器的工厂,如今生产猪和鸡鸭。围墙里曾经操作机器的人,下岗了,围墙外曾经种田的,成了流水线上的工人。那些幽深的岩洞,天然的空调,冬暖夏凉,曾经是工厂的车间,如今是村民储存橙子的巨大仓库,不耗电,不用把守。空洞的门窗,守望曾经村人的羡慕,一只土鸡在废弃的窗台上独步,打探,寻思,乡亲们,转移到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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