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丨王伟伟:叶梦散文论

2017-02-24 09:34:57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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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陈和西油画作品)

叶梦散文论

作者丨王伟伟


前言

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中国经济、文化体制转型和多元价值展开的的广阔背 景下,特别是1995年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的召开,在一定意义上为中国女性作为 一个性别的浮出提供了契机,女性问题作为一个独立的问题开始进入人们的视 野,中国女性创作获得了新的发展机遇,中国女性作者再一次群体性浮出历史地 表,其思想观念、文化水准、审美境界和文学艺术品位等都达到了一个新高度。 在散文创作上不仅表现为作家阵容的扩大、作品数量的激增,而且表现为创作题材、艺术风格上的生机勃勃、异彩纷呈,加之许多报纸、刊物也都增设了专栏, 大量刊发女性散文作品,共同促成了这一时期女性散文的繁荣景象。

在散文回归内心、回归自我时,女性散文家们也同样开始了面向自我灵魂的 书写。90年代以来的女性散文也具有更加坚实的社会基础。这个时期大部分女性 作者是职业女性,经济和人格的双重独立给予了她们充分的自信,她们不再为自 己的性别身份而自卑,面对现代化的社会环境,开放的意识和观念,良好的社会 保障,女性自身工作的相对稳定,女性社会地位和女性群体素质的相对提高,她 们以普遍的性别自觉,高扬女性的主体性,对女性的生命真相和生存处境进行了 揭示,以一种个性勃发的创作心态使女性经验在90年代得以全方位地进入文学, 女性日益成为真正掌握自己的社会关系乃至掌握自己命运的独立的个体。女性散 文呈现出多元化的创作风貌,而这也正是女性精神空间的多维性的体现。

90年代的女性散文与五四至40年代初女性散文相比增添了新的质素,“女性 由追求做人、做女人的权利而发展到做独立的个人做自己,她们审视的目光由历 史文化到社会现实和当下的日常生活,笔触直指女性生命深处,特别是对于女性 身体经验的幵掘充分显示了女性对于自我的探究迈向了一个新的深度。“进入女性散文第一视野的总是女性独特的生命体验,它如潮水拍打着九十年代的女性散文的堤岸,这是女性散文生生不息的题材。” 我们把这类“笔触潜入女性生 命内部,表现出明显的女性心理气质和情感体验的散文称之为女性生命散文”' 而女作家叶梦无疑是抒写女性生命散文的杰出代表。

叶梦的散文创作开始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己出版散文作品集《小溪的梦》《湘西寻梦》《灵魂的劫数》《月亮·女人》《月亮·生命·创造》《风里的女人》《遍地巫风》《行走湖湘》《乡土的背景》9部。其中散文集《小溪的梦》 获湖南省首届儿童文学大奖,《羞女山》《创造系列》分别获《青春》、《芙蓉》 奖,其作品还获1986年湖南青年文学奖、首届当代女性文学创作奖。继成名作 《羞女山》之后,她的创造系列、月亮系列散文奠定了她在文坛牢不可破的地位, 经历了新时期散文由写父爱母爱、婚姻家庭等真切体验的问题到写现代女性的生 命意识和生命体验的主题转型全过程,被当代散文批评家刘锡庆誉为新时期散文 领域“开始与结束的标志”气叶梦散文,摒弃了矫揉造作,也一反港台女性散 文的甜腻滥情,而别有一种放达与洒脱。因此,叶梦散文在大陆被誉为“到目前 <为止新时期女性散文的最优秀部分,是先声夺人的超前努力”。

除了抒写女性生命体验之外,叶梦还推出了其他类型的散文集:《湘西寻梦》《行走湖湘》《遍地巫风》《乡土的背景》。其中《湘西寻梦》《行走湖湘》为 读者描绘了湘西美丽独特的自然景观,《乡土的背景》着力描绘了近现代以来一 些出生在益阳的人物群像,为读者走进益阳进而了解湖南提供了一个独特而别样 的人文背景;《遍地巫风》则是一部地域文化散文集,形成了被媒体强烈关注的 “一个作家推出一个城市”,“一个作家写活一个城市”的文化景观。

笔者在此根据作者叶梦己结集出版的散文创作题材上的变化,把叶梦的散文 创作分为两大系列:女性生命体验系列和叶梦乡土背景系列。


第一章  叶梦的女性“生命体验”系列散文

80年代初,叶梦以《羞女山》一举打破了几千年来蒙在女性身体上的禁忌, 确立了她个人鲜明的性别意识,并由此出发叙写了女性特有的生命体验散文,笔 者在这里釆用女性主义批评家荒林的看法,把这一系列散文归结为两类:“女性 生长发育的生命演进史”和“女性生殖生育的生命创造史”。

第一节  女性生长发育的生命演进史

叶梦叙写女性生命演进过程的那些篇章,是叶梦最富诗意的散文。叶梦通过 对自己女性肉体发育、成长的历程的描述,极其精微地叙述了这一历程中女性生 理及其心理的隐秘变化。《紫色暖巢——关于我出生时的浪漫回想》写出生,《灵 魂的劫数》写童年,《不能破译的密码·鬼节之夜》写初潮,《月之吻》写初吻, 《今夜,我是你的新娘》、《蜜月之轮》写新婚,《生命中的辉煌时刻》写交媾,《失 血的灵魂苍白如纸》写流产,《静静的栗树山》、《护生草》、《走出黑幕》怀念外 婆写死亡,因此可以说,叶梦的散文几乎囊括了女性身体从出生到死亡的全过程。

《紫色暖巢——关于我出生时的浪漫回想》写自己被孕育、诞生来到人间的过程。“我一游进那座倒梨状的宫殿,我便自然而然地吸附到温厚柔软的宫壁上, 我初级的生命从此有了根,此乃真正的生命之根”,“这无疑是我与母亲最早最成 功的默契,我在母亲的呼与吸之间张弛进退,眼看我的长满黑发的头颅已经数次 抵达门边,然而,冲出门这一步是多么地艰难。反复进退之间,我感到了母亲年 轻结实的身体对我的逼迫。当我的前额艰难地冲出的时候,哗啦一声,我的身躯 带着一团湿漉漉的血腥气一刹那之间便冲了出来”,“总之,从脐带剪断的那一瞬 开始,我的人生的圆环便从母亲腿间的那一处空间开始了”。

“关于那个胎盘,那个紫色的暖巢,它给我终生享用不尽的安全和暖意。那 些紫色的海绵组织、那些纵横交错的粗粗细细密如蛛网的绿色血管,组成一块柔软富有弹力的荷叶状的托盘,在那上面我象哪吒三太子一样曾经美滋滋地享用过 人生最美好的时刻。”

这是叶梦对原始生命的神话般的体验,是对母体神奇功能的赞美,更是对女 性美的一种深刻的开掘。

在《灵魂的劫数》里,叶梦向读者勇敢地袒露了一颗早熟、敏感而脆弱的心 灵。对于病痛、失眠和孤独的真切体验、对死亡和黑夜的旷日持久的恐惧、动乱 年代带给心灵的深刻创伤、过早萌生的强烈的羞耻意识、对精神之恋的执拗固执 的坚持,这些独特的个性化的生命体验,在叶梦的笔下流淌而出,显现出个人生 命的那种原初的、鲜活的质地。

除对孕育自己的母体充满深情的回顾和对童年的真挚书写之外,叶梦还推出 了叙写女性生命史上更多的诸如初潮、初吻、新婚、交媾、流产、死亡等具有标 志性的经历。

《不能破译的密码·鬼节之夜》:“那年我十四岁,阴历七月十五,是鬼节之 夜”。在“亮得令人忧心的” “白生生的月光下”,我“梦见月亮变成了一头白嫁, 白鲸张开大嘴,吐出旋吸的飓风,‘飕飕飕’要把我吸卷进去……” “醒来已是一 身冷汗,白床单己是殷红的一片”。“从此,我生命的节律便按照月圆月缺而潮起潮落”。

《月之吻》:“那个陌生的灵魂”趁着我“化在那一派迷魂的芳香里”的一刻 “飘了过來”,“在泡桐树那一片月色的阴影里,他用冰冷的双唇吻了我。”

《今夜,我是你的新娘》、《晕海之轮》:“喜悦悄悄地在身体里渗透,与之俱 来的更多的是恐惧和忧虑,也有一种不可挽回的悲哀。我好像是一块苍白的画布, 将要被涂上各种颜色的图案,我不无痛惜的感觉,好像面临一种破坏性的灾难。 我己经无法回避,我将要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了。”“在暖海的一片炫目的阳光下 漂浮,蔚蓝色的晃荡给人一种晕眩。我已经逃脱了那琐碎的生活,我赤裸裸的躯 壳浸泡在温热热的海水之中,肉体和灵魂的自由舒展使我享受到一种生命的极 致。我不愿意从这种晕眩中走出去。”

叶梦曾说她是以女人的平常心写女人的平常事,她从不试图耸人听闻,但恰恰是这种漫不经心、随随便便的态度,更使她的表达显得不同凡响。她在《生命 中的辉煌时刻》一文中写道:

“经过一场场暴风雨的洗劫,我们像一对无知而笨拙的鸟在混混沌沌的黑暗 中探索和挣扎,一切愉悦、恐惧,一切紧张、颤抖都随暴风雨过去了。

破冰船割破冰层,犁铧插入冻土,随着一种撕裂的巨痛,我感受到一种石破 天惊般的苏醒。我身体的一切领地全线崩溃,无条件的举起了白旗,所有的绿灯 开始点燃。”

写男女之事,云雨之欢,叶梦写得大胆直率而又朦胧含蓄。法国女性主义批 评家埃莱娜·西苏在《美杜莎的笑声》一文中对女作家说;“写吧!写作是属于 你的,你是属于你的,你的身体是属于你的,接受它吧。……不要让任何人,任 何事阻止你,不要让男人,让愚笨的资本主义机器阻止你,……也不要让你自己 阻止自己。” °叶梦在这里大胆突破了男性话语的封锁,用一种女性自我的方式表 达了女性的真实的生命状态和生理以及心理感受。

但是,女性的世界也不总是充满如此的晕眩和辉煌,同样的也有《失血的灵 魂苍白如纸》般的苦楚:“有一只钢铁一样的手伸进我脆弱柔嫩的子宫,死命揪 住我的孩子”,“我忍受着一种生命撕裂的痛苦。我的身体被切割,新的生命被一 种吱吱的野兽在咬噬,贪婪地吸食着被肢解了的芳香的花蕾一样的生命。新的生 命一点一点地离开了我。我像一头被阉割过的牲口,僵直地瘫在那里。”“有哗哗 的水声传来,我的儿子在水声中流逝。” “失血的灵魂和肉体变得苍白如纸。一个 巨大的空白充斥其间。”

在《静静的栗树山》《护生草》《走出黑幕》中,叶梦写到老外婆的死亡。 外婆生时历经了种种的不幸:“幼年失母使你没有得到过应得的一份母爱,孤寂 是你童年的旅伴。你生育过13个孩子,瘟疫夺走11个,哭碎了你一个母亲的心。 正当中年时,唯一能给你爱的外公却撒手西归,孤儿寡母的生活,你过得多么难 呵!”可就是这位尝过人间种种不幸的足不出户的女人,生时安然地准备了自己 的寿衣,死时又是“那么安详地走向了生命的终结”。

这就是一个女人从出生到死亡的一生,叶梦在这些叙写女性生长发育系列散 文中,清晰地描绘了女性的内在生命的律动以及女性意识的觉醒。“叶梦以对女 性身体经验的书写,记下了女性生命历程中特有的生理、心理变化过程,这种经 验是属于女性的,只要我们承认女性作为女人存在的合理性,那也就无法否认这 种书写的合理性。”


第二节  女性生殖生育的生命创造史

生育,曾是女性深重苦难的根本,在男性话语中,它们不是盲点便是被扭曲变形,长期以来,散文领域中没有它们的位置,作家或羞于或怯于表达。尽管历 来很少有正面表现女性生产过程境况的叙写,但又有谁不曾经从无所不在的生育 话题里模糊地感受了关于女性生产的可怕景象呢?女性的整个生产过程似乎都 被充溢着暗示着诸如被动、无奈、不洁、兽性、阴森、恐怖、地狱、痛苦等等之 类的词语。女性担负着的人类生产这一重大使命的神圣感、欢乐感、崇高感、创 造感,能被男性话语/行为剥夺到零。圣经上说:“我必多多增加你怀胎的苦楚, 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这是基督教的上帝对女人的诅咒,是对偷吃禁果的夏 娃最恶毒的惩罚。女性的生命特质与母者之间有着天然的联系,女子到女人的蜕 变需要经历内心情感的千回百转,女性由为人子女到为人母的转变更是要经历情 感上的千锤百炼的萃取,由阵痛经过带来的身份的转变更是给女性带来了完全不 同的生命体验。生育是女性散文的重要母题,惟有创造生命,才能更深刻地体验生命。

最初叶梦对生命是充满恐惧的,从小她便认定:“生育对于一切母性的生命皆 是一大劫难。我视生命为畏途,对此充满种种恐惧。”但是女性清晰的创造意识 唤醒了她沉睡千年的女性生命潜能:“生命的创造欲是一种生命本能,它无法回 避,且又是一种沉睡的潜意识,随时可能甦醒,随时可能来摇撼我的灵魂。” 当叶梦把女人受孕、妊娠、分娩、哺乳这一系列生理过程上升到创造生命的高度时, 她不禁在这片空白之地上竖起了女性创造的大旗,并传达出一种庄严自信的强烈 的创造使命感:“有哪一种创造比得上生命的创造呢?那是一个奇妙无比的生命 工程。我以女人的全部心计投入到这样一个充满欢乐和痛苦、充满温馨和疲惫的 创造中。我从这并非寻常的创造中享受到极大的快乐。”

《创造系列》是叶梦在20世纪90年代初创作的长篇系列散文,是一首完整 而庄严的新生命诞生的热情奏鸣曲,从自觉受孕、儿子临盆、抚养喂奶,细细叙 来,满怀喜悦,字里行间流芳溢彩,充满了生命纯美的柔情蜜意。

“我”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禀告天公地母昭示宇宙万物之后,满怀窃喜 的心情接纳了一颗生命的种子。”“我设计的生命大厦己经破土动工了啊!”从此, “我的身体和心灵整个儿被那个小小的胚胎占据了。” “我觉得自己像一株春天里 疯长的植物,又像隔夜放了酵母粉的面团。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无声地膨胀幵 来。”“生命的芬芳从每个毛孔里泄漏出来,浸漫在我周遭的世界中。”

然而,孕育中又包蕴着痛苦,一种对分娩的恐惧围绕在叶梦周围:“半夜,被腹中的儿子一脚踢醒,我一睁眼望着山岳般隆起的高高的腹部,心里真有点发愁。 看来,我别无选择地要面临分娩的这一天了。”虽然有痛苦,但生育的巨大成功 也带给叶梦巨大的喜悦,“我的创作获得极大的成功,成功的欢乐长久地弥漫着 我的生命” ®,同时叶梦有着强烈的创造意识,尤其迷恋于生命的创造:

“我如此迷恋生命的创造。

从萌发创作意图到制造出一个活泼泼的生命,我一直是这项创造的主宰,我 独断专行地谋篇布局,我潜心于生命蓝图的设计,我十分精确地设计着未来生命的性别、头型、五官和骨骼,我希望基因的拼接能得到一个最佳组合。经过10个月的劳动,新生命终于准确无误地按照我的设计稿要求降临人世。”

生命本原创造意识的觉醒,深刻地促动了作家对自我生命的审视,叶梦在新生命的创造中获得了对自己性别的认可:“我在永恒的宁静中谛听新生命的成长, 从容不迫地解读新生命的基因密码。我开始冷静的审视自身:我对自己身体的奇 妙和生命潜能的发现摇撼着我的陈腐的世界观,我在反省中重新认识自己。我从 此不再自卑,从此不再鄙视自己的性别角色。”

叶梦不仅叙写了自己创造生命过程中的亲身亲历,而且一直以来敬畏于“外 婆的身体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因为“我不能不赞美那个伟大的子宫,那个小小 的器官简直就是一间造人的工厂,十三个小娃娃一个接一个地从那个地方被造出 来,外婆的创造才能不由得我不惊叹。” 由对外婆创造才能的惊叹和少年时候对 身体的发育、初潮甚至对女人的身体的敬畏和暗暗的恐惧,从她一直在拒绝女性 生命角色到她成为一个妻子,一位母亲,直到她明明白白地知道了生命传递过程 当中的秘密,真正懂得了生命的丰富性之后,她才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以至 于:“‘这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哩!’我居然说出了千百年来不知多少中国女人说过 的一句老话。于是,我与人世间所有的已为人母的女人殊途同归地有了同样的感觉。

正如埃莱娜·西苏所讲的,女性对孕育总是怀着一种欲望:“就像写作的欲望 一样,一种对隆起的腹部的欲望,对语言、热血的欲望。如果它正好会激发我们 的幻想,我们将不会拒绝它,这幻想就是怀孕的无比快乐。”

对于《创造系列》,刘锡庆教授也给矛了极高的评价:“只有通过生命状态去 表现生命体验的东西才能冲破地域樊篱,走向世界,赢得全人类的共鸣。《创造 系列》写了女性‘创造’的欢乐与痛苦、庄严与卑俗、其中你生理体验的敏锐、 细腻是惊人的;情感体验的丰富、独特是过人的;特别是你在这整个过程中所表 现出来的那种生命体验的深刻、悟性更是不一般的。”

感知“生产”使作者从传统意义上的蒙昧女人得到蜕变,使作者的生命获得 了更多的主动性和自觉性。叶梦正是从成为母亲开始产生对母亲、母亲的母亲的追溯和认识,进而开始追溯和认识女性整体生命,“她的‘创造系列’跨越历史 的有意遮蔽和散文史空白,赫然将生殖行为身体力行为为人母者精心设计、精心施工的伟大创造工程,并使‘生殖、怀孕和生育行为中的每个细节都唤起最崇高、 最庄严的情感’,女性充满自觉、自主意识的生命创造得到了酣畅淋漓的表现和 礼赞。”


第三节  “月亮”的意象和“梦”的思维方式

叶梦在传达丰满细腻的女性生命体验时,月亮的意象和梦的思维方式始终伴随其间。

“我从小便知道,我的生命与月亮有关”,“我与月之间有一种无法说清的暧 昧关系”,“我不知道地球上的男人们隶属于天上何方星宿,我只知道女人的生命 形式与月亮的关系”,“月亮之于我,就像宗教,常常使我陷入一种入定式的冥想, 也是我得到了不寻常的生命体验。我己领悟月亮的诱惑”,“月亮是我心灵的庇护 着,是我孤独中的密友”,“我的一切灵感都随着月亮而至”,“月亮的痕迹印满我 的生命”。“我”的生命史上最初的一件大事便是发生在月光下,被“月光下的白 鲸咬伤”之后,“我的生命周期便在月的盈亏之间重复”;至于被我执拗地坚持了 二十二年的单身生活,也在“一个清明朗静的月夜”,面对着“即将长满的月儿” 在“突如其来”的对他结婚请求的答应中结束了,“结婚之于我,是生命史上的 又一件大事”;“我”选择在“阴历春三月的满月之夜”“着手一个生命的创造” 并且“明月不负我,苍天不负我,九个月之后,一切如愿以偿,我的创造获得了 极大的成功”;甚至“我”从童年便开始的失眠也“皆是在有月之夜”,“我的有 端无端的亢奋来自月亮”……总之,“月亮给了我快乐和忧伤,月亮启迪了我的 灵感和女人的智慧,月亮使我拥有一份明丽的心境和日趋完整的精神人格,月亮 使我成为一个女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我不能没有月亮”。

月亮在叶梦的意识里己不是死寂的物,而是一种生命的形式与女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月亮是她俯视人生、领悟生命意义的客体,或者可以干脆说月亮 是女人的生命意识、生命形式的象征。同时她又把梦作为一种表达方式和思维方 式,梦的似真似幻的寓示与生命自然脉动复杂交汇孕育了其女性之躯。

《不能破译的密码·鬼节之夜》被梦中一头白鲸咬伤后开始了初潮,自此, 在《潮》中,“红潮”便开始“在我的梦中而来,又于梦中悄悄离去”,“象人生 的驿站,把生命一站一站地向前递进,递给每个驿站一朵凋零的花”;《月之吻》 中第一次真假难辨地接触男性身体,也是发生在一个被迷魂草的香味蛊惑的夜梦 中;《不要碰我》反映了生长发育过程梦中出现的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女性禁忌, 是一个敏感少女对接触异性存在的心理障碍的折射;《梦中的白马》则是反映婚 姻生活的梦:“浸透月色的灰绿色的夜空里,静止地站着一匹白马,那白马的旁 边,站着一个裸体女人……那匹马负着我,撒蹄狂奔,驶入一片无垠的永恒的月 色里去”,“我总是感到羞耻,梦中体验到一种平日想像不出的赤条条的困窘”。

“‘梦是夜晚自我传给我们的神秘信息’,它总是‘借象征的形象表达确实的 涵义’。梦中的自我处于最少外界非我因素的干涉与压抑的纯真状态;梦中的声 音是生命本体最深邃最真切的要求。” ®叶梦忠实于其内在生命的呼声,匠心独具 地运用梦的形式透露出女性心理的、情感的、生命的历程。叶梦以梦的思维方式、 潜意识的幵放和回返大自然表现她个人发育成长的生命脉动及与此并存女性意 识的觉醒频率。

埃莱娜·西苏告诉广大女性写作者:“几乎一切关于女性的东西还有待于妇 女来写,关于她们的性特征,即它无尽的和变动着的错综复杂性,关于她们的性 爱,她们身体中某一微小而又巨大区域的突然骚动,不是关于命运,而是关于某 种内驱力的奇遇,关于旅行、跨越、跋涉、关于突然的和逐渐的觉醒,关于对一 个曾经是畏怯的既而将是率直坦白的领域的发现。”于是借助梦境,叶梦得以第 一次明确地把性欲引入散文,但是,叶梦绝不是个乖戾的色情作家,她对性爱的 表达大胆直率而又朦胧含蓄:“经过一场暴风雨的洗劫,我们象一对无知而笨拙的鸟在混混纯冲的暗夜中探索和挣扎,一切愉悦、窃喜,一切害怕、恐惧,一切 紧张、颤抖都随暴风雨过去了。” “一种秘密的不可言喻的欢愉在我来不及体验 中己经完成……日月己经停止运行。世界变得天昏地暗。……凭着我的直觉,我 感觉有一颗种子落入我的土地……” °

青春少女在女性意识觉醒后,一方面在梦中呼喊“不要碰我” 一方面又 梦幻成这样的一株青藤:“整个儿是一部情感的雷达,每一根枝蔓,每一片叶脉 都是高度灵敏的天线”,通过“向天空播送一阵阵馨香“,希望对方收到这一串 串“温沁沁的电波” 当十二年的苦恋终于迎来新婚之夜的时刻,迎来的也不仅仅是“喜悦悄悄地在身体里渗透”,与之俱来的更多的是“恐惧和忧虑”,也有 一种“不可挽回的悲哀”'即使在“生命的辉煌时刻”,同时产生的也有一种女性生命本能的“我已经不属于我了” @,感受到一种“被破坏的恐怖”。这种 既惧怕男性远离男性,又渴望男性而脉脉含情的躁动不安,以及女性在生命内部重大变化时期既紧张失措又甜蜜沉静的矛盾情绪,叶梦在作品中都通过梦境的形式展现了出来,梦成为其女性生命体验生命感受的延伸,它传达了女性在种种禁 忌、规范的压抑之下生命欲望的躁动和充满羞怯的舒展。正如叶梦自己所说:“我借梦境,表达我对人生,对艺术的见解。由于是梦境,就可以强烈地表现着一种 情绪,写起来便可以放开手去,思想便有了驰骋的天地和较深的内涵。”


第二章  叶梦乡土背景系列散文

叶梦以一个女人的心灵来感受生活、描绘生活,同时叶梦又是在楚文化的具 体气氛中成长起来的,楚地的奇山异水、淳朴民情、离骚遗风无不给叶梦以巨大 的影响。如果说,叶梦此前的散文重在开掘自我性灵、抒写生命体验,那么,从 《湘西寻梦》、《遍地巫风》到《乡土的背景》,《行走湖湘》,叶梦把眼光投到了 生养自己的故乡,“接近益阳,可以从山水入手,以行走的方式;可以从人物入 手,以交流的方式;也可以从叶梦入手,以阅读的方式“叶梦以对故乡的敏 感、细腻和独特的感悟,执着不懈地创作她的故乡赞歌,从历史到现实,从风景 到风俗,并逐渐形成系列”@,笔者在这里把叶梦这一系列描写故乡的散文称为 “叶梦的乡土背景系列散文”。这一系列散文,让本土和外乡的人们从不同的角 度解读这块平凡土地的不凡价值。


第一节  人文背景

叶梦的散文集《遍地巫风》主要写古城益阳的“巫风”,即湘楚大地所特有 的地域文化、风情民俗、人情世故,把一组组的自然风貌和人文景观组成的美丽 独特的画面呈现在读者面前;《乡土的背景》是一部勾画众多历史或现实的人物 群像的散文集,人以地载,地以人名,这部作品既为我们了解其家乡、解读人生 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也为我们解读湖南独特的人文背景带来了别样的理念, 志在解读人文精神、审视人生的根基。

益阳的历史上出现过众多的名人:晚清中兴名臣胡林翼一生坚持自己的人格 与操守,修身养性、精忠报国,功勋卓著,与曾国藩并称“曾胡”,他一生清廉, 节衣缩食为世人创办了著名的箴言书院,为益阳文脉的流承壮大耗尽了心力;汤 海秋是清代“四子”之一,才气横溢,少年得志,20岁便中进士,他的八股文试卷被翻印列入书肆中,士人争相传阅,他把全部的生命都致力于国家的政治改革, 凭一身铮铮铁骨数度上书谏言,在遭到贬官降职之后发愤著述长达22万字的政 论美文《浮邱子》,抑郁而亡时仍念念不忘济世救国;著名外交家何凤山,在德 国纳粹分子大举屠杀犹太人的时候,冒着巨大的风险不断帮助犹太人逃离迫害。 据现在掌握的证据显示,到1938年10月,他来到维也纳仅仅五个月,就发出了1900个生命签证,何凤山以其高尚的人格和义行,在逝世三年后被以色列犹太人 屠杀纪念馆追认为“义人”;在学术界建树颇丰的世纪老人周谷城是一个可爱 的老人,曾经是毛泽东的好友兼同事,聪颖慧敏而又幵朗幽默,八十多岁居然还 出任了全国人大的高官,九十余岁的高龄仍活泼健谈得像个少年,让人全然看不 出他曾经蹲过国民党的监狱,关过文革时期的牛棚;金石怪人的罗肯荪是“一个 邋遢老倌子,瘦瘦的。旧棉帽,补疤衣,一双枯黑的手。不认得他的人把他当成一 个捡破烂的老倌子,也不足为奇”,他倾其一生才情于书法艺术,其金石书法如 今已达登峰造极的境地,然为人清高孤傲,不求闻达,安于清贫,安于恬淡,只 与字、印为侣,有着隐士的风骨,淡泊清宁的心境;二爹李星鹄是益阳城名医、 中医院的院长,他因治疗乙型脑炎闻名省内外,并且声名远播东欧各国,他的妙 手心仁、他的人品学识、他的资助贫弱、他的超凡脱俗的风骨无不令人敬佩。还 有曾正明、阮国新、陈卓明、孙泉、盛景华等等一批年青的艺术家,他们无一不 是艰辛而又执著地跋涉在艺术的路途之上,无一不是对艺术有着强烈的热爱,视 艺术为生命,他们不媚俗,不低头,不妥协地追求着他们心中最高远的艺术;对 “我”既可称为兄长又可称为朋友的小学的蒋老师和郑老师,他们对学生永远有 着最为关怀与仁爱的心,更有着无尽的宽容与接纳的胸怀……

在叶梦描写的众多的人物当中有几个命途多舛的女性形象尤其引人注目: 《七坛甘草梅》中吴淑媛是一位美丽透明的娇小姐,她是一个绝对的贤妻良母。 她与周扬生了三个孩子,而周扬他对于父亲这个角色,一开始就是拒绝和逃避的。 1934年深秋周扬送她回益阳待产,夫妻便再也没见过面,以致在三个孩子的童年 和少年时代,父亲一直是个空白。在那个战乱和革命的年代,周扬再婚或许有其难言的原因,但周扬为什么不能向吴淑媛讲明实情呢?吴淑媛自分别后每年都为 周扬做一坛他喜欢吃的甘草梅子,直到七年后还是从一张《救亡円报》上,从一 封周扬给郭沫若的心中才得知其再婚的消息。吴淑媛在七年的苦苦相思中结构的 爱情童话顷刻间瓦解,却至死都没有埋怨周扬一句。这七坛甘草梅不就是这位孤 苦女人对爱情忠贞的见证吗?

站在周立波的背后的善良贤能的姚陵华不仅是对革命有贡献的人,也是周立 波家的功臣,她照顾婆婆,抚养两个儿子。然而周立波再婚,她甚至连知情权也 没有。叶梦认为即使是在封建社会,不要一个曾经缔结婚姻关系的人,至少也要 有一封休书,姚陵华却始终没有获得一个说法。解放后姚在长沙法院婚姻庭担任 审判员,审理过无数婚姻案件,却没能为自己婚姻讨一个说法。周立波对姚陵华 的漠视可见一斑。

《隔海情缘》中的崔鹏飞的命运同样令人唏嘘不已。她一直是位敬业的好老 师,她一个人抚养幼小的三个儿女,还要侍奉两位年迈的公婆。26岁时她与丈夫 分别,活到73岁时崔鹏飞老人等于守了 47年寡,而她却不是没有丈夫,她的丈 夫与她相隔一个海峡。崔鹏飞老人直到丈夫去世三年之后才知道丈夫在台湾还有 妻室儿女,这样必然的事她居然没有想到,她从不往那方面想,更没想到多年转 信的卫道京是她丈夫后来的妻子,此时她就像鲁迅《祝福》中的祥林嫂一样说着 循环话:“我怎么没想到卫道京是一个女人呢?我怎么一直以为是一条街或者一 个巷子呢?”

当然,叶梦作品中描绘的更多的还是那些普通的人物形象:挑水的、摆渡的、 小摊贩、当兵的、叫花子、卖刷把的、买黄泥的,捡破烂的、民间“西施”、孤 老婆子、无业游民、草药郎中、学校老师、地下党员以至瞎子、哑巴、疯子等等, 都成了叶梦的笔底的素描对象。

满老倌以“一种麻木的无可奈何的流浪者神秘的神情”让“我一直默想了四十年”;更夫何辟的打梆声让我“有一种安全温暖的感觉”,甚至感觉“更鼓声成 为我生命中的重要部分,更夫何辟成为我灵魂里最为亲近的人”;对用“一双手 把我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曾喜娘”,以及常常把我的灵魂从野地里收回来的收骇婆婆,“我都是怀着一种莫名敬畏”的;挑水打杂的贺千岁不仅会吹口琴,还会 解诗,并且总是“一句一句耐心耐烦地解给人听”,直到“听者心如明镜,从此 读懂了那首古诗”为止;极爱护学生的最后被秘密处决的地下党员田老师给学生 们讲抗日救国,讲贫富不均的道理,教学生们唱进步歌……永远年轻地活在了人们的心里了……这些益阳人也表现不俗,不仅推进了时代和社会的进步,也为益阳拓展了文化的宽度和深度。

叶梦所撰人物系列,在提升了益阳历史与人文的分量的同时,深度探悉了在特定的地域文化背景下的人文精神。益阳地域文化的来踪去向由此变得脉络清晰、耐人寻味。

叶梦的乡土背景系列散文不仅为我们展示了故乡的历史的或现实的人物,而 且丰富独特的风情民俗、大量方言土语的引入也是叶梦这一系列散文彰显地域文 化的不可或缺的部分。那些民间智慧而朴素的吟唱、神秘而辉煌的节日、玲珑纤 巧的乡音、精细的制作加强了叶梦的细腻、敏感,它们极适于生成作家色彩丰富 的内心。她忘不了那些五彩缤纷的精致灵巧的灵屋子,忘不了曾一度把她引领到 另一个幻想空间的纸扎匠。“五月初五,龙船下水”的益阳佳节、元宵之夜的地 花鼓、彪悍的行江排歌等等风俗都饱含了故乡的滋味和风情。吴淑媛临终交代自 己死后,一定要给她的寿衣袖子上加上白条,这里不仅表现了吴氏的孝道,又展现 了益阳当地的走在长辈前面就是不孝的风俗习惯。方言口语也己成为文化的载体 释放着益阳的文化味。比如,老年男性叫“老倌子”,奶奶叫做“嫔馳”,新 娘叫做“新嫂嫂”,男孩子叫做“伢子”,女孩子叫做“妹子”;个子高的被人叫 做“秋丝瓜”;个子矮的却被人叫成“秋南瓜”;爱喝酒的人,多半被叫成“面糊”;爱计较不好商量的人被叫成“咬金客”。又如一些独特的称呼和说法,“颤 婆婆”、“响蚌壳”、“鲇鱼子堂客”、“猫婆婆不骂人的时候,很好,爱细伢子。 看见细伢子过来,笑眯哒”等等。在这里,释放的不仅是语言与“形式”,还是作家自身。地域语言成为最适合她去表达的语言,作家的精神之躯部分也由母语塑成。


第二节  自然背景

湘西,本身就是一个如梦如诗的地方,大师沈从文已用如橼之笔描绘了一次,但那是自然主义的湘西,是现实主义的湘西。现在叶梦用生花的妙笔又描绘了一次,让人感到这是充满神巫色彩的湘西,是梦幻般的湘西。冯艺在《叶梦的散文 世界》里写道:“当谈到她(叶梦)遍历湘西北的的奇峰野谷,饱览天子山的日 月奇观,一步一步地夜游张家界森林还有那猛洞河上游的险谷中激流飞舟,以及 那些她经历过或听过的奇诡怪猛的故事和如梦的清歌时,她的表情变得专注,投 入眸子里闪着跳动的,有时甚至是神奇的光。”

“女性、自然、艺术三者之间似乎有着天然的同一性”,女性的诗性使女 性不仅与艺术存在着天然的联系,其生命特质较之男性更趋向自然性,对自然、女性总是充满了无限热爱。“我常常向大自然呼救,一回到大自然当中,我的创 伤便能愈合。我自信能将天下的山水人化。大自然是我的密友,山水是我的密友。在我这里,文学只能屈居第二位了。”叶梦在她的山水游记散文中不仅给我们描绘了美丽的甚至是奇异的景色,而且在这些景色中融入了一位女性的人生感悟。

在《羞女山》中,她写到:“蓦地,我惊呆了。对岸的羞女山,什么时候变 作了一尊充盈于天地之间的少女浮雕? ”“她那线条分明的下颂高高翘起,瀑布 般的长发软软地飘垂,健美的双臂舒展地张幵,匀称的长腿,两臂微微弯曲着, 双脚浸入清清的江流”;《月亮垭之夜》中月亮垭在一阵冷不丁的雨点过后,就有 “一道七色彩虹明明白白地挂在纷纷雨霁的天边”了,而且同时出现的还有另一 奇观“那是奇妙的霓光,夕阳透过云层,射向雨幕的那一束束光柱,几经雨丝的 幻变,变成一种不可思议的霓霞,五彩缤纷、飘摇幻变”:《青岩山遐想》中的青 岩山就是一幅千姿百态的群峰竞秀图:“一幅比一幅秀,一幅比一幅险,一幅比 一幅奇。从深谷里拔出,直指蓝天的奇峰如塔、如柱、如笋、如鞭、如海螺、如金龟、如高髻少女,如铠甲武士。大多数岩峰都巴附着苍苍绿树。裸露在外的岩壁,色彩也够丰富的。那交织着蛋青、纯金、绛红和苍烟等色块的岩壁,布满着 横竖交错的节理的线条,组成天然古朴的图纹。”《天平山之谜》中天平山猛一 看就是一座大地、天空、溪涧、树干、空气等都是绿色的王国,但原来“草丛里 常常有落英缤纷”,也有亭亭玉立于草丛中的”象一柄柄火炬的花苞;同样着绿 色的还有《汨罗江边的金橘林》中那汨罗江的水,汨罗江水是静静地“流动的酽 酽的绿”,“那种清澈的绿,毕竟不敢让人长久地凝视,总是担心看久了会对别的 一概失去兴趣”,“河边总是有茂密的水草,好多的小鱼在里面自由自在地游着, 结满绿色苔毛的田螺随意地散落在水草间”;而在《梦里芙蓉》里,在湘江发西 水的日子里,湘江的“江岸是从来没有过的清洁”,“一枚太阳从水泥高楼的丛林 中升起,一只只收网的木船向我站的码头飘来”,“因为一江洁净的水,我所看到 的自然的和人工的点缀己经融为了一体,达到了一种和谐”……

湖湘山山水水之间的月色又各有不同:《南岳瘦湖之夜》里那朦胧的月色,“一 切都是淡淡的,那姗姗迟出的残月,不禁使人想起林黛玉于潇湘馆月下竹影中, 孱弱不胜风的样子来”;《苍梧夜月》中九疑山的月亮,却是“那样清冽、是那样 千净”,月下的“群峰像飞舞着扑了过来,我从來没有见过这样生动的在舞蹈着 的山峰。它们是灵动的,飞扬的”;而在《月夜湘江》,当船漂在湘江的水面上,

“我们一边说话,一边留心着此行专为观赏的那个月亮……突然就看见一个开始 有点消瘦的月从一片薄蔼里轻轻地移出来,在一抹树梢上穿行……”;《索溪的月亮》“要出了,那不,山尖上布起一片光的清辉来。黑暗中的群峰似乎在那一刹 那间骚动起来……月亮出来了,像一面晶亮晶亮的银盘。山尖上的小松树被嵌进 了那银盘里了,整个山都似乎要牵着月亮飞腾起来”;而在《月亮垭之夜》,这里 月亮却又成了这等颜色,“罩着喜庆的红云,像新娘子的面纱……红得那么暖, 那么鲜!像刚生的蛋的那颗金红而温热的蛋黄,新鲜的很;又像是被人偷吻过的少女的脸,红得那般滚烫”……

从早期的《羞女山》、《月亮垭之夜》、《青岩山遐想》、《天平山之谜》、《南岳瘦湖之夜》到近年的《月夜湘江》、《苍梧夜月》、《梦里芙蓉》,叶梦一直在用精 雕细刻的工笔手法在纸上再现奇特秀美气象万千的山形地势、朦胧飘忽的深山月夜、碧绿如洗的湖色天光、火树银花的湘江夜景。跟着叶梦在三湘四水之间走走停停,你又会看到“胸有七窍的山”,“溪边绿草丛里活蹦乱跳的龙虾花”;发现 “一枚古典的道德的月亮”,“爱听山歌的酷似女人的仙女岩”;知道了鸽子花是树中的“绝代佳人”,杉树王是一位“亘古以来少见的美男子”……叶梦以女性 特有的纤细敏锐,创造出一件件芳香袭人的佳作。这些带地方特色的自然风物营 造出独特的文化氛围,叶梦没有让自己停留在对一般景物的描摹上,而是不忘深 入地、生动地揭示这块土地的历史文化,并在此基础上构建了自己的散文世界——“她赋予人格,寄托理想,倾吐爱憎,以率直旷达的狂情和天人合一的挚爱颤 抖地拥抱大自然的魁雄身躯”。


第三节  “天人合一”

人与自然,在叶梦那里是统一的。人与自然应该和谐一致,人从自然那里获 得生命的源泉,获得创造的力量;自然给人以恩赐,以神话,以警醒,以启示。 叶梦“把牵肠挂肚的万事解脱,把心里的尘浊一丝不漏地滤尽”,以“一颗纯真 透明的心与山川草木所进行的人生与哲学的对话”,是把自己的“凡俗之躯放到 一个炼狱里,去接受壮丽山彩的自然的陶冶,接受山神的洗礼。”

叶梦被人称作“潇湘巫女”,也许女人本来就接近巫,它同样更多地体现了 女人身上的“物性”、“自然性”。巫更多地体现为亲近自然、回归自然,与自然的息息相通。原始巫术,正是借助于人与自然物的神秘感应、互渗,而使人与 世界之间产生了一种沟通。在叶梦的笔下,会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神人交感、物我同一的浑然:天地自然与人心营构之象,大宇宙与小宇宙是互相对应,趋于同一的。她以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心理为中介,她把自己的生理、心理与自然物(天、地、神、鬼、人)对应起来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将世界有机化,让彼此交感、互换,甚至本来就应该是同一的。

叶梦敏锐的感觉,灵透的悟性,使她拥有这种可以接收与破译天地人三者秘语的禀赋。“我立在群峰之上,天己不复辽远高旷。我与地抱得这么紧,数千峰林在我脚边排成山的阵列。仿佛只要我一俯身,张开双臂便可以把那些奇峰怪石 统统揽入我的怀中。青岩山的山水真象一杯浓烈的酒浆,把我灌得有十二分醉了。”叶梦尤其陶醉于这种人与自然,主观和客观的平衡己经打破的高峰体验, 她说:“人不由自主地要为山所包围、所俘虏、所瓦解、所溶化。人与山溶在一起,揉成一团,掰不开,甩不脱。于是,这种人魂与山魂的扭结产生一种强烈的 共鸣。”

在《月亮垭之夜》里,她竟不顾欢乐的笙箫歌舞,鬼使神差地走向黑暗的荒 野,原来她“生怕自己对于大自然的那种热情,那种执著的眷恋会被那些热闹给 冲淡了去”,“生怕把那些白日里来不及一一亲近的岩峰们给冷淡了,给疏远了”,那不尽圆的满月居然“像是被人偷吻过的少女的脸,红得那般滚烫”;在 《月下索溪》里,她每晚“总要坐到夜静石凉,然后象游魂般地从溪边荡回来”; 在《天平山之谜》里,置身天平山的原始森林,“我”不禁想“要是空气中有流 动的叶绿素能渗进我的皮肤,岂不也有了绿色植物的功能?让我变成这林中的一 株树或一根藤蔓,与这原始森林共荣共生,岂不好么”;在《猛洞河的回忆》里会感觉自己与鹰之间也“有一种无言的默契”;而在《湘西寻梦·黑色的梵林》 里,竟然悄悄地牵挂着观音岩,“模模糊糊地似有一份心事丢失在那儿”,“这女 菩萨似要飘然起来,只恐一阵风來,欲乘莲归去……在《小溪的森林》里,“我 只觉得黑夜森林的清凉之雾把我的躯壳蒸化开了,我业己雾化的形骸与夜融在一 起,飘飘然地逐流莹而去”;在《女儿魂》里,水竹被赋予人的灵性和芬芳的生 命,人被赋予了水竹的神韵,钟灵流秀的大自然的精灵与女儿的灵魂,竟这般和谐投契、貌合神共!

资水边那座陡峭如削、状如裸女的峰峦,只有她感觉到她身体的温馨,呼吸的起伏。也只有她从那汩汩的山泉里,感觉到“羞女醇甘的乳汁”和一位博大宽 宏的母亲的生命。当天真无邪的孩子一语喊出了全车人心中所不敢正视的现实: “羞女在撒尿哩”的时候,“我的心在颤抖,我害怕这小女孩的直率,一看,果真有白练般的一线山泉从“羞女”两腿间的山凹里飞流而下,悄然注入江中。我 的脸陡然发烫了。我着急地想:只有从山那边扯来一卷白云,快快地给羞女裁一条纱裙。恨不得车上所有的男同胞统统别过脸去……”可谓神与物游、物我不 分,可谓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才这样感同身受、痛痒相关。正如王国维在 《人间词话》中所说:“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作者把自己真切、深挚的主观感情与自然界的奇观有机地溶合为了一体。

她与大自然有着别样的投契之情,与马克思对“人化的自然”的解释相交在 一个点上:“随着对象的现实性,从而成为人自己的本质力量的现实性,所以一切对象对于人都成为人自身的对象化,成为人的个性的肯定和实现,成为他的对 象,而这就是说,对象成为人本身”气大自然成为叶梦个性的肯定和实现的载 体,正因为如此,作为主体的叶梦,才能让自己整个心灵与浑一自然融为一体、如痴如醉。她的作品给我们展示了这样一种艺术的圆熟;艺术的无我与无物。这样一种审美心理和审美现实,给我们作出了这样的艺术宣告:挣脱世俗的影响, 清除尘世的污染,排除功利和杂念,才可以进行创作,才能真切地感受自然,进而获得深刻的审美体验,达到“天人合一”的极致。


第三章  叶梦散文的艺术个性

叶梦在创作中倾听自己灵魂的声音,倾听内心的召唤,从女性的视角,以女 性的思维去观照自我、看待生死、审视社会、认知世界。


第一节  “巫性思维”

从天性来看,女性比男性更细腻,更敏感,更富于想象力,更善于留意凡人琐事和细微末节。楼肇明先生曾将女性思维称为“巫性思维”,指出:“她们(女作家)富于女性想象力和巫性思维,有强大的直觉感悟能力,对生命的奥秘、自然的奥秘有浓烈的探究兴趣且其直觉对社会人生心理有一种不经逻辑推理,不经 前因后果分析,就直达事物本质的洞察力、穿透力和预见性,她们对世界事物的 把握是从整体出发的,往往把不相干、没有逻辑因果关系的事物拉在一起进行省察。

而所有的这些特质一旦转化为艺术创造,便显示出女性作家的优势来,便显示出女性艺术的独特魅力,使得女性作家们在创作中自觉地从独特的女性视角出发,从对生命的敏锐感悟开始,从多重的情感体验开始,由内到外,由己及人,常常能够发现男作家发现不了的生活的细节,呈现出生命的更本真的面目。

楚地无疑是滋养叶梦的这种思维之所在。“民国初年,益阳全县境内有庙、庵、殿、祠、坛、宫、阁、禅林325处,僧尼道士多达2600余众。仅益阳城区的15里长街就有九宫十八庙。” “这里的每一处地名,每一座寺观宫庙,每尊 神祇都有神奇的传说”,“我最早受到的文学熏陶便是神话和鬼故事”,“我的心灵 得到神话的滋养,那些致密的神话像一根看不见的丝,一匝一匝缠绕于我的心灵”气楚地多信巫鬼、重淫祀,在天下人看来神秘奇诡而色彩斑斓,神鬼文化与文学有 着直接的嫡亲关系,它记载了一地人民多彩的心灵史。这里有身上有一种超自然的神秘力量,能帮受了惊吓、魂魄丢失在外的小孩的魂收回来的《收骇婆婆》: 收骇时“她总是眯着眼,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地大喊:泼瑟——泼瑟。……平日里晕鸡一样的婆子,此刻蛾眉倒竖,双目圆睁,眼睛里放出一种奇异的光来我 的灵魂总是在野地里和外婆及华家翁妈的手上传递着……在灵魂的失而复得之间,我慢慢地长大了”;有《新化人与毛板船》中受到神秘而古老的梅山文化浸 染的扑朔迷离神秘的新化人:“民间都知道新化人有‘法',不论是山间的猎手还 是水边的渔民,只要念动梅山教咒语,遵照它的禁忌,山间的野物水中的鱼虾乃 至泥鳅,都会手到擒来。”;也有能让天泡疮不治而愈的《百家米粑粑》:外婆不 给得天泡疮的弟弟弄药,只说“一抢粑粑就好了”,抢了粑粑几天后,“小弟的天 泡疮果然不治而愈了”;还有《瓢尔姑》里奇异的瓢神,“瓢尔姑”神能回答人们 各种各样的问题,并且请“瓢尔姑”神时,“男人应该回避,否则就不灵了”;还 有《西湖调里的女人》中这样有着异秉的女子:“她没有学过医,却会看病。不 会写字,却能处方。她给人看病,不用望闻问切,只消患者坐在她对面,也不用患者开口说话,她便告诉你的病在哪里,甚至说出你五脏六腑的某处有阴影或者某种脏器的颜色”。

“巫性思维”的生成同时也得益于叶梦本人极细腻极敏感的直觉,对天地人 的超强的感悟力。叶梦散文中的种种异秉、梦幻、突如的感受和挥之不去的死亡意识,便是这种直觉性思维发散的结果。她从小失眠,全靠安定才能入睡,在漫 漫的长夜里,她总是睁圆了双眼,警觉的耳朵捕捉着黑暗中的一切声音,无边的黑夜使她的思维格外活跃,心灵倍感充实,感到黑夜的声音里隐藏着自然界万物 的秘密。若是黑夜的声音完全沉寂,她便会感到“一种陷入窒息的压迫,会没有 止境地往一个黑洞里跌落下去,灵魂陡作一种无望的挣扎”。而且,一位同学 的死又“使我跌入另一个深渊,死亡的预感像影子一样追随着我。从此以后的生 命过程便是和死亡预感做游戏”气时常能听到生命耗散的声音,以至于在很多 童年的失眠的夜里,“我总是反复地想这个‘死’字,我常常陷入一种怪圈不能自拔”。死亡的味道在作者的想象中“是一杯清淡的清明茶,是一个黑甜黑甜的乡梦,是柔软蓬松的皮毛,是升入云空的纸莺,是飘飞失控的氢气球”气叶梦在作品中也曾经不止一次地写到灵魂:“我童年的小灵魂是飘荡无依的……外婆常常立在后园口的寒风里喊我的魂魄归来”;“我的灵魂一轻薄,便纸样地飞将 起来,被吸附在走廊的暗白色天花板上了”; “我的灵魂常常走至悬崖,走入一种 别无选择的绝境”……

她乐此不疲地令灵魂与黑夜、鬼神、梦境、月光、死亡、异秉做沟通,她常 常在幻想里游戏,灵魂常常出窍。白天,她精神迟钝而且有着几分恍惚,感觉阳 光下的一切都是游移的虚假的荒谬的,一待月夜,她便有端无端地亢奋起来,甚 至常常是夜半起床,孤魂一样荡出来,灵感便不召而至,幻想像神鸟般轻盈、飘 渺,她的思绪神游万仞,像光线穿透空气一样穿透一切的人和物。这使她的作品 常充溢着一种神神秘秘的巫性色彩。她笔下的女性世界,大都与轻盈明朗的风 月、虚幻神奇的梦境、朦胧含蓄的性和欲紧相系连,如真似幻,实在而灵虚,清 丽而朦胧,酣畅淋滴又含蓄蕴藉,具有一种半诗半巫的意境。叶梦以其极细腻 极敏感的女性直觉,以其对天地人的巫性感悟力,表现一个女人丰富独特的生 命季节,表现一方水土独特的魅力,表现一个女人对世界的认识。


第二节  生命哲学

叶梦的散文洋溢着积极的、创造的生命哲学。生命体验实际上是对其生存意 义的体验。叶梦通过对女人从生到死的生命过程的审美化的追溯,无师自通地领 略了 “生命的哲学”,她的散文辩证地展示了生的魅力、死的极致和创造的快乐。

弗洛伊德认为:在人的无意识心理中,存在着两种相反的本能动向,一种是 生的动向,一种是死的动向,当某一种动向占上风时,心理就随着它而发挥主导 性功能。美,來自生命,而生命的存在是因为以死为参照,没有死就没有生的意义,生的意义最终由死来赋予,对死亡的思索又能显现真实的生命存在。“死亡, 是生命的最高体验。”

叶梦从小便意识到生命是短暂的,从小便开始反复地想这个“死”字,她是 在对死的恐惧中长大的,外婆的“棺材伴随着死亡的阴影一直伴随着我”,“外婆 虽是一个目不识丁、足不出户的妇女,但她对死亡的态度超越一切人。……到了六十岁的外婆,便准备妥了身后一切,她好像准备安然地去赴死。”走到生命边 缘的时刻会“久久地站在那里,眼睛茫然地望着一个地方,像一尊雕像凝固在那 里”,她“对生与死从来都是泰然的”,在她的眼中“人的生死就像草木更替一般 平凡。”我一度陷入一种死亡的幻想,“我反复地想象我死后的少女的胴体,…… 我的肉体将被钉进永不见天日的黑暗中,我的生命物质在永寂的黑暗中将一点一点地消失” ,甚至在外婆去世了 8年以后,“老外婆的肉体和灵魂像巨大的无所 不包的黑幕,整个儿遮蔽了我,我无法摆脱她”,“外婆的死几乎影响到我半生”,“死,好比中段打了一个结的绳子,我与外婆各执一端。我们分别走入不同两极, 这个绳结越结越紧〃。

恩格斯曾精辟地指出“今天,不把死亡看作生命的重要因素,不了解生命的 否定实质上包含在生命自身之中的生理学,已经不被认为是科学的了,因此,生命总是和它的必然结果,即始终作为种子存在于生命中的死亡联系起来考虑的。 辨证的生命观无非就是这样。” 生与死是一对孪生兄弟,生命意识越强的作家往 往越能更深刻地感受到死亡的存在,强烈的死亡意识又催促其更加珍惜现在的生命,才能意识到生存的意义,才能够真正的活。

作者在经历几次病痛的折磨、濒死的体验后,连续着的生命形成了一个断裂 带,“过去的一切,像一片青云,了无痕迹地飘过”,从此,便不再惧怕死亡, 她发现“死不再狰狞,而是那样平和简洁,像漂洗后的纯棉织物,有一种淡淡的清香和暖意”,她甚至宣称:“死亡给我的感觉是一种黑甜的暖意,是一种具有淡淡香味儿的诱惑”。但是,她不甘心任“那来回晃动的巨大而沉重的时间的钟摆” “将我的生命一小块一小块地切割”,不甘心那古旧的筒车把“我的生命之水一勺一勺舀起来,泼洒在干涸的空中”,她开始思考“怎样才能逃离五行之外, 不落入生死轮回之中”,怎样才能“改变这种生命的方程式”,叶梦悲哀的叹道 “浮尘一样的人生,你是那么长,又是那么短,你是那么丰富又那么空虚”。她又说:“我希望我长出翅膀,超越极地的时空,让我的生命获得永久的充实”气既 是如此,那就让有限的生命飞起来,在飞行中享受到“生命的快感”,感到“肉体在阳光下散发出芳香”,感到“生命有一种充实的享乐的感受”。

叶梦把生与死,比作围棋上的黑子与白子对阵,“冰冷的棋子一步一步向我逼来”,把生命过程比作在生与死两极之间的飞行,这是超越虚无的生命哲学。 她认为死亡是生命的终点,死亡过后便是绝对的虚无,生命从出生到死亡,这一 过程相对于死亡之后的虚无来说毫无价值。这与奥利亚娜·法拉奇®在小说《给 —个未出生的孩子的信》中表露的生命观惊人相似,但是法拉奇同时认为:“生命中欢乐是存在的,但它只存在于对生活的不断追求之中。她认为生命应以快乐、 自由的名义去战斗。生命存在着,是为了“探险、求知、发现、创造”,而绝不是为了死亡。” 叶梦和法拉奇都属于早熟、聪慧的作家,对生命有着超出常人的敏 感和深刻体验,既然死亡之后是绝对的虚无,人就应该在有限的生命时段里尽情 地燃烧自己。

她看到绿色植物对于生命的强烈渴望:贴在石上的青苔,织在青苔上的兰草的根须,还有那顽强地扎进石缝里的树根,静卧的古藤,在它们的纤维脉管里,生命汁液正在静静传导,在那个五彩缤纷的楂物大千世界里,正在演奏着一支生 命的交响曲,她看到平凡人的生命力的顽强:刘不难长年累月拼命做事,养活两个老人和几个儿女,由此,“我从刘不难身上,看到了中国女人的一种生命潜质, 刘不难以非凡的女人的韧性把这种生命潜质发挥到一种极限”;卜瞎子没有像普通的盲人那样压棉花、算八字或唱弹词,而是选择了与水有关的活路,即使卜瞎子做贼,也是一个身手不凡的贼,连办案的人都说“真是光子抵不得瞎子”, 不过偷盗也是为生活所迫。即使在这样的生存困境之下,不管是绿色植物还是这些普通人,他们都选择了顽强地活。

于是,叶梦发现“除了从生与死的两极间穿过,别无选择”,“除了创造,生 命中任何东西都不能给我永恒的快乐。”生命创造的每个环节都变成了生命的庆 典,生育过程中的每个细节都唤起读者心中最崇高、最庄严的感情,面对宇宙的 广袤深邃,只有创造生命的时刻,才不再因生命的短促而悲哀。叶梦将一个短暂 的生命与广袤的宇宙相比,把一个基因密码放在漫长的生命流程里来观望,通 过微观与宏观的交织比衬,不仅歌颂了女性强韧的生命,而且由衷赞美了女人沟通短暂与永恒的伟大创造力量。 


第三节  对男权社会的批判

叶梦拥有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身体意识与性别视角,她说:“一个以女性立场写作的作家,一开始便表现她作为一个女性的表达,而不是对男性写作形式的模仿。我既是一个女性写作者,我所有的思想、人格精神以及对世界的看法(当然包括男女两性的看法)己统统诉诸笔端……

她成长于一个女权家庭,“在我们这样一个家庭,聪明能干有主见的都是女人,从母亲的袓母开始,基本上是女权家庭,到我妈这一辈,家中的男人,舅舅和父亲始终处于一种从属的地位”,“也许由于母亲血缘的原因,我自以为自己从小便是一个在精神上较为独立的人。我几乎没有传统女性的那种要把自己托付给某个男人的想法,我从不指望世界上存在着诸如‘白马王子’这类好东西,男人和女人不论在哪方面都是很平等的两性。”。她小时候甚至认为“男人较女人在人 格上要低劣一等”,“男人的生命是脆弱的,经不起折腾,女人的生命则是坚韧绵长的,女人在生物上有一种优势”。

“中国社会从来都是男性中心社会,中国文学也一直是男性中心文学。从 李清照到冰心,中国并不缺乏女作家,但缺乏严格意义上的女性文学。过去女作 家笔下的女人和女性情感,大多是娇媚的、柔婉的、脆弱的,有意无意地迎合了 男人对女性的理解,因而也博得了男性中心社会的认可和赞扬。叶梦从一开始就 悖离了这种女性文学传统,发动了对男性中心社会和男性中心文学的反叛。”在古代,男人一再向女人灌输的道德观使得她们认为自己在性行为中哪怕流 露出一点儿主动性也是可耻的。在男性看来,女性只应含蓄地处子般地表达一种 朦胧的内心活动,只应诗情画意地歌颂爱情。虽然现代社会道德约束的表象消失了,但是它的逻辑和价值判断却依旧表现在审美及其语言形式中。语言世界里的 性神话或性禁忌乃是男权用以压迫、控制女性的最隐蔽的方式,也是男性秩序的 最深最坚固的堡垒,而叶梦恰恰在这个层面上大胆突破了男性话语的封锁。

“我们紧紧拥抱着,不顾一切地走入那决斗一样的境界”,“两个星球接受了 一种恒定的吸引,开始传递一种场的脉动”,“激烈的搏杀好像过去了整整一个世 纪”,作者不仅用了“决斗”、“搏杀”这样的强大字眼修饰女性躯体的琐细感觉, 而且在作者的心目中,“我们”是同样的“无知而笨拙”的“鸟”,是平等的“两个星球”,这是女性独立人格的充分体现,而不再是满足男性欲望的工具,它暗示了女性对于男性话语的某种入侵,使女性躯体在文本中获得了一个醒目的存在。这无疑是对传统成规——主要是性道德成规的放肆挑战。至于女人的快乐,叶梦 也有不同他人的看法:“女人似乎一直被看作一个被动的奉献角色。女人只不过 是男人快乐的一种载体。在我看来,这真是天大的谬误。女人常对男人说:‘我把自己托付给你了。’你明明是一个独立的能够主宰快乐的人,你为什么硬要把自己连同快乐也托付给别人呢?〃这提问真是发人深省、令人深思!

在漫长的人类社会历史上,所有的创造权,包括创造生命的权利,一直操纵 在男性手中,女性只是男性社会的生殖机器,她失去了生命创造的主体性与自由感,不仅生育的质量和数量要受男性社会的控制,而且生育的性别也要受男性社 会的评判。叶梦将生命的创造权从男性手中夺了回來,并昭示于众人乃至于整个世界。作者在《创造系列之一》中开篇便宣告:没有“哪一种创造比得上生命的 创造? ”叶梦不仅要自主地创造生命,还要塑造男人:“我强打起精神,弄来了火,架起炉灶,我把你泥的骨肉收拢来,重新溶炼。我想把你重新捏一次,把你铸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并公开宣告自己不是一只恋巢的鸟,更对男人发出 呼吁:“请你记住,我是一株温情的夜藤,在你无助的时候,你可向我呼救。”

“叶梦对女人生命真相的暴露,对女性傲岸灵魂的展示,对女性独立人格的 腔调,显示了其女性意识的觉醒。她那灼人的勇毅和生命激情,是女性参与社会、 参与历史,解构超稳定的男性世界所必需的前提条件。生而为女人,是偶然的; 生成为女人,则绝不是偶然。”

她批判了《羞女山》中道学家虚伪:资水边那座陡峭如削,状如裸女的峰峦 “那样安闲自若,那样姿态恣意地躺着”,怎么可能是一个弱女子呢?“她那拥 抱蓝天,纵览宇宙的气魄与超凡脱俗的气质表明:她完完全全是一个狂放不羁、 乐知天命的强者”,“只有女娲才配她”。但是就在她捏出的小泥人繁衍的人群里 那么一班道学家,“居然忌讳她裸着身子,居然还嫌她的姿态不合乎《女儿经》 的规范”,不仅如此,他们居然连仓颉所造的那个“羞”字也忌讳,“耍了一个小 小的花招,改‘羞山’为‘修山’。在编撰地方志时,对此山真正的形态来历讳 莫如深,仅用了‘峻峰如削,卓列江滨’八个字”。面对这些,叶梦在文章结尾 不禁发出一声深情的呼唤;“你醒来吧,羞女!”赞美了《叹骷髅》中梦醒禅师 对尼姑王爱情的执着:“在梦醒禅师身上,我认识了另一类男人。我发现:最崇 尚女性的乃是佛门里的和尚。在我的眼里,梦醒禅师比尼釆、叔本华,甚至比孔子更了不起。一个哲人,对于人类另一半的女性,怀着一种深刻的偏见,可见他 们的思想是少一半是谬误。”一个情僧对女性的深情证明了男性社会那邦思想家 的偏见与谬误,真可谓千钧之笔。《荼毘记》中写和尚圆寂后会有功成正果的舍 利子,有的甚至有几粒,而修行一辈子的比丘尼却没有,作者不禁叹道:“难道向来提倡平等济世的佛也搞男尊女卑吗? ”她的《创造系列》中不少针对性很强 的男性社会批判如男性批判文字,甚至对自己小小的儿子的“中国男孩小小的英雄模式”也不放过,“我从这些黄牙小口的乳儿身上,我预计这个世界上肯定还会有战争”。

叶梦源自女性身份确认的女性立场,使她对男性文化中的女性偏见充满批判 精神。她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一个在精神上完全与男性平等对话的女性代言人。 在这方面,丁玲、张洁等现当代作家己作出了榜样,叶梦接过她们的大旗,将之挥舞得更加猎猎作响。


结语

叶梦的“生命体验”系列散文中表现出来的一个女人丰富而独特的生命季节, 生命的孕育创造哺育的全过程,揭示了女性肉体生命与精神生命的不可分离的相 互依存的关系,揭示了一种新的女性美,即被男性话语所盲视的女性自己的生活、 生命状态,这些无不体现出真正具有现代意义的女性自我意识、生命意识和主体 意识的觉醒。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叶梦的散文是女性意识和女性体验的 极致,对于女性散文来说是崭新的贡献,是真正的、名副其实的“女子散文”和 “女性文学”。叶梦的乡土背景系列散文同她的“生命体验”散文一样,充满 着个体生命的体验,是她自我感受的宣泄,主观意识的张扬。她所写的,就是她 的脚所走到的,她的眼所看见的,她的心所想到的,她所喜欢的,她所欣赏的, 是她自己所见所感的身边的生动活泼的存在。她自己也说:游记人人能写,但要 写出自己的感觉,是非常不容易的。从这个角度來说,她的游记就是一个生命个 体对于湖南山水风物的解读。但是与“生命体验”系列散文所不同的是,叶梦的 乡土背景系列散文由关照女性自身,关照女性的生命创造转向描写孕育哺养自身 的故乡,探求与“自我”生命相关的外宇宙。故乡的人文脉络、风土乡音、自然 景致无一不是孕育滋养叶梦的不竭的养料。

可以说,叶梦自80年代创作至今,所涉的题材一直在变,从自身到乡土, 由内而外,但叶梦一以贯之的特点却始终不变,她坚持着用自己的眼去看,用自 己的身体感受,用自己的心去评,向广大读者坦露真实的“自我”,用她自己的 话说“应该是一个女人对各种各样的人生品味”气换句话说,也就是坚持用女 性的眼光,用女性的思维,去品味生活,感知世界,因此,叶梦的作品中既闪烁 着乡土楚地文化的纤绮精深,又蕴含着女性的纤腻细致,从而构成一种独特的审美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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