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陈和西油画作品）
走近胡林翼
——箴言书院纪行
作者丨叶梦
石笋乡的瑶华山，一直是我想去的地方，因离益阳城40华里，又没有直达班车，故一直未能成行。我总觉得瑶华山那一片奇妙的山水以及那座古老的箴言书院，总是离我们很远，特别是箴言书院创办者胡林翼，这位在中国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离我们那样远，使我们无法走近。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益阳人，我长至成人尚不知胡林翼其人。我甚至不知道我读过一期书的小学便是胡文忠公祠旧址的紧邻，解放前这里办有一所林翼学校，我不知道那所林翼学校是由蒋介石题写校名，也由蒋介石带头捐资兴建的。
几十年来，所有历史的乡土的教材都不谈胡林翼，我的同辈人大多不识胡林翼，即算知道一点，也只知道是一个被高度概括的白脸人物。即算现在，随着长篇小说《曾国藩》行销海峡两岸，曾、左、胡三位晚清中兴名臣重新成为人们关注的热点人物。但是，在胡林翼的家乡益阳，对于胡林翼这位历史人物，许多文史资料，仍在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他，我不明白为什么直到今天益阳人还不肯大声说：胡林翼是益阳人，是我们的同乡。
我记得在数年前第一次读《胡林翼传》中的“林翼久病，闻文宗崩于热河行在，大恸呕血，八月，卒”，我读到这儿，大不以为然。我觉得犯不着要为一个腐败的王朝的君主之死如此悲恸乃至送命，这种愚忠叫人受不了。后来，读长篇历史小说《曾国藩》以及另外的史料，才知胡林翼之呕血并非全因咸丰帝死。
我最先认识这位老乡，便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几年后，我从武冈县城购得一本《曾胡兵法十三篇》文白对照本。这本书实际上是当年蔡锷编的《曾胡治兵语录》。当年蔡锷带兵，便用这本书作为精神讲话来武装部队。蔡锷在序中说：“曾胡两公，中兴名臣中铮佼者也，其人其事距今仅半个世纪，遗型不远，口碑犹存。”到了民国初年，黄埔军校把这本书作为必读教材。当年国共两党出身的黄埔军人，人手一册，带着这本书走向北伐战场。这本治兵语录，不只谈兵，更多的是谈怎样培养人的精神品格以及道德修养。
当年黄埔军校的校长蒋介石，对于曾胡二人，似乎更看重胡林翼。他说：“泊乎民国二年失败，吾再将曾国藩与胡林翼诸书集，悉心讨究，不禁而叹胡林翼之才识略见，确高出一世，实不愧为当时之名将。”
毛泽东曾说：“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曾国藩)”，然而曾国藩却说“润芝(胡林翼)之才胜我十倍”。曾国藩此话虽是自谦;但也有一定道理，若不以诗词文章论，单说个人经世致用之才，当是胡(胡林翼)左(左宗棠)并称。若论律己之严，谋国之忠，道德修养之高，当推胡林翼。
青年时期的毛泽东，读过《胡文忠公遗集》后，他很佩服胡林翼的人品才华，胡林翼字润芝，毛泽东遂将字也改为“润芝”，天下先有胡润芝，遂有毛润芝。
我读过这本《曾胡兵法十三篇》，才知道曾国藩与胡林翼都是对中国近代史发生过影响的晚清人物。也是从这个时候起，我开始对胡林翼发生兴趣。
（胡林翼）
在益阳这块地方，多处有这位中兴大臣的踪迹。泉交河乡下有胡氏故宅，花桥书堂山有胡林翼庐墓。石笋瑶华山有胡氏建的箴言书院。
我终于有了一次去瑶华山的机会。有一位教育电视台的朋友正好去采访箴言书院旧址的县一中，邀我同往。汽车沿长益公路开出不远，拐进羊舞岭乡的山区公路，进入绵延起伏的丘陵地带，汽车在一层浅绿一层深绿的山谷中穿行，这些秀丽的小山全被凤尾竹、油茶、杉树严严实实地覆盖着。在山地中走了一些时辰，汽车驶向一条河谷，只见两岸青峰，志溪河蜿蜒而来，我眼睛一亮，连忙喊停车。果然有如此美妙的地方。我们弃车沿河岸步行，前面不远即是箴言书院旧址。这时北崖突兀立一巨石，呈灰白色的石峰，无藤无草，无苔无藓，与附近的青山绿水形成一种色调的反差。这就是传说中的石笋。笋尖一截斜斜地插入河心，数百吨之物，非人力所能为。据清人吴超能石笋诗中说：“天灾不记年，白昼冰雪陨。黑云大如席，长电制金绠。霹雳一声落，如刀裁败梗。”果真是：“物奇天必忌么”?走过石笋，便是志溪河的弯曲的河道，我们开始进入志书上描绘的：“关阑水口，形势藏聚之地。”我们虽不懂风水先生的术语，但却看得懂山回水曲，水道与山势相约形成的一种特殊的格局和非凡的气象。走进古老的箴言书院，现在的县一中校门，登上瑶华山麓，我们看到志溪河水自南蜿蜒流过，山的上首为鸬鹚渡，对岸是巨石峭立的棋盘石，下游不远即石马潭与石笋。面对西岸远处绵延不绝的是石龙山诸峰。据风水先生解释，环抱书院的瑶华山像一把围椅，群峰像笔架，院前小山似书案，石马潭是砚池，石笋是一支笔，这天地间成了一座书房，山水皆成文房四宝，为我所用。当年因父守制回乡闲居的胡林翼，曾派一风水先生，走遍益阳乡间数百里，才觅得这样一处佳境，据风水先生说，此地“结阴穴可富贵长久，结阳穴可出词林”。于是胡林翼决定把父亲葬在瑶华山，并出资在山麓建书院以“公之邑人”，为家乡子孙造福。
站在瑶华山上，面对石龙山诸峰，我想起，周扬周立波一族的老祖宗是住在石龙山的，从这儿沿志溪往下游走不远是新市渡周扬的故居，再往下不远的一条支流是莫应丰的老家株木潭，再往下走便是邓石桥周立波的故居。就在瑶华山的周围，有一个叫洋溪江的村子出过一位著名诗僧海印和尚，系清末民初时人，有诗集与书画作品流传于世。如此看来，志溪河这一带山水，真是有一点名堂的。
只说这座瑶华山，也因了胡达源的墓葬以及这座闻名于世的箴言书院，便赋予了它特定的文化内涵。
我曾从县志上看到《箴言书院全景图》，那完整严密的屋宇院落的格局，看得出是一所颇具规模的学府。遗憾的是，由于学校扩建，那古老的斋房大部分已拆除，书院的原来的大门也在几年前拆除，仅存几栋斋房和部分翘檐的风火墙。看看那咸丰年做的砖墙，摸摸同治时代的木窗，估计那天井中的绿苔也许是一百三十多年前延留下来的旧物。想想当年的士子正襟危坐于这木格窗下，读史论经，也攻经世致用之学，也做功名与济世的梦。只可惜这座书院是建在一个皇朝的末世，它的辉煌刚刚开始不久便告结束了。尽管朝代更替，几经战乱，它却因位于偏僻山乡一角，反而保全下了，一百多多年来弦歌不断。箴言书院在此地营造的学术与文化的氛围如同山水的格局一样，一直保持到如今。
我从刚刚建成的校史陈列室，看到了曾国藩、左宗棠为箴言书院所写的序铭碑，看到了关于书院的一部分文物和照片，还有一部分海外学者的著作和信札。书院建成之后，最先来书院充任主讲的是名翰林湖北布政使庄受祺，进士出身的书法家黄自元是第二任山长，最后一位，也就是第18任山长是名翰林探花王龙文。若没有胡林翼之名，这些优秀的人物是难得云集于这穷乡僻壤的山村之一隅的。也因为这座书院，也因为名翰林云集于此，瑶华山志溪河一带的山水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诗文名篇。
我有幸在陈列室中看到了胡达源的《弟子箴言》，不太厚的木刻本，我翻了翻，想想大概是属于青年德育手册那一类书。胡达源做过京城的编修官以及侍讲侍读学士，他晚年致力于教育，主讲长沙城南书院，他同时又是一个教育家，与两江总督陶澍私交甚好，遂结为姻亲。胡达源是嘉庆己卯一甲第三名进士，益阳历史上没出过状元，探花胡达源的功名为益阳历史上赢得了荣誉。
胡林翼虽然官至湖北巡抚，但因他是清廷中难得见的清官，以至他死时，还欠着债。他在遗嘱中说：“我一生受外舅陶文毅(陶澍)及但云湖(明伦)丈知遇之恩，子孙须永世不忘。至所欠陶家但家债数千金，应陆续还清。”胡林翼初出山时，曾于先人墓前发誓，他在致叔父《墨溪书》中说：“侄出山之始，矢志作一清官，设誓于中宪、宫詹墓前，此志至今不渝。”胡林翼在给陶夫人的信中说：“……自从政以来未尝以一文寄家，家中苦况，何尝不知，惜不能助，且不可助。家中窘时，可以田为质，即罄产何足惜!”
在腐败的清廷中，能够做一个清官是多么不容易，他捐积年廉俸买地营造书院，是何等可贵。也因为财力之匮乏，以至胡林翼死时书院未能得以竣工。他在遗嘱中说：“吾死，诸君赙吾，唯修书院，无赡吾家。”后来，曾国藩李希庵两人将送给胡林翼的奠仪全部用到箴言书院建设上，书院才得以竣工。
胡林翼在遗嘱及致陶夫人信中都提到：箴言书院“公之邑人”，学田三百多担，胡氏子孙不得干预，另为胡氏族人捐建一所“紫筠义学”，“公之族人”，直系子孙不许经营。他还把他的全部藏书都运到箴言书院。
我只是从我读到的零星的胡林翼家书里，才格外感受到胡林翼的人格和品德。我在读到胡林翼关于读书与做官的家书时，真是感到意外。胡林翼曾在遗嘱中说：“子孙不必学八股文，不要想作官，求作官者必有济于民，与其以官害民，不如为士为农，尚不失祖宗元气。”胡林翼还在与诸从弟书中说：“官是苦海，不努力不能保全地方，过努力则一身一心之苦累，不可言状。”我没有想到这位赫赫有名的中兴名臣，他也会生有这样的慨叹。我是读了以上这些话，才感觉我渐渐地走近了胡林翼。
当我走出陈列室大门，已经放午学了。校园里到处是一群群虎虎有生气的农家子弟，他们一个个都像隔世的模范少年，看着他们全都穿得干净朴素，又都很精神，真叫人爱煞。想想城里那些独生子女，比穿名牌比骑名车，一个个小少爷似的，你便会感觉这里的学生伢子就像从另一个世界里来的。这里的青山秀水隔却了尘世的喧嚣与浮华，真是一处唯有书香的洞天福地。
我信步走进学生宿舍，发现管理井井有条，比大学生宿舍更为整洁，铃声一响全体上床午休，帐子都放下来了。整个宿舍区没有一点声音。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学校的管理水平与学生们的学纪风范。这所学校是省属重点中学，虽在深山，却声名在外，自恢复高考以来，高考录取率一直居全县全地区之首，在全省也属领先，1993年、1994年高考公费生录取率连续居全省第一名。在全省重点中学中，只怕这是唯一的一所不傍城镇不依公路的真正的乡村学校。
我想等我的儿子大了，我也要把他送到这里来读书。这里的山水对于我有一种别样的诱惑。
回来的时候，我感叹：40 里路，本来就不远，因无班车直抵便觉得远。一百三十多年前的故人离我们也不算远，但由于种种隔阂也便使我们觉得很远。
瑶华山这一趟，使我走近了胡林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