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巫风丨远去的故人——今人不识汤海秋

2017-02-20 09:29:25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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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陈和西油画作品)


今人不识汤海秋

作者丨叶梦


从民国末年编的益阳乡土资料上第一次读到汤鹏的诗《梦游浮邱山》,心头蓦地一惊,遂有一种被融化的感觉。这种感觉,只有读李白苏轼的时候才会有。

仅仅一首诗,我便与汤鹏结缘,仅仅一首诗,那种磅礴的气势和浪漫的才情使我久久感动。我感到与诗人心灵的一种投契。

因为一首诗,便很想知道汤鹏其人,偶然知道益阳师专老教授王子羲先生校点过汤鹏著作《浮邱子》,而图书馆存有一册,便想借来一阅。乙亥年七月初七上午,我去益阳市图书馆,顺利地借到《浮邱子》一书,一抽卡片,上面是一片空白,汤鹏的这本书在家乡还没被人借阅过,心中略有一丝悲凉。

七月初九晨,我坐于南窗下,翻开《浮邱子》,展读汤鹏生平,不禁大为惊讶,今天正好七月初九,是汤鹏150周年忌日,我无意中于鬼节借书又于汤鹏忌日读汤鹏,这实在是一种天缘。

《浮邱子》系岳麓书社1987年出版,由王子羲等入校点,黑色的封面上跳出三个桃红色的书名,书名用了书法家何绍基为同治刊本《浮邱子》所题的字。书前有该书责任编辑陈戍国所撰前言,有同治刊本熊少牧的序,有姚莹所撰《汤海秋传》,有梅曾亮所撰《墓志铭》。

我仅仅是从这些资料上读到有关汤鹏的介绍。

汤鹏字海秋,生于1800年,殁于1844年,他只活了44岁,和今年的我正好同岁。如果我站在原地不动,让时光之水倒流150年,那么我便可以与早生于我150年的汤鹏对话了。那么我们还是同庚。

150年不算久,在历史上只一瞬。然而这一瞬即逝,汤鹏在益阳这块土地上没有任何踪迹可寻。我们只能从《清史稿》中读到他简略的生平。传记中说到汤鹏葬于城东7里处的金盆山。金盆山究竟在何处,我在益阳生长,从没有听说过汤鹏及汤鹏墓,若不是国务院古籍整理小组将汤鹏著作《浮邱子》列人出版计划之内,我们便没有机会读到《浮邱子》一书了。恐怕我这个益阳人就要与我年长150岁的汤鹏老乡失之交臂了。

我实际上无法全部读懂《浮邱子》。汤鹏在全书总结性文字《树文》篇里写道:“其指务在剖析天人王霸,发抒体用本末,原于经训,证于史策,切于家国天下,施于无穷。其心务在琢磨主术臣道,护持国势民风。”

这可以说是一本写给皇帝老子和政治家看的政论专著,也可以看作一本修身明理的经典。不熟谙经史的人无法全部读懂它。我随意翻阅之间,并不注意杨氏所要阐述的道理,使我感叹的是他的文采.这部长达22万字的著作为我们提供了文言论说文的文本典范。尽管我无法全部洞悉文中所稽古引典的出处,尽管我弄不懂其中个别的古奥的文字,然而那支干相演、汪洋恣肆的文风给人一种阅读的美感。我第一次感到:天下居然有把书读得这么活,把政论文章做到这般极致的人。

尽管汤鹏把22万字的枯燥的政论写成一本文言美文,但汤鹏的最大的成就在诗歌。“从上古歌谣至杂骚,汉、魏、六朝、唐,无不形规而神絜之”。(梅曾亮《户部郎中汤君墓志铭》)汤鹏20岁成进士之后,一边做官一边做诗,不久。即成诗集,收入三千首。尽管我无法读到汤鹏的全部诗作,但是我从曾国藩、林则徐、陶澍、姚莹等人的评论中得知一个概要。

曾国藩在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日家书中写道:“才气奔放则有汤海秋。”尽管汤曾之间有过不愉快,但曾国藩对汤鹏的评价很高,曾国藩在《祭汤海秋文》中这样写道:“凡今之人,善调其舌,君则不然。喙刚如铁,锋校所值,人谁女容……授我《浮邱》,九十其训,韩悍庄夸,孙卿之酝,鏖义斗文,百合愈奋。俯视符充,其言犹粪。我时讥评,君曾不愠。”

曾国藩在祭文中对汤鹏的人格与才气是肯定的,而林则徐对汤鹏诗评则可以看出汤鹏的诗在同代人之间的成就和影响:“海秋之诗无礼不工,四言出于风雅颂,五言始而希从韩杜,既而陶阮鲍谢皆在伯仲之间。七古则寓妥贴排奡之力于淋漓跌宕之中,含太白昌黎于一手,五七律五七绝均嗣响唐人。至其为琴操古歌谣则尤备古人之所不备,为今人之所不能为,诗至此可谓极天下之大观也已。”

我们再看看与汤鹏同饮一条江的安化老乡陶澍如何评价汤鹏:“余与海秋俱生湖南,而洞庭之澎湃,衡岳之岧峣。独海秋为能以其精神气象而放于诗歌文字之间,故其所为今文古文斐然登作者之堂,而其古今体沉雄浩荡,往复缠绵,上可以缘风人骚人之脉,而下可以包括汉魏唐宋人之所有,此乃凌轹百代之才。岂直壮我湖南之色而已,甚盛!甚盛!”

(图片由作者提供)

读过汤鹏同时代人的评论,我才知道,汤鹏的诗作差不多是一本诗歌发展史,他对历代诗词歌赋的体裁的掌握及创作实践,在一定程度超越了前人。正如林则徐所评:“备古人之所不及备,为今人之所不能为。”

以汤鹏的才气,20岁即成进士,少年入朝做官,官至礼部主事,军机章京,山东道监察御史等。已过而立之年的汤鹏“意气蹈厉,谓天下之事无不可为者”,于是一月之间,向朝廷三上奏章。因他敢对满朝皆屏息的皇族宗室的尚书叱辱满司官一事上书:“君以为司官朝吏,过失当付有司,不可奴隶辱之。”不想皇上不听汤鹏意见整肃朝纲,平等待臣,反而降了汤鹏的官职,由御史贬为户部员外。这本不关汤鹏的事,只因他仗义执言才落至降职处分,因之也最能体现汤鹏“喙刚如铁”的个性。后来,“君见其言不用,乃大著书,欲有所暴白于天下”,始有《浮邱子》这本书。

汤鹏是一个少有的诤臣,他把所有的政治抱负都寄望于朝廷,他总在盼望皇上能采纳他治国安邦的大计。然而汤鹏不幸,没有遇上明主,道光皇帝无能,清廷腐败,在帝国主义的坚船利炮下节节败退。作为爱国知识分子的汤鹏,苦思救国办法,罢了御史之后,“是时英吉利扰海疆,求通市。鹏已黜,不得言事,犹条上三十事于尚书转奏”(见《墓志铭》)。汤鹏见英美帝国得寸进尺,朝廷腐败无能,气愤至甚,而汤鹏上书被大臣们斥为书生之见。尽管皇帝也召见了他,而无所词,仅“报闻而已”,可见皇帝并不看重汤鹏所言,因此汤鹏发愤作《浮邱子》,以期这本书是一剂济世救国的良方,期望一本书能拯救腐败的中国。

此时的汤鹏感慨郁抑,诗多悲愤沉痛之作。我想,此时汤海秋正好重复了2000多年前的楚人屈灵均。他忧国忧民,和屈原一样主张改革政治,一个是罢职流放,另一个是降职不用;一个是以身投江,另一个抑郁而死,两人都生楚地,都是“凌轹百代之才”的诗人。

我感叹汤鹏老乡的太天真,他误以为当朝皇上是一代明主,他把全部的生命都致力于国家的政治改革,他抑愤而作的长达22万字的《浮邱子》乃是他的全部政治见解,也是他生命的结晶。44岁早逝的汤鹏不能不说以他的生命作出了抵押。

汤鹏少年得志,20岁便成进士,他的八股文试卷被翻印列入书肆中,士人争相传阅。他先是由于八股文作得好,很早就成进士,不为功名所累,这样又能使他及早地摆脱八股。

20岁以后的汤鹏有时间做诗与做学问,他在诗歌上的成就已有前人评定。可是汤鹏的悲剧在于他不甘只是做一名诗人,一名平庸的官吏。他的政治抱负不得施展,以至郁郁而死。他的早逝使他根本没有机会参与政治改革。汤鹏在后人心目中,名声尚不及魏源和林则徐。魏源的《海国图志》与林则徐的《四洲志》知道的人就比较多,他们的政治主张多少对于后来的资产阶级改良主义产生了一定影响。

若论汤鹏的诗名文名,据清文学家姚莹所撰《汤海秋传》中所述,当时,汤鹏与龚定庵、魏源、张亨甫并称为“四子”。这四人皆慷慨激励,其志业才气,皆凌轹一时矣。这四人中以汤鹏出道早,功名早于魏源与龚定庵。在腐败的清廷官吏中,汤鹏不仅以其学识才气,也因其个性,显示出一种难得的人格力量。同是湖南人的曾国藩为人之道与汤鹏不同,尽管两人因意见相左而争执,然曾氏对汤鹏不得不服其才。

然而遗憾的是,我是益阳人,知道汤鹏已晚。有次,问及益阳一位研究古典文学很有成绩的教育界名人,他竟不知道汤鹏何人。这使我心中一凉。邵阳有魏源,却是尽人皆知,就连邵阳市井平民谈起魏源来乃是一脸的骄傲。然而在今天的益阳,却不识得汤海秋其人。他离开这个世界只有150年。

读汤鹏还有一种遗憾,与汤鹏同时代的远不如他的人,都可以在文学家的辞典中查得,我想以汤鹏的诗集三千首。以他的《浮邱子》,以他的《明林十六卷》和《七经补疏》早该列入清代文学家之列,我希望我的文章能引起近代文学史家的注意,希望能有机会弥补这种遗憾。我觉得汤鹏其人在湖南近代史上是一个特殊的值得研究的人物,我也希望有人能将《浮邱子》译成白话,这样会使读者更广一些。

(1994年8月作于益阳鹅羊池,原载《书屋》1996年5期)



《今人不识汤海秋》在《书屋》杂志发表以后,引起了较大的反响,著名老诗人彭燕郊先生告诉我,因为我的这篇文章,在后来的《湖南文学史》的编选讨论会上,汤鹏才引起人们的注意,把汤鹏列入“重要的一位诗人”载入《湖南文学史》。

为了让更多的人知道汤鹏,故破例将汤鹏在《湖南文学史》中的有关章节附录于我的文章后面。

汤鹏的著作《浮邱子》曾经国务院古籍整理小组列入出版计划之内,于1987年在岳麓书社出版,但《浮邱子》系文言文,用典多,一般人很难读懂。我的朋友江水波先生是一位热心文化的政府机关官员,他独具慧眼,看到了《浮邱子》的学术与文学的极高的价值,热心地为白话版的《浮邱子》争取到一笔出版经费,并落实到岳麓书社。作为益阳人的我,为江水波先生热心支持优秀典籍普及的善举表示真诚的谢意。也为一位被历史淹没的学术与文学的巨匠汤鹏将拥有更多的读者而感到安慰。

(叶梦补记于2003年10月18日



附:《“无体不工”的诗人汤鹏》

汤鹏(1801—1844),字海秋,益阳人。道光三年(1823)进士。历迁户部员外郎。晋御史,著述有《海秋诗集》、《浮邱子》、《明林》、《七经补疏》等。

汤鹏“年未四十,其诗名已满天下”。(陈融:《■园诗话》)经过十年努力,作诗三千余首,经芟汰,存诗2366首。汤鹏有两首《漫兴》诗,都提到这件事。一首曰:“双鬓飘萧付短蓬,悲欢离合苦吟中。雕肝刻肾三千首,赢得人间号海翁。”(汤鹏:《海秋诗集》卷二十六)另一首称:“双鬓飘萧付短蓬,悲欢离合苦吟中。十年摇笔三千首,赢得人间号海翁。”(汤鹏:《海秋诗集》卷二十六)两首诗仅一句有别,但都可以看出诗人创作的认真和艰辛。

林则徐赞汤鹏诗曰:“海秋于诗,无体不工,四言出入于风、雅、颂,五言始而希踪韩、杜,既而陶、阮、鲍、谢,皆在伯仲之间。七言则寓妥贴排■力于淋漓跌宕之中,合太白、昌黎为一手。五七律、五七绝均嗣响唐人。至其所为《琴操》、《古歌谣》,则尤备古人之所不及备,为今人之所不能为。诗至此,可谓极天下之大观也已。”(林则徐:《海秋诗集评跋》)评价略为过高,然汤鹏于诗,“无体不工”,则是事实,“评者无虑数十家”,(龚自珍:《海秋诗集评跋》)几乎无不从其四言、五古、七古、五律、七律、五绝、七绝等诗体入手进行评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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