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城池

作者丨叶梦

我在清理旧物时，发现自己初中时的一本笔记本，那上面写着我15岁时构思的一部长篇小说的开头：“一个夏日的薄暮，金红色的夕阳在城与山之间的那条河流的尽头坠下去，一时火烧云布满了西天，温暖的晚霞笼罩着资水边的古城。在古城南门的城墙上，站着一个身穿花布连衣裙的长辫子少女，她倚着城墙，背对晚霞，望着滚滚东去的资水。落日的余晖开始一点一点退去，隔河的两座七级宝塔在暮色中遥遥相对。城墙下，一只渡船在悄悄离岸。桨拨水的声音贴着水面温暖地传来。南门门洞里有人挑着木桶沿着石码头下河挑水，铁链钩与木桶发出吱哑的声音……”

那个站在城墙上的长辫子少女，她在暮色里等谁?这与后来叙述的故事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可是，读到这个开头我就温暖不已，便会想起南门古城墙上毛茸茸的绿苔，便会想起南门城门里那夹着水腥气的河风。

为什么我第一次想到写小说便设计了这样一个与古老的城墙有关的画面呢?这是因为留在我记忆中的那些有色彩的片断似乎都与古城相关。这使我在精神上无法逃避古城的氛围与场景。

我从两岁起开始的所有童年的照片都是在南门那一家照相馆里拍摄的。我记忆中第一次出门便是从三里桥出发，从碧津渡过资水，从南门进益阳城，尽管我以后有成百上千次在南门过渡进城的经历，但以后的印象远不及童年记忆里的辉煌。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东门南门是何等的繁华!干干净净的麻石街面，街两旁都是铺子。特别是端午节，从东关到南门的城墙上挤满了穿红着绿的看赛龙船的人们，好热闹啊!

及至我读中学的时候，几乎就生活在这古老的城池中了。我的学校就在南门下首五马坊对面。我每天上学，从家里出来，走过乾元宫、广法寺、贺家桥，从文昌阁旧殿穿过，便是原来的西城城门。走过西城街，过南门，便到了三中。

我那时见到的西城城门实际上只有两边城墙墙垛，已经没有南门和东门那样的城门了。走进西城门，我们便进了这座始建于三国的古城。城内有一千八百多年前三国的遗迹，诸如鲁肃堤、诸葛井以及关羽单刀赴会的碧津渡等等。我初一读寄宿时，常盘桓于南门与东门各处，走进东门后街古老的深巷，走进那些深宅大院的门楼，总感觉是走入了历史。

遗憾的是，我见到的城池已经不完整了，大段城墙已在40年代被拆除。当时驻扎益阳的国民党军队借口修野战医院，派兵拆城墙砖。未及半月，好端端的城墙被拆毁大半，三座城楼也相继拆毁，城墙仅剩下西门到东门沿河的一段。这便是我所见到的残缺的城墙了。

前些时，我有机会从西门到东门走了一遭。虽然不再是三十年前那个背着书包在古城中穿街过巷的中学生了，也不是第一次进城上街看龙船的小娃娃了，但是，我还是习惯以怀旧的眼光来看这座古城。只是，今天古城中的一切令我不敢相认了。

昔日繁华的街道现在变成了冷寂的空巷，从西门到东门，几乎没有一间像样的店铺。从前南门那一家热闹的国营百货店的店面收缩成了一排柜台，像一间乡村代销店。我童年拍过许多照片的南门的那家照相馆也永远地消失了。

南门那座临江的没有城楼的城门，我曾经无数次从那儿走进城来，如今城门已用红砖封闭，像黑色的古城墙上打的一个补丁。紧靠南门城门的门面曾是一家国营理发店，现在理发店迁走，成了一家住家户。看着那家关闭的店面，我想起1966年夏天，我们全班29个女同学一窝蜂拥进店里，全部变成一头短发，那个时候，我们都是十五六岁，都有心爱的长辫子短辫子，不想破“四旧”一下子破到我们女孩子头上来了。“文化大革命”使我们失去了辫子，从此没有书读。

从南门到东门，要经过我的母校三中，三中的校门在一个巷子里对着街。如今学校原来的大门已经封闭，在北面新建的马路另辟新门。谁愿意把脸对着一条公共汽车都不通的冷街呢?学校的大门掉脸便是这种心态的表现。

东门面东的城墙及城门还在，只是东门也一样没有像样的店铺。我读中学时常去买两分钱一颗槟榔和一角钱一袋兰花豆的老字号南货铺“利人洪”也不敢相认了。

当我从东门一侧登上城墙，看到城墙两边齐人深的衰草，傍城墙的一些古旧的木楼时，这一隅的景象，才与我记忆中的古城场景有了重合。

古城的冷落是一种无奈，她的一千八百多年历史和繁华都成了昨日黄花，现在只剩下繁华过尽、曲终人散之后的苍凉。我想，一座城池，在将近两千年的历史中能够保持这种格局，只是不断修复和扩充而已。而近三四十年，城区建设的规模已超过过去两千年总和的数十倍，所有商业和繁华都傍交通便利的要道鲜花着锦而去，而过去的城池被放弃被冷落。从古城区到新城区，好像一脚从历史跨入了现代。

我在几十年的生活中，正好目睹了这种新旧交替，心中不免生出一种感慨。我对古城的不舍是对历史的一种怀念。一看见南门的古城门，我就似乎看见了童年的一个梦。如今，古城门已被封闭，那古老的城墙上砖的绿苔更厚，可是，我的童年却难以封闭。我的童年的梦里，有一个永远的南门。我的心灵深处，有一座永远无法抹掉的古老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