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巫风丨永远的城池——歌乡里的歌

2017-02-07 09:25:05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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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乡里的歌

作者丨叶梦


益阳人周艾若先生曾在《炎黄春秋》上撰文盛赞益阳为诗城,他还在另一篇文章中说到益阳这一地区:“连山林皋壤,都要染上文化气息,村童田老,也知道要爱惜文章。”

益阳这么小的地方,居然有一份全国首家创办公开发行的纯文学刊物《散文诗》,创刊10年,发行8万份,另有诗社与文学社数家。这个地方,历史上也出过一些诗人,晚唐的齐己,《全唐诗》收入他的诗作八百多首。晚清著名诗人汤鹏,当年与龚自珍齐名,有诗三千余首行世。清末民初有僧诗人海印,有诗集《曼陀罗诗稿》行世。现在的人,只晓得益阳是文人之乡,出过作家、理论家、学者,最著名的有“三周一叶”。但是外乡人并不知道,益阳这块地方,就连目不识丁的老妪以及贩夫走卒,乞丐苦力,也都晓得做诗。若电视中见有唱快板书的曲艺艺术家登场,益阳人便说:“这种东西,我们益阳的叫花子子最会唱,只是不叫快板书,而叫‘莲花落’。”

当代著名作家莫应丰家住离益阳城不到30华里的株木潭。因家贫,少年时代的莫应丰经常挑一担柴走二三十里山路到桃江镇去卖,有时一个人挑柴在山里走,又累又寂寞,这个时候便扯起嗓子,唱“骂歌子”。1986年10月,益阳文联有个活动邀请莫应丰参加,那天在餐桌上,莫应丰喝了酒,便翻古,讲起小时候担柴卖的事,突然唱起当年在山里唱过的骂歌子来,原汁原味的山歌调子。骂歌子是山歌子中的一种,有骂人的也有骂野物的,莫应丰说,一曲骂歌子唱来,痛快淋漓,几十里山路很快走完,人也不觉得累也不觉得怕了。遗憾的是,我当时没有把那些骂歌子记下来。

谁能想到,一个担柴卖的乡里伢子,后来竟然考上艺术院校的音乐系,这可能与他当年唱骂歌子有关。不管他搞音乐还是后来从事文学创作,这两种职业都与当年唱骂歌子有关。

益阳乡下的农夫,有好多一世没读过书,但晓得唱山歌子,会编押韵的五七言四六句,会唱山歌子的农夫语言机智诙谐。我母亲少年时代在乡下躲兵住了8年,结识了很多农民朋友,并得到他们的照顾和保护。妈妈说,乡里的人有许多是极聪明的人。家里有谁讲话不注意,说乡里人怎么了,母亲便要骂人。

益阳的湖乡都是垸子,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田,山乡多丘岗,是绵绵不绝的树山和竹山。益阳的农民在水田里或者山里劳作的时候,因为寂寞与劳累便有了山歌子。位于洞庭湖河网地带的益阳名镇兰溪,每年五月初五都有民间自发的山歌会,这样的山歌盛会是洞庭滨湖九县乃至整个湘北汉民族聚居地绝无仅有的民间歌会。我去看过湘西的三月三清明歌会和四月八歌会,那都是在交通极不方便的苗族同胞聚居地。然而在河网交错、交通便利的兰溪古镇,却保留了一年一度的盛大的山歌会,各乡的山歌手聚集于兰溪的枫林古桥下。枫林桥的两岸,河里岸边桥上挤满了对歌的歌手。唱山歌子不比做诗,来不及沉吟,脱口而出,别人怎么唱你要怎么对,极尽诙谐幽默,比兴暗喻。兰溪一年一度的山歌会都是盛况空前,吸引许多采风者慕名而来。若有谁每年将这些山歌子采录下来,那将是一本厚厚的集子呢。

不只是农民,益阳城里的引车卖浆的贩夫,他们沿街叫卖的吆喝甚至于都是歌。益阳城里有一位古稀老妪。于50年代到70年代在益阳城中走街串巷卖刷把,她的幽长的富有独特音乐节奏的吆喝调子,居然感染滋润了整整一代益阳人。人人都晓得唱她的调子人人都唱不出她的味,以至于这个卖刷把的老婆婆成为一个时代的精神风景,烙在一代人的心灵之中。

据老人们讲,在20年代到30年代,益阳街上有一卖杂货的人,姓陈,人称陈杂货。陈杂货每天挑一担杂货,从益阳城的三堡开始,一路悠悠,沿15里长的麻石街一直走到东门外。陈杂货卖杂货不吆喝只唱歌,他边走边唱,唱的是益阳15里长街的景致,现把《陈杂货唱益阳》抄录如下:

银益阳,真正长,

接城堤起到东关。

五福宫,有名声,

学生口里读英文。

青龙洲,木排多,

排筏工人会唱歌。

甜酒馆,苏楚江,

甜酒冲蛋喷鼻香。

基督教,福音堂,

仁德学校有洋房。

陈宝元,绸缎铺,

春源南货酱萝卜。

韩家码头一条街,

白米如山粮行开。

石码头,搭洋船,

旅馆开到老岸边。

大码头,水不干,

下河挑水排中间。

此间集中大富商,

铺面富丽又堂皇。

太古下面是临兴,

竹器生意很有名。

七公庙河下麻竹响,

鸬鹚划子出在栗公港。

汽车路,渡口忙,

来往汽车排成行。

乾元宫,响叮当,

学生下课到操场。

此处特产盐烧饼,

又枯又脆又甜香。

广法寺木鱼响叮当,

贺家桥一排水果行。

学门口,发粑粑,

还有红糖糯米油粑粑。

庆洲饭馆客盈门,

窑坯子蒸饭分外香,

几百钱呷得一饱餐。

挑起担子我进城,

里有东西南北四张门。

西门城墙巷子窄又窄,

马王庙尼姑迎接烧香客。

北门街口城隍庙,

大小判官狰狞笑。

南门口内县衙门,

绅士进出好威风。

拿破仑帽子文明棍,

夹起皮包往前冲。

东门口,蛮热闹,

大小铺子真不少。

东关设卡抽厘金,

客商过此战兢兢。

资阳厂机器响隆隆,

姑娘嫂子一大群。

个个都要买杂货,

手中生意接不赢。

《陈杂货唱益阳》为我们留下了七十年以前的一幅风俗画。这支歌把益阳城内15里长街的风物、景致、特产、建筑、地名几乎囊括一尽,这样的杂货郎也只有益阳城里才会有。

《陈杂货唱益阳》中有上句:“青龙洲,木排多,排筏工人会唱歌。”也许与船老板和排古佬相比,陈杂货的歌又算不了什么。

益阳是资水下游的木材集散地。资水中上游的安化、新化、隆回、洞口、武冈、新宁盛产木材,过去,资水的木材都是以木排从资水这唯一的通道运出去,上游的木排一到益阳,便结束了内河航运,排要拆开重扎,另请益阳的外河舵师排工再进洞庭入长江赴汉口。益阳的青龙洲洲子上住的姓崔的人都是驾排或做木材生意为生,排古佬驾排行江过湖都是一路的歌。放排是一种冒险的职业,遇上险滩则排毁人亡。益阳驾排的排古佬、驾船的船老板几乎都会唱《行江排歌》。《行江排歌》从益阳开头(启航)一直唱到武汉唱到南京。沿途的河滩、码头、地名一一串入歌中。另有一首风行50年代初的《新行江排歌》,主要唱安化到益阳这段航程,《新行江排歌》长达254行,完全是行业术语,也可以说是资水从安化至益阳段的详细的地理水文资料。读过这首放排的长歌,我才知道资水这一段路,原来有几十个险滩,哪里滩高哪里水浅,何处该扳艄何处该吊舵,仿佛处处危机四伏,使这首长长的放排歌没有了一点浪漫的色彩。

在益阳,好像好多行当都有歌,从行江过湖的排工船工到走街串巷的小贩货郎,打渔的唱渔歌子,结网的会唱结网歌,打硪的会唱硪歌,越是苦越是累的行当便越是要唱歌。

我发现益阳的叫花子都很文气,很多叫花子开口不言讨,只唱“莲花落”。“莲花落”和北方的快板书相似,手持竹板边打边唱。更有讲究的叫花子是持渔鼓或月琴唱,这些人又可以称之为艺丐。艺丐把人们厌倦的乞讨目的巧妙地掩盖起来,先用自己的聪明和艺术娱人,唱得主家开心,围观者哈哈大笑。这样的时候,不要开口,主家便会自觉往外掏银子。艺丐最会揣摩人的心理,见什么唱什么,大凡乡间有红白喜事,艺丐们总像猫一样闻腥而至。若是做喜事的人家,进门便唱:

“走进门来喜洋洋,

特到贵府闹新房,……”

若是走到做白喜事的人家,便唱孝家歌。尽管唱孝歌子的有专门的巫师神汉,唱“莲花落”的艺丐,不过凑热闹而已。但他们照例是见到什么唱什么:

“不该不该真不该,

不该走到孝家来,

红漆桌子好安灵,

紫金山上好葬坟……”

艺丐们有时还会被人统称为“赞土地的”,有的被人称之为“打莲花落的”。艺丐们一般在乡村中行走,不大到城里来。碰上了红喜事唱红喜事,碰上了白喜事唱白喜事,在没有红白喜事的时候,就喜欢到堂客们成堆的屋场去,艺丐们见了堂客们便唱“十月怀胎”。

堂客们爱听“十月怀胎”。这一支“赞土地”把女人怀胎十月的种种情况一月一月地叙来,把临产、报喜、三朝的过程形象而概括地唱来,听起来亲切有味。

其实,不仅乞丐、货郎、排古佬、船老板他们的职业都离不开歌,即算一个目不识丁的婆婆毑,她们带孙伢子时也会唱各种儿歌。我细时候外婆教我的儿歌,我一世都会记得。

周艾若先生前几年回乡,曾向益阳当地文化部门建议在益阳举办竹乡诗歌节。如果政府部门采纳这个建议,我想,诗歌节一定比别的地方的什么节更有特色。我想诗歌节肯定会搬出晚唐的齐己、明朝的郭都贤、清朝的汤鹏、民初的海印和尚,直到现在的散文诗刊与会龙诗社等等。我甚至想若是由我来操办这等节日,我将会把“兰溪端午歌会”,叫花子的“莲花落”,街头巷尾的吆喝叫卖,乃至打硪歌、结网歌、行江排歌以及老婆婆唱的民间儿歌等,都搬上大雅之堂,搞成一个诗歌与民俗风情的大展,吸引更多的采风者,让他们知道,益阳这个地方连叫花子都是民间艺术家,你看这地方是何等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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