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村庄的温暖

2017-02-06 11:31:07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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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的温暖

作者丨龙宁英


在孟溪,我们遭遇了两座城,一座头京城,一座黑坡城。

头京城是孟溪的一个行政村,既然称为城,我想他一定有与众不同的地方。我们去头京城的时候是上午,村口有一株古樟树,树龄多大无从知晓,几人合抱的树干长了绿苔,显得有些斑驳沧桑,然而它的树冠依然绿荫如盖,枝桠轻摇,靠近根部有一缺口,仿佛一位慈祥老者的嘴巴,正笑呵呵的站立村口迎接贵客到来。古樟树下,有一个小小的土地庙,庙门造型为外圆内方的古钱币状,上方书“福德阁”三字,两边的对联为“保一方清泰 佑四季平安”,庙门前一左一右盘腿坐着两位老者,右边老者头顶高高的方帽子,他应该就是庙屋主人土地公公张福德和他的老伴了,看他们衣袂飘飘,姿态安详的模样,冥冥中还透着温润清新的古灵之气,于是崇敬之意顿生。再弯腰细看,这土地的塑像竟然是两尊天然的钟乳石做成!真让人叹为观止!

钟乳石是大山里的石灰岩被含有二氧化碳的水溶解为碳酸钙水后,渗入大山缝隙,沿着山洞顶滴落,一点点的固化而成。它的形成往往需要上万年或几十万年的时间。也就是说,眼前这两尊钟乳石的土地菩萨神像,他们在大地母亲的肚子里已经孕育了上万年以致几十万年了,终于被头京村的人慧眼所识,请出山洞,供奉在村口的土地庙上,让人民顶礼膜拜。他们不再是地质意义上的两个钟乳,他们是土地菩萨,是掌管头京这个地方五谷六米的丰歉和猪牛鸡鸭的安危的神灵!

我走向前,虔诚地、毕恭毕敬地双手合十,弯腰鞠躬,默默祈祷。冥冥中,我仿佛看见一道彩虹在天边浮现,祥瑞的光晕正轻轻地覆盖着头京古城,撩过古城的屋檐楼阁、古樟树梢,给每个生活在村庄里的人们心中注入一份温暖。

此刻我终于明白,这么多年来,走遍中华大地,内心里最渴望的东西其实很简单,那便是——村庄的温暖。

而神系里地位最低的土地,则正是这份温暖的守护者。

头京古城的房子都很破旧了,幽幽小巷两边是高高的土墙砖围着,岁月的牙已经把它啃咬的千疮百孔。古城墙有两层,一层是外墙,以碑青石浆砌,高达丈余,一层是内墙,略低于外墙,砖瓦结构,没隔多远,外墙上会有一个长方形的枪洞,据说这是清朝咸丰年间包茅仙聚众起义,带领起义军为抗击清军修筑的军事防御。望着眼前的古墙,不得不感叹,这个曾经拥有过令人称道的荣耀和辉煌的古村,在峥嵘岁月里,同样逃不过战火烽烟,我想,这也许就是头京城之所以称为“城”的原因吧。

头京城里很安静,几乎是一个空城了,沿着古巷往里走,七弯八拐地终于看见一户旧房子里住的有人,便走过去和他们拉呱,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妻,女主人有些羞涩,站在男主人背后光笑不说话,男主人倒是很健谈,他告诉我们说他姓谭,头京城住的600多人,大多是谭姓。他们的谭家老太谭仁显、谭仁芳从湖南辰溪迁徙过来,到现在有七八代人了,他说他们老太的老太的老家园那边有一块大石头,一只通人性的狗在那块大石头上陪他们老太的老太睡觉,后来狗死了,就埋在大石头边,于是这只狗就是他们的祖先了。

一种热热的温暖,像母亲的手贴着我的心尖滑动。这不就是我们湘西苗区广为流传的盘瓠神话么?也就是我们湘西苗族《椎牛古歌》里的《乃夔玛苟》篇章嘛,很多人因为这个神话而歧视苗族人,很多苗族人因为惧怕歧视, 对于这个神话不敢实话实说。其实,这个神话和古歌所留下的民族记忆,无论从人类社会发展仰或民族学的研究角度看,都是无可替代。

我感到心头忽然一亮,冥冥中,那条在我的苦苦寻访中忽然消失的武陵山苗族迁徙图谱,在头京古城这里,竟然悄悄浮出水面。此刻,晓金的苗族迁徙古歌又在耳边萦绕:

寻到孟溪的洞天,

找到平块的福地。

一支住在孟溪,

一系坐在平块。

水域分好地界,

陆地住满支系。

四面看见洞天,

八方望见福地。

······

我问男主人:“你们是什么民族呢?应该是苗族吧?”

男主人看着我,欲言又止。

一直站在男主人身后有些羞涩不说话的女主人这时笑着代替男主人回答:“他们原来是苗族的,因为旧社会嘛,人家看不起苗族人,他们就改汉族了。”

接着她又道:“这里谭姓家族都晓得这回事。”

我问女主人:“那你也是汉族人吧?”

她连连摇头说:“我不是汉族,我是苗族,我娘家是腊尔山那边的,我们那里都是苗族人,大家都一样,没有哪个看不起哪个。”

我对男主人说:“现在共产党的少数民族政策好啊,孩子考大学的话,若是少数民族还可以加20分呢,你们可以把族别改回来的啊。”

男主人无奈的苦笑道:“现在不准改了,当初定的是什么就是什么了。”顿了顿他又说:“我爱人她是苗族,孩子们可以跟她落苗族的。不过我觉得改不改我们还是中国人嘛,我们就是山里一棵麻栗树,根在这里了。国家给我们分有田分有地,田土也要人种嘛,都去读大学了,田土哪个种咯。也不是人人都去考大学才过得了日子。我老爷爷在的时候就常说的,我们老祖宗谭仁显、谭仁芳还有他们的儿子谭义龙,从湖南的辰溪,搬到巴茅螺丝董,从螺丝董又迁往罗旗屯,最后才搬到头京来,每次搬迁都是拖家带口,辛苦没法说,就为找到一个安身立命的好地方啊,我们头京这里好,老祖宗喜欢,我们也喜欢,他要我们耕读传家啊!我们谭氏一族就出了谭礼俗、谭明之这样的贤士,铜仁府里都有名的,还写有书叫《淞渔诗词集》,我小时候在祠堂里见过,文化大革命时不见了。唉,可惜得很,我们没有把这个衣钵钵接好,你看,我们家现在这个样子···”

我默然无语,望一眼眼前头京古城的景象,心底里有一种莫名的滋味直往喉咙上蹿。

沿一条碎石山道,来到古城背后,但见一条清澈透亮的小河绕着村庄流淌,一棵棵被河水滋润得翠色欲滴的苍松、翠柏、绿柳,沿着徐坡静立于河岸,没有风,只有流水潺潺,不绝于耳。一条用木板搭成的简易木桥,把两岸链接了起来。对岸河畔,有一片河滩,河滩上长着茵茵的绿草,绿草上星星点点的,是黄色的花紫色的花,都含着笑,似乎在欢迎我们。

起初,大家都屏住呼吸,望着对岸发愣。接着,都惊呼着争先恐后跨过木桥,涌向这个神话一般的河畔,摆出各种姿势照相。

照完相,我们沿着河岸走,又绕回到古城前边的古樟树下,这时候才发觉,我们来时空荡荡的村子,现在不知从何处一下冒出来许多的人。但是大多是老者。他们拿来很多吃食热情地招呼我们品尝,有自产的生花生、姜茶,也有从孟溪镇子上购回的爽歪歪和瓶装矿泉水、桃酥、南瓜饼等,一位正在田里插秧的谭姓村民被喊回来,给我们讲他们家族里那位先人——谭氏雷婆在丈夫早逝儿女幼小的情况下坚守贞洁,养育二子成才,得到官府旌表,为其树立贞节牌坊的故事。

谭氏雷婆的贞节牌坊在头京古城正北大道口,我们进村之前就已经先去探访过。因为头京现在通了公路,公路改道了,穿贞节牌坊而过的古道现在已经没有人走,那些曾经承受过千万人踩踏的岩板古道已经野草凄凄。建于清朝宣统元年四月的谭氏雷婆贞节牌坊,是一座牌楼式的四柱三门建筑,远远看去就像一位仪态安详,气魄沉稳的女子在青山绿水间端坐,她没有沉鱼落雁的姿容,却让人感到很宗教,也很传奇。走到近前,发现这座砖石结构的古牌坊已经砖石剥落、残破不堪,石柱上的楹联难以辨识,不过牌坊拱门上方的“圣旨”、“旌表节孝”、“冰霜历节”字迹倒是清晰可辨。

看一处古迹,听一个传奇,没有惊心动魄的细节,却感受到了暗暗游离于其中的一些深沉的东西。

我坐在一只小小板凳上,不停的接受那位阿婆热情递来的花生和瓜子,一次又一次,接受多了,忽然感觉到,此刻,自己原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也忽然明白了,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最需要的是什么,那可是一种金钱买不到的,是亲情带给你的--内心的温暖······


(本文原载2016年12月1日《中国艺术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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