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陈和西油画作品）

羡慕渡船

作者丨叶梦

“渡船”不是一条船，是一个人的外号。

渡船老倌靠挑河水为生，他以前住在广法寺的某条巷子里。

渡船老倌之所以在益阳城里有名，并不因为他的职业，多半因为他的歌。

渡船老倌在我的印象中永远是快活的。他肩上挑一担水桶，右手扶着扁担，左手在空中作圆弧状地划动。他唱之前，首先总是突兀地大喝一声：赵国天子发南风啰——然后下死劲地唱：“益阳开头下刘公，沙头羊角青草坪……”渡船老倌唱的是《行江排歌》。我由此猜想渡船老倌年轻时或许就是排古佬。《行江排歌》唱的是由益阳放木排至南京，即从资水入洞庭进长江自汉口下南京一路的地名。

《行江排歌》完全是排古佬在劳动中的创造，把地名串起来唱很有意思：“益阳开头下刘公，/沙头羊角青草坪;/毛角子先生算八字，/姑嫂二人问关公;/白马头上生虱子，/铃子一响到芦陵;/芦陵滩上把排弯，/青竹云亭磊石山;/磊石山上铜钟响，/逍遥快乐南津港;/城陵矾，道陵矾，/罗山下去是新堤;/新堤有个五条街，/十个妹子九个乖;/又爱耍又爱玩，/鸭塘、茅埠、石头关;/嘉重、牌州、金口铎，/黄鹤楼中吹玉笛;/黄鹤楼中鹤不存，/一路顺水下南京。”

遗憾的是，我从来没有听渡船老倌把这首《行江排歌》从头至尾唱完过。他多半只唱开头两句，往复循环地唱。

在资水这条河上，放排工人称排古佬，排古佬的放排生涯充满着冒险和刺激。从上游的新化安化放排下来，沿途险滩数不胜数，排毁人亡的事常有发生。以前的益阳河里，常见上游漂下一长串木排，排上站几个赤条条的汉子，对着岸上大声地唱，常常唱得一岸的人脸红心跳。

我不知道，渡船老倌的歌是不是对水上生涯的一种眷恋和向往?

我从小羡慕渡船老倌，羡慕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大街上唱歌。“渡船”一旦喝两杯，那歌会唱得格外有劲。现在流行歌中称之为劲歌的完全比不得“渡船”的歌生猛。小时候看“渡船”唱歌时，他身后总有一群小把戏。

想想我们如今活着，谁也不及“渡船”潇洒。既然披了这张人皮，便需要人模人样地活着，然而，当我们费力巴沙地做一个人时，却把属于人的真正的精神品格丧失殆尽。

我的一位朋友，是一位难得的艺术人才。为了自己的才华得到发展，找到对口的单位调他，但他原来所属的局就是不肯放人，托了一些人去游说，也未能奏效。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提起礼品去局长家走门子。然而他已经走到楼梯上了，却没有勇气敲门，只好坐在楼道上作痛苦状。

当我们有了这些或那些做人的麻烦时，愈发羡慕“渡船”的简单明快，自在放达。挑一担水桶，悠哉游想唱便唱，想何解就何解。

一日，我从电视里看崔健唱歌，一下子就想起“渡船”，崔健和“渡船”一样，使人感到痛快。那是一种宣泄的痛快，一种心灵的抚慰。所有的烦恼痛苦在歌声中暂时消失。

在我看来，“渡船”和崔健都属同一境界，遗憾的是，我们永远无法身历其境，只好永远羡慕“渡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