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痒丨第八章 你相不相信大学时代的爱情

2017-01-19 09:56:48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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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之痒

作者丨吴昕孺


第八章 你相不相信大学时代的爱情

乌去纱在《知心人》杂志发表文章的消息,短时间即震动中文系,传遍全校。

乌去纱这四年来在湘江师范大学中文系89级一班的情况如下:学业成绩,四年各科平均87.2分,列班上第三名,年级第七名。实习成绩:优。毕业论文:半个月后答辩。曾担任班长三个学期。曾短暂加入演讲协会和文学社。未递交过入党申请书。除年年因考试成绩出色获得二等奖学金外,未获过其他奖励。与同学交往一般,不密切也不生疏,朋友不多,纠纷较少。早早地谈了恋爱,不主动参与集体活动,偶尔与女友在寝室同居。应该说,虽然成绩不错,但他没有进入当代大学生的主流圈,很容易被校园活跃分子视为“高分低能”型。其实,若以学术态度来进行严格划分,乌去纱属于自成一格、养尊处优、凡事不争的“校内居家”群体。

一本杂志和一个编辑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乌去纱觉得平淡生活自有它的奇妙之处,一本杂志在一个恰当的时候选择一个恰当的人,让他认识一个恰当的编辑,从而发表一篇恰当的文章。这和自然选择异曲同工,一粒种子正好落在原野的某个角落,萌生出一片花草或树木,自从有了这片花草或树木,那里便不再是一个角落,而成为原野上引人注目的一部分。种子的命运改变了,花草树木的命运改变了,那个角落的命运也改变了。发表一篇文章能否改变命运很难说,也不必那样夸张,但它至少改变了乌去纱的处境,使他在大学临近毕业时一夜走红校园。乌去纱欣然接受了这一改变,按他的逻辑,那篇文章改变了他,同时也改变了鲍容楠编辑(他多收了一个学生),同时也改变了《知心人》杂志(否则那一期发表他文章的位置会是另一篇大作),同时还改变了无数读者(他们从那篇文章里知道了吴新宇和刘多娇的故事)。

可见,生活中的偶然好比自然界的瓜熟蒂落。从这个角度说,世界上并没有偶然,所有偶然一旦成为现实,就已化身为必然。如果没有楼上吴盈盈的那双眼睛,他也许进了北大而不是湘江师大;如果不是进了湘江师大,他不会认识昌静姐妹;如果不认识昌静姐妹,他不会和昌静吵架,然后由昌茜劝说着去理发店向昌静道歉;如果不去理发店道歉,他不会看到那本《知心人》;如果没看到那本《知心人》,他不会兴起写《楼上那双眼睛》的念头;没有这个念头,鲍容楠老师不会跑到学校来找他;鲍容楠老师不来,昕孺和盈盈的故事不可能变成吴新宇和刘多娇的故事,《楼上那双眼睛》不可能变成《痴情不改,成就一对幸福的校园恋人》,文章也不可能发表出来。这其中省略任何一环,命运的链条都会脱节,而向另外一个方向发展。既然任何一环都不能省略,那对于带来如此结果的诸多环节,他应该一一表示感激,包括高考失利、昌静的坏脾气以及理发店里那本揉得像把腌菜的《知心人》杂志。

湘江师大写作教研室任练达主任,有一天专程光临学生宿舍2栋307寝室,找到乌去纱说:“我在教你课的时候就发现了你的才气,特别是词汇量大,一篇文章从头到尾不重复一个相同的词。如果有相同的意思要表达,你就用它们的同义词。去年看了你写的那篇《十月的怀想》,我跟我的副主任说,这小子聪明,以后会有出息!”

乌去纱清楚地记得,去年他那篇《十月的怀想》的命题作文打了76分,在他们寝室排老四。那篇文章他自己的确很满意,虽然只有1500字,但他去图书馆查了大量资料,写得激情如朝阳喷薄,文字似春花绚丽,那个分数让他当时就对任练达的欣赏水平产生了怀疑。而这回,老师专程来访,目的尚不明确,乌去纱便在心里把它当作老师对自己失误的一次更正,他自个儿也在心里大度地接受了。大度的主要原因是任练达在年终总分上给了他88分,说明老师对他没有偏见。《十月的怀想》得的低分刺激了他,他找了寝室里比他得分高的那三篇作文认真研究,发现它们唯一的长处就是长,都写了两千多字。于是,年终考试的那篇作文他东挪西凑写了三千多字,一举拿下高分。后来调查得知,班上分数比他高的另两名同学果然字数都比他多,令他后悔不迭。早晓得真是按字数定分数,他只要挤牙膏一样多挤出300字,就能拿到班上的最高分。

任练达向乌去纱索要一本《知心人》杂志作纪念。乌去纱毫不犹豫地送给了他。他本以为任练达会要他签个名,心里已经在想写一句“请老师教正”之类的话,不料任老师没提出这个要求,拿着书,说声“谢谢”,拍拍屁股走了。

鞠安仁看到这本《知心人》,浏览了一遍乌去纱的大作,随后把杂志还给乌去纱,没有张开大嘴表示惊讶,或者扇动嘴巴皮吹出一串赞美的泡泡。乌去纱觉得他内心应该受到了刺激,会对自己刮目相看。鞠安仁服一个人从不在嘴巴上说,但他在行为举止上一定会有所表示。乌去纱没有等太久,就看到了这种表示。当天晚上,鞠安仁主动送给他五块钱菜票,还要陪他一起去图书馆看书。这样的举动对鞠安仁来说,是给予对方最大的赞美了。在去图书馆的路上,两排玉兰树举着盛大的花朵迎送两位学长。

鞠安仁低声自语:“今年玉兰还在开花呀?”乌去纱信口答道:“去年冬天太冷,像个蛮汉,把春天朝后面用力一推,玉兰的花期便推迟了。”鞠安仁说:“看不出你小子挺有才华,《知心人》上那文章不怎么地,能发表总算是不错的。”乌去纱笑着说:“看文章,是不行;看故事,还不错,所以就发表了。”鞠安仁说:“《知心人》只能算是摊头杂志,品位不高,《读者》都没啥意思,还是《读书》好。”乌去纱说:“真要看杂志,当然是《读书》长劲过瘾,但要发文章,可能写一辈子都上不了《读书》呢。”鞠安仁问:“今后准备干这行啦?”乌去纱爽快地说:“没这个准备,这次是狗戴帽子碰中的。写文章,花的功夫太多,而发表文章,运气的成分太大,都不靠谱。”鞠安仁说:“如果能当个狗屁编辑,发表就不难了。”

一朵玉兰花落下来,正好磕着乌去纱的右肩,掉在地上。乌去纱瞅了一眼,小心地抬起脚,没有踩到它。

“当编辑?发篇文章和当编辑,天隔地远。我愿意当老师,只要不回橘洲县、不回母校就行。母校里全是自己的授业恩师,如何能出人头地?读个大学在城里跑一圈又回了母校,好比做个梦遨游太空,梦一醒发现还在自己那张破床上一样。”

“你把母校当破床,不敬啊!”

“我是比个喻而已,其实自己那破床才舒服呢。但回母校,那么多老面孔还在,楼上那双眼睛却消失了,多么无趣。我们母校也有这样的玉兰树,只是树干瘦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可花也开得这么大。在那样的树下,要是碰不到那双目光,我的心会碎。母校、玉兰树、楼上那双眼睛,我已经把它们移植到心里,我再也不能回到那个地方去了。”

“我看,你对昌静没有过爱情,她是一个蹩脚的替代品。从契约的角度来说,你们可以成为合法夫妻;但从爱情的角度而言,你们这是不道德的。”

“我没有做对不起她的事,哪里是不道德?你哲学书看得走火入魔了。”

“什么是对不起她的事?难道与别人私通、偷情才是对不起她的事?你不爱她,却让她成为你填补空虚的一只沙袋,这对她就是不道德。而她,也未见得有多爱你,至少在她的爱情里,占有的成分远远超过其他元素。同学,这对你同样很危险。”

“我们分过多次手,但分不开,最后总要走到一起。这不是爱情是什么?你说的爱情太理想化,不是生活中的爱情。”

“我没有理想化。你们分不开,是因为你们各自的问题都没有解决,她没有找到更好的占有对象,你没有找到更好的填补空虚的办法。”

“你是不是认为,你因为找到了填补空虚的办法,所以就不谈女朋友?”

“也许我没有找到填补空虚的办法,也许我从来就不空虚。但我不找女朋友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不相信大学时代的爱情。”

“看哲学书应该让你更辩证,你怎么会这样偏执呢?”

“你说得对,通晓哲学的人理论上越来越辩证,行为上却会越来越偏执。好多哲学家终身不娶就是这个原因。我以后要是终身不娶,你不要奇怪。”

“呵呵,那你得先成为哲学家再说。要不,哲学家没当成,恋爱也没搞成,太亏了吧!”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乌去纱来到期刊阅览室,他想瞧瞧第五期的《知心人》杂志是不是被同学们抢着看。可是,那本杂志躺在刊架上,活像古代皇宫里被遗弃的宫女。不过它的页码全松开了,页码角一层层向上卷起,封面有些污迹,显见得被翻阅的次数不少。要说像被遗弃的宫女,那也是榨干了青春、销蚀了靓丽的老宫女。乌去纱把那本杂志拿下来,顺手再拿一本《今古传奇》和《大众电影》做掩护。他坐在桌边打开杂志,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认真读过它。他拿到样刊后,只是翻到第26页,因为自己的文章从这一页开始,他把自己的大作从头到尾享受了一遍,没有错别字,没有病句,作者的名字写对了,没有写成“鸟去纱”或者“乌去沙”,下期不需要刊登更正启事。他经常看到报刊上有对作者名字的更正,杂志没出来前,他曾想过,他们会不会把我的名字印错,要不要给鲍老师写封信提个醒。后来一想,那样显得自己小气,不像条汉子。又一想,万一写错了,也不是坏事,下次再更正,不等于上了两次刊吗?但从头至尾一点错误都没有,乌去纱不得不佩服《知心人》杂志,佩服鲍容楠老师他们这帮人。这一回,他仔细从前面读起,一直翻到最后一页,看来看去,他没有看到多么令人匪夷所思的故事。其中有篇比较离奇,写大兴安岭一位林场工人被一只雌黑猩猩掳了去,共同生活了8年,前后生下两头人模人样的小黑猩猩。8年后,他趁雌黑猩猩百密一疏,终于逃脱下山,回到了林场。其余均乏善可陈。论可读性,还是他那篇《痴情不改,成就一对幸福的校园恋人》故事生动,语言优美,当出乎其类,拔乎其萃。遗憾的是,这本杂志的第27、28页右下方被人挖掉了一个洞,第28页的天头用蓝色圆珠笔大大地写了三个字“我想操”,后面是一个惊叹号。画惊叹号下面那一点时,正好漏出一滴浓浓的油墨,把纸页弄得很脏,仿佛圆珠笔的一次遗精。

晚上,乌去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握着一支又大又粗的圆珠笔在一张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会儿写完一张纸,那纸自动翻过边来,让他在另一面继续龙飞凤舞地写。他越写越激动,手中的圆珠笔也越写越激动,蓦地他一个激灵,圆珠笔也一抖,漏了好多油墨在纸上。那纸白得像女人的皮肤,漏的油墨弄得满纸都是。他急忙把那张白纸竖起来,竟然是一个女人的裸体!仔细一看,天啦,怎么会是……

乌去纱醒过来,裤头湿透了。他赖在床上,心想,不对劲呀,他从没对昌茜动过歪念头,昌茜也从没对他有过什么意思。太离谱了!是不是他刚才看错了,对,肯定是看错了,梦里面一闪就过去了。她们两姐妹本来挺像的。如果是看错了,那又怎么会看错呢?是不是他的潜意识里出问题了?难道他真的不爱昌静?没有啊,他一直爱着她,早两天他们还在一起亲热,没有任何障碍。没有爱昌茜的道理,她虽然性情好,长得也很可爱,但没昌静漂亮,皮肤没昌静白。她对昌静毫无威胁。哎,反正是一场梦,当不得真,管她是谁,先打扫战场,完后再美美地睡一觉。

有个不妙的情况是,听说橘洲县教育局派人到了湘江师范大学,他们想要乌去纱回去,县办中学随他挑选,毕业一年后转正即任命他为该校团委书记。当学生辅导员魏上游很明白地向他说明这个意思时,乌去纱很明白地表示了拒绝:“如果一定要回橘洲县,我就去湘西支边。”乌去纱没有给自己留退路,他在平时常常对自己的这种决绝产生怀疑,但每当面临真正的选择,他总是毫不犹豫。这样有两个自我在进行斗争,一个是乌去纱,一个是乌去纱的影子——乌去纱是阳光的,果决的,仿佛一个新鲜水果的横截面;乌去纱的影子是阴郁的,忐忑的,好像一个腐烂水果的侧面。这两个自我既是朋友,又是对手,既是合作者,又互为破坏者,它们一起构成乌去纱完整的日常生活。

“按成绩和表现,你可以不回县里,估计在橘洲市找个学校没有问题。我是看见他们对你很看重,提出的条件不错,一转正就当团委书记,以后走从政这条路会比较顺。我觉得是个机会。”

魏老师两手插在裤口袋里,本来偏长的裤子顺势向下,潇洒地盖着脚上的三节头皮鞋。三节头皮鞋只有在被裤脚遮住大部分,露出前面像拉开的弓一样的黑色圆弧时,才最体现出它的稳重、深沉和权威。

“我不回去,我太熟悉那里了,回到那样的环境我会毫无激情。”

乌去纱一边说,一边瞅着老师脚上的三节头,他只能看到两个黑色的圆弧,像一个括号的两边,像被涂上剧毒而发乌的圆月弯刀,神秘而冷酷。

“橘洲县莫非是你的伤心之地,哪个女孩子在那里把你抛弃了?”

魏老师开起了玩笑。这时,他的身体笑得晃动起来,裤脚随之向上拉扯。穿在左脚的三节头像一艘沉船被打捞着露出水面,右脚依然被水面淹没。

乌去纱赧颜一笑,不置可否。他希望那艘沉船重新变成圆月弯刀,希望那个神秘的括号重新出山,把老师两只颇为张扬的罗圈腿括在中间。他如愿以偿之后,才抬起头,看见老师正好把头低下去。他心里好生佩服,魏老师的头这一低,立刻显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他觉得,人生刚刚开始,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我欣赏你不回去的想法。在老家熬了一个童年、一个少年,还要把青年、中年、老年都扔到那里去,最后变成一只井底之蛙,不晓得天下之大,即使能当个芝麻官,也没啥意思。我是从邵阳隆回县望云山下面一个小村庄里走出来的,我当时考大学的动力只有三个字,走出去!你要在那个山村里过一辈子,和一只狗、一头猪没有两样。狗和猪还幸福些,它们没有烦恼,没有比较,没有奢望。我那时想,就是在外面讨米也不回来了。我相信你的情况差不多。你信不信,竟然是我们隆回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出现了中国近代史上‘睁开眼睛看世界’的第一人——魏源。他的故居离我老家五里路,我们同出一脉,他叫魏源,我叫魏上游,他是走出去的第一人,我是当地走出去的第二人。从他到我,相距一百六七十年,再没人走出那个穷乡僻壤。百多年啊,有多少生命如猪狗般被岁月消耗、吞噬,除了在族谱上留个名字,就像水汽一样人间蒸发了。”

“老师了不起,排在魏源后面,他是源头,你是上游,你们都是我心中的偶像。我们那里也出了个人物呢,田汉,《义勇军进行曲》的词作者。他家隔我家也是五六里地。你刚才不提醒,我都没意识到——田汉是我们那里第一个发表文学作品的人,我是第二个。从他到我,相距六七十年,再没人在报刊上写过诗和文章。从这个角度看,我对于我的家乡,还是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的,就像你对于你的家乡一样。”

“对,这个历史意义是我们自己挖掘出来的。别人不见得首肯,但我们自己要认,这是一种文化自信。”

魏老师左脚的三节头皮鞋又成了一艘沉船。这艘沉船很快被打捞出水面,立马和右脚一起,魔术般地变成唐老鸭的两只脚蹼,颇为夸张地划走了。五分钟后,站在原处没动的乌去纱,还能听到那双大皮鞋在水泥地上发出“吧嗒”“吧嗒”充满自信的坚定的响声。

论文答辩,乌去纱排在第二批次的第五个出场。他的论文题目是:朦胧诗派对于中国当代文学和思想的启蒙意义。他为这篇论文准备了四个多月,写了两万多字。虽然发表在《知心人》杂志上的处女作是一篇散文不像散文、小说不像小说、纪实不像纪实、报告文学不像报告文学的“四不像”作品,他内心最喜爱的却是诗歌。在演讲协会折戟之后,他曾梦想成为一名诗人,并加入了校文学社。可是,他发现自己没有写诗的天分,再目睹文学社里那些校园诗人的神经质表现,他想:我要是不幸成为这样的诗人,我妈会气得跳到河里去。他只参加了一个学期的活动,便退避三舍。第二个学期,文学社一位副社长跑到他寝室来收“会费”,说是要更新证件,他从没拿到过文学社的相关证件,谈何更新?乌去纱以乱收费为由炒掉了文学社。这一举动据说在文学社内引起轩然大波,因为其他系有些社员也效仿他的行动,气急败坏的文学社高层便流传着这样的口头禅“文章写得狗屁不通的乌去纱们”,赫然把乌去纱当作这一群退社党的头子。乌去纱听说后挺纳闷,除我自己外,那些退社的我一个都不认识,凭什么说是“乌去纱们”?

我写得狗屁不通?担任社长的那位物理系师兄和担任常务副社长的那位数学系师兄全是写那种没人读得懂的所谓“朦胧诗”,我虽然不会写诗,但老子不信他们写的那些狗屁是诗歌!乌去纱到图书馆借了本《朦胧诗选》,一读就喜欢上了。真正的朦胧诗和社长、副社长他们写的那些朦胧诗完全是两码事。他最喜欢北岛,其次是顾城和欧阳江河,舒婷马马虎虎。他一口气背下二十多首朦胧诗,跑到文学社办公室向社长和副社长叫板。正好文学社在开骨干大会,讨论要出一本《白鹤泉诗刊》,谁写卷首语,发谁的大型组诗,由谁写评论,等等。乌去纱把二十多首朦胧诗核弹一齐发射出去,不料只博得担任社长的物理系师兄一个斜眼,他把尚未抽完的烟头重重摁灭在桌上的玻璃缸里,隔着烟雾对乌去纱说:

“拿些狗屁朦胧诗来,就想唬住我们?你太落伍了吧,现在谁还写朦胧诗,我们写的都是最先进的现代诗!现代诗,你懂不懂?我们要打倒北岛!”

“打倒北岛!打倒北岛!打倒北岛!”

一屋子人扯开喉咙喊起来,喊得声音极响却又很不整齐,仿佛争先恐后要把他给吃了。乌去纱讨了个没趣,落荒而逃。上学期在文学社参加这样的会,他们明明标榜自己写的是朦胧诗,把北岛、舒婷捧上了天,不到三个月,何以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比《知心人》里面的故事还匪夷所思啊。朦胧诗,现代诗,按照他们的逻辑,把朦胧诗写得不懂就是现代诗。现代,确实是让人不懂的一个年代。但你想想,如果自己置身其中的现代都不能懂,那我们又如何懂得古代,如何懂得以后的年代呢?

情况应该不是这样的。乌去纱对这帮人有所了解,他决定以匡扶天下为己任,以厘清现代为使命,想办法拨乱反正,让中国诗歌转危为安。开始,他想写出北岛、顾城那样的朦胧诗,他可以肯定那一定能赢得比“现代诗”更多的读者。试验了大半年,日记本划掉两个,一无所获,除了模仿“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等,重新写出类似的句子外,他无法贡献出一首像样的诗歌来,最终忍痛停止了这一试验。两年后,他才有了与《知心人》的奇遇,并一炮打响,走红校园。可惜,前社长物理系师兄和前常务副社长数学系师兄这时均已毕业离校。离了就离了,他们不就是敢把写得狗屁不通的诗歌叫现代诗吗?不和这些混账王八蛋一般见识!

从此,朦胧诗在他心里形成了一个情结,在拟定毕业论文时,他决定继续高举朦胧诗的大旗。朦胧是朦胧诗的通行证,现代是现代诗的墓志铭。朦胧给了我诗歌的眼睛,我决不会用它去寻找现代。这都是乌去纱好玩写的打油诗句,他在论文中专门有一节批驳时下流行的“打倒北岛”的风气,和这一风气繁衍下大量不忍卒读的现代诗,就引用了这几句打油作品,起到活跃气氛的作用。

答辩在系会议室进行。他进门后,先向对面并排坐着的三位老师鞠一躬,然后坐在老师的对面。三位老师分别是他的指导老师、现当代文学专业的副教授刘文向,上过他写作课的、写作教研室主任任练达,没有上过他课的、写作教研室副主任侯玉宝。指导老师是根据学生上报的论文题目由系里统一分配,分配给乌去纱的刘文向副教授上过他一学期课,他不擅讲,人十分随和,课堂上经常冷场,同学们放肆在下面讲小话,有的还小声唱歌,他一概不批评,连不好的脸色都没有。考试前把重点范围圈得很细,全班同学除了那些实在不想读书的,基本上都得高分,乌去纱的得分更是高达95分,列全班第一。刘教授对乌去纱的印象也很深,由他来指导论文,实在是乌去纱同学的福气。乌去纱跟刘教授讨论过两次论文,在教授家里。第一次去,他特意买了十个苹果。刘教授叫师母添了个菜,热情地留他吃饭。临走,教授指着那袋苹果说,如果你把苹果留下来,那你的论文只能得“良”。乌去纱把感动和苹果一起抱出门,回来请室友们美美地吃了一顿。室友们说,乌去纱四年大学生涯唯一的一次请客放在毕业前夕,是想给室友们留下个好印象,但他们的印象不可能再改变了。乌去纱讪讪地一笑,他知道室友们是半开玩笑半当真,他谈恋爱太早,经济大权掌握在昌静手里,昌静是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抠着用,哪里想到要请室友们的客。乌去纱时常觉得,他这大学四年好像被挖成了一个防空洞,他是这个洞里的主人。但广阔无边的洞外,他只是一个既忽略了周围又被周围所忽略的匆匆过客。

幸而他抓住了几根稻草,昌静无疑是其中一根,鞠安仁是,鲍容楠老师更是,刘文向副教授也算是。接下来还有没有更大的稻草呢?

甫一落座,三位老师都望着他笑,让他轻松了许多。他想,许是老师们听了那么多同学的答辩,很累了,要在他这里找个出口放松放松。刘教授笑得最浅,乌去纱的论文是他指导的,他得稍作矜持,以显示对自己弟子的严格。笑容最可掬的是任练达主任,他宽阔的脸庞简直成了一座笑的超市,堆积着各种各样的笑,有像银币那样放光的,有像鹅卵石那样圆滑的,有像牛皮包装纸那样硬衬的,有像被揉皱的手帕那样长满褶子的。乌去纱本来对这类商品不感兴趣,但今天情况不同,他至少得走进这家超市表现出自己感兴趣的样子,东拿拿,西看看,最终不买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钱不够,一拍口袋,表现出由衷的遗憾。

“听说你小子团委书记都不想去当,好骨气!”任练达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他做出扔给乌去纱的样子,乌去纱不要的手势尚未启动,他就收回去了。

“不能说是骨气,我不想回老家,太没新鲜感了,我怕打不起精神,误人子弟。”乌去纱字斟句酌,毕竟这是论文答辩,老师可以放松,他可不能太放松。否则,倘若这是老师故意使的一个套,那就惨了。

“坐在你对面的三位老师,都是逃出老家的典型代表,我们支持你。”

“找到了满意的单位没?”刘教授问。

“没有。魏老师说他帮我留意。”

“好哇,论文答辩变成毕业分配交心会了。”戴着深度近视镜的侯老师索性身子后仰,压在靠背上,跷起二郎腿。

“他的论文我们都看过,已达成一致意见。”任练达让乌去纱吃下了定心丸。

“乌去纱我告诉你,你的论文写得不错,但你的运气也实在是好,论文答辩三位老师中,有两位是你的指导老师。这位,”任练达用手指着旁边的刘文向,“是你论文的指导老师。”

“这位,”他的手弯曲过来,指着自己,“是你发表作品的指导老师。”

乌去纱傻眼了,他怎么成了自己发表作品的指导老师?他发表作品时任练达压根儿不知道,那是鲍容楠老师一手指导的。他看到任练达在向他使眼色,意思是叫他别那么傻。乌去纱赶忙端正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心想,原来他脸上那个笑的超市并不卖东西,而是用来做掩护,掩护的是笑容后面那桩谁也看不见的买卖。

任练达使完眼色,接着说:“明天上午十点,你到写作教研室来一趟,我那里有个工作信息,兴许对你有用。”

“谢谢任老师!”乌去纱有礼貌地弯弯脖子。

“你要谢谢的是这位老师,”任练达又用手指着旁边的刘教授,“一个老师要辅导十多个学生写论文,能打优的顶多三四个,不容易啊。”

乌去纱脑海里呈现出他送苹果去刘教授家,被他坚决拒绝的情形,“如果你把苹果留下来,那你的论文只能得‘良’”。乌去纱激动地站起来,对着刘文向副教授再次鞠躬:“谢谢老师!”刘教授手足无措,他慌忙站起来回礼,差点掀翻了自己坐的凳子。任练达眼疾手快,一把将它扶住。

“好,你可以出去了,不要把我们刚才的谈话转告给其他同学。记得明天去教研室找我。”

世界上最容易做的事就是等待明天的到来,比翻一页书还要简单、轻松。反而,从早晨到上午十点那段,倒像是一列出了毛病的火车,哐啷哐啷走得极慢,眼看前面到站了,它还要来个临时停车。乌去纱上午九点就到了距离写作教研室最近的那个教室,坐在那里等到十点,中途火车临时停车了好几次。他借上厕所的机会,两次去写作教研室窥视,一次门关着,另一次门开了,里面没有一个人。

十点过三分,他再去看,任练达果然坐在办公椅上,手里捧着一个呼呼冒着热气的杯子。侯玉宝坐在另一边的办公桌前,正在抽烟。他喊声“老师”,进了门。侯玉宝率先跟他打招呼:

“乌去纱,我落实一个情况。任主任到处讲,你发表在《知心人》的文章是他精心指导的,此事属实否?”

他望了任练达一眼。任练达依然一副笑脸,近乎慈蔼地看着乌去纱。乌去纱很快端正自己的表情,怕言多有失,简洁地回答:“是的。”

任练达转过脸故意盯着侯玉宝,脸上笑容的超市已经转换成骄傲的展台。他回头叫乌去纱到他身边,交给他一个信封:

“省教育厅办公室秘书科丁科长是我同学,我听他说,教育厅下半年要创办一张湖湘教育报,现正在招人。你拿着我写的推荐信,还有自己的简历、发表作品的复印件去找他。录不录得上,看你的造化啦。”

侯玉宝阴阳怪气地说:“乌去纱,任老师可是把你看得比儿子还重,不仅指导你发表文章,还帮你找工作,你以后不要喊他老师,干脆喊他父亲得了。”乌去纱天生有种乖巧的特质,他答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说得没错啊。”

任练达仰头大笑。乌去纱用力捏着信封,仿佛一松手它就会跑掉。他对任老师弯了弯腰,正要说什么,被任练达一挥手:“少废话,快去,在溁湾镇坐106路到教育街下。”

几乎小跑着到了溁湾镇,两里半路仅用时十五分钟,一辆106路在那里等着乌去纱。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上面没一个人。车门口有人告诉他,这车抛锚了,要等下一趟。穿着一件白背心的司机刚好从车底下钻出来,暴着粗口跳进驾驶室,用手凶狠地转动着车钥匙,轰,轰,轰,引擎发出一阵阵声嘶力竭的咆哮,一听就知道那是无法让汽车启动而狂躁不已的声音。

下一辆106到站的时候,因为前一辆抛锚甩下了一车人,所以特别拥挤。售票员一边拍着车门高喊,别挤,别挤,一边喜得笑逐颜开。乌去纱是被后面的人推上车的,他不需要使劲,只需顺应拥挤的潮流即可。乌去纱曾和昌静到过教育街,这里附近有一个服装市场,很便宜。他记得服装市场里还藏着一个卖花草虫鱼的小市场,好多小金鱼和小乌龟在玻璃缸里生活着,它们被人从这里带到各个家庭的客厅、卧室。他当时很困惑,它们在玻璃缸里能感受到这种位移吗?它们怀着怎样的心情来对待人类的这种买卖呢?他有时想,人看上去比金鱼和乌龟强大、自由,但或许,人也像金鱼和乌龟一样,在一个个自己感觉不到的玻璃缸里生活着,被更高级的主宰者随意买卖和移动。

秘书科在教育厅四楼。丁科长正好在。他读了任练达的亲笔信后,以近乎耻笑的口吻说:“这个神经,一个多月前我们同学聚会,我在饭桌上讲厅里要创办湖湘教育报,他的耳朵最灵光。教育报九月份要出创刊号,他们早进满人了。这样吧,你来一趟不容易,留个电话号码,我把你的材料交给报社,万一他们缺人,好跟你联系。不过,不要抱太大希望。任练达尽做些没屁眼的事。”乌去纱不无沮丧地拿起丁科长递过来的圆珠笔,在简历上写下系办公室的电话号码,那里有魏上游坐镇。

乌去纱走出教育厅的大门,恍如一梦。他不明白任练达为什么要开这样的玩笑,为了攫取学生发表作品的指导权,就开出一张莫须有的空头支票?真是一个可恶的人,跟诲人不倦的鲍容楠老师相比,跟温和善良的刘文向副教授相比,任练达就是牛鬼蛇神,是流氓阿飞,是买办资产阶级,是不法分子,是……

一路愤愤地骂着,乌去纱把所有能想到的贬义词全骂了出来,他走过沿江大道,上了湘江大桥,冒着接近中午的大太阳,气咻咻地抵达溁湾镇。

在昌静那里吃了中饭。乌去纱什么也没说,闷闷地回到宿舍,像一头困兽,倒头便睡。

下午,有个校报记者来找他,还亮出了校报发的记者证,他奉命对毕业生的志向和去向进行采访。乌去纱煞有介事地接过记者证看了看,来者姓李,名尚能。搁在以前,这种采访横竖轮不到乌去纱头上,此一时非彼一时,人家又不知道我们校园里的乌大作家刚碰了钉子回来,他们认定从乌去纱这里能得到令人满意的访谈,诸如“坚决服从国家分配”“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理想”,说出来可以像在墙上钉钉子一样,嘭嘭直响。据权威人士透露,这是自1977年恢复高考制度以来最后一届由国家进行毕业分配,从明年起,就得自己去找单位,政府管不得那么多了。乌去纱本想如果自己找到工作,就成了不需要国家分配的最早吃螃蟹的人,那该有多光荣!虽说最重要的是自己去找能得到让自己比较满意的工作,但在诉诸时政言谈时,诉诸公共意识时,可以引申出为中华崛起而奋发,可以引申出位卑未敢忘忧国,可以引申出一种积极向上的拼搏精神,可以引申出一个小人物的豪迈和激情。

乌去纱略显疲惫地看着李尚能,瞧见他眼里闪烁着口号的光芒。乌去纱讨厌口号,他觉得口号是最没有人性的语言。

“坚决服从国家分配”。在他看来,服从只是一种态度,没有更多其他的东西。比如他那样不想回老家,但真到了走投无路时,如果国家分配他回老家去,他心里很清楚,那是没什么皮可调的,还得乖乖地回去,不然他的大学就白读了。所以,被迫服从同样应该受到表扬和勉励,毕竟是服从了,没有添乱。

“到最艰苦的地方去”。这是最无奈的选择,没有人不贪图享受,辛苦工作本身也是为了快乐生活、享受生活,每个人都是如此。因此不艰苦的地方往往被人捷足先登或者后来居上,不用多久,那些地方就挤满了人。人最聪明,也是最有逆反心理的动物,人一旦去意已决,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毕业是人生的大场面,那么多人在选择自己未来的人生方向,如果出现不艰苦的地方人满为患的局面,其他人则会执意跳过比较艰苦的地方,直指最艰苦的地方,这就是“到最艰苦的地方去”这一口号的心理背景——能去不艰苦的地方当然是贪图享受,这是循乎人的本能;去比较艰苦的地方既没有享受,又没有荣誉,不如索性喊出最动听的口号,去最艰苦的地方!那里享受是没有,兴许能捞到荣誉,作为以后的晋升之资。人一旦陷入被动选择,本能就会退居二线,由意志来挺身而出。

“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理想”。这个口号听上去很美,很感人,其实最空洞,讲了等于没讲,也等于白讲。祖国的各行各业都需要人,边防哨卡、交通岗亭、实验室、办公室、超市商场、餐厅、医院、学校、殡仪馆等等,把你这个中文系毕业生分配去超市收银,它会是你的理想吗?但祖国无疑是需要的,我们国家正在改革开放中,需要大量的收银员,就像一片广袤的天空需要大量的星星,一片丰茂的草地需要大量的蝴蝶,一条汹涌的河流需要大量的船只……

乌去纱一口气讲了这么多,李尚能手里抓着钢笔,笔记本摊开在自己的膝盖上,一个字也没写。他问乌去纱:“我们主编要我来采访你,我如何回去跟他交差呢?”乌去纱反问:“你们主编交代了只准采访那些愿意坚决服从国家分配,到最艰苦地方去的毕业生吗?”李尚能说:“那倒没有,他只是交代要采访几位较有影响的毕业生,比如上届校学生会主席、省大学生社会实践活动一等奖获得者、义务献血标兵等,他特意提到了你,说你是本届毕业生中唯一的作家。”乌去纱笑着说:

“太抬举了,像我这样的作家,就是一个挺作孽的家伙。如果是这样,那我口述,你记录。

“乌去纱,男,22岁,中文系毕业生。大学四年默默无闻,因临近毕业时在全国著名的《知心人》杂志刊发作品而成为校园当红作家。直到现在,他作为作家的本钱仍然是那篇刊发在《知心人》上的大作。其实,在发表那篇大作之前,他是一名很不错的大学生,四年学业总成绩位列年级前茅,实习和论文都被评为优秀。在采访中,乌去纱说,他从启蒙读书时起,就是一个听话的好学生,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读中小学时期期拿奖状回去贴在墙上,大学年年拿到奖学金。因此,他表示,他不可能不服从国家分配,不仅要服从,而且要坚决服从。

“他说,明年将取消国家分配,今年有幸赶上最后一班车,这是他们的福气。如果身在福中不知福,还意气用事,挑三拣四,他们怎么对得起国家的培养!国家如果分配他去最艰苦的地方,他就去最艰苦的地方。国家如果不分配他去最艰苦的地方,他志愿去最艰苦的地方。”

“哦,这不对啊。国家不分配你去,你志愿去,那不和‘坚决服从国家分配’唱反调了吗?这个地方如何表述呢?”

乌去纱皱起眉头。李尚能定定地望着他,等待下文。

“你不要写志愿去最艰苦的地方,跳过这一点,直接说‘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理想’,管它是最艰苦的,还是不那么艰苦的。革命工作样样辛苦,样样重要,做起来样样快乐,都会有出息。毛主席说,干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分配工作也不是请客吃饭。呵呵,不能再说了,再说我就可以去读中央党校的研究生了。差不多了吧?”

李尚能心满意足地说:“比第一次讲的好多了,听了很受启发。”

一周后,散发着油墨香的校报送进了寝室。整个二版都是对各个系毕业生的专访,其中乌去纱那篇专访的标题是“校园作家乌去纱认为:分配工作不是请客吃饭”。过一会,鞠安仁舞着一张校报进来,表扬道:“你这篇狗屁文章比《知心人》那个写得好些。”乌去纱手掌一伸:“快拿五块钱菜票来。”鞠安仁一巴掌打下来,“啪”,乌去纱躲避不及。鞠安仁说:“在校报上发文章有稿费,快请客,不要老是做铁公鸡。”室友们一致认为,分配工作虽然不是请客吃饭,但发表了文章还是要请客吃饭。

没多久,李尚能特意来送样报给乌去纱,问乌去纱这个标题起得好不好。乌去纱说:“起得好,你小子有才气,以后会是个名记者。”然后问,“这个文章算我的还是算你的呢?”李尚能抿着嘴笑,大概没想到乌去纱会问这样的问题,他说:“可以算我的,也可以算你的。”

乌去纱再问:“稿费归你,归我,还是平分?”李尚能更不好意思地说:“按理应该归我,因为采访记者署的是我的名字。但我确实只做了整理工作,内容和思想都是你的。所以,如果你想要,我们平分。”乌去纱琢磨了一会,又问:“估计有几块钱?”李尚能说:“以我的经验,十五块钱吧。”乌去纱说:“这么低啊。”李尚能说:“大部分学校的校报都没有稿费呢,要不我领出来,都给你。”乌去纱连连摆手:“那不行,是你的劳动成果。唉,我是遇到了难题,我们这帮室友们闹着要请客,我手头没钱。”

李尚能头一摆,马上又摆回来。这个动作做得刚劲洒脱,很有明星味,让乌去纱想起自己在高中教学楼下慢条斯理地模仿周润发的动作,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小子比他帅气多了。李尚能一副不屑的口吻:“十五块钱请得了客?不怕寒碜!这样吧,翻一番,我借你三十,你马上参加工作了,第一个月工资还我钱,如何?”乌去纱说:“第一个月工资我得一半给我妈,一半交老婆,没钱还啊。”李尚能惊讶地说:“你有老婆了?看你上次接受采访时那股冲劲,不像是被老婆管住的人。完了完了,我这钱,你一时半会还不了。但我一定要借给你!”

乌去纱不解:“明知我一时半会还不了,还借?”李尚能脸上的笑容突然变得诡秘:“是的,别说借三十块钱给你,哪怕你一分钱不还,我也是赢家。”乌去纱好奇地问:“此话怎讲?”李尚能说:“上次我来采访你,你口若悬河,我笨得连句话都插不进,只有倾听的份,只有仰视的份。如果我借三十块钱给你,你越是还不了,越是欠我一个人情,你再见到我就不敢那样口若悬河,不敢让我仰视你了。所以,这回,师兄,对不起,你不借都不行。”说着,李尚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皮夹,拈出三张十元的票子放在桌上,牛皮哄哄地走了。

看着那三张钞票,乌去纱嘀咕着:“大学校园人才济济啊,这小子不可小看,才读大二就如此风范,日后好生了得。”李尚能走后,乌去纱才体会到他一口纯正普通话的韵味,余音袅袅,比乐器还好听。

三张十元的票子叠着躺在桌上,仿佛被遗弃的三胞胎,找不到自己的家和亲人。乌去纱用食指和中指夹起它们,塞进裤口袋里。他不时用手指狠狠将其摁在裤口袋的最底层,生怕它们咸鱼翻身,越狱逃跑。他永远抹不掉那次丢了五元钱被昌静骂得狗血淋头的情景,后来只要看到五元面值的纸币,他就像看到蛇一样。为避免夜长梦多,也趁昌静这一向因同事请假要上两个人的班,这几天晚上都不会来学校,他请室友们和鞠安仁当晚到校门外的一家小餐馆聚餐。

聚餐热火朝天,吃到一半时,昌静站在了餐厅门口。大伙儿见到她,脸上纷纷失了颜色。昌静大大方方走到桌边,笑着问:“谁请客,不喊我啊?”室友们诺诺,赶紧挪动凳子,在乌去纱身边拓开一条缝,加进一张凳子,让昌静坐下来。昌静继续笑着问:“是谁请客,莫不是散伙饭吧?”乌去纱看着鞠安仁说:“是老鞠,老鞠请客。”鞠安仁不置可否,对昌静说:“快吃饭,没等你,我们快吃完了。”昌静答道:“没关系,有饭吃就行,我从上午10点一直忙到下午6点,没歇一口气,饿死了。”有室友说:“加个菜,菜都吃完了。”

乌去纱这时很是紧张,加菜?他口袋里已经羞涩得点不起任何一道菜了,便说:“算了,等下吃不完浪费了。”昌静嗔怪道:“谁说吃不完?我才不会浪费。”鞠安仁喊来服务员,加了一道辣椒小炒肉。过一会,昌静下桌去厨房添饭(自从乌去纱在学生食堂那次大发脾气后,昌静再没要乌去纱帮她添过饭),鞠安仁悄悄将两张十元钞票塞到乌去纱手里。不愧是老朋友,乌去纱和鞠安仁在某些方面有着相当高的默契,他把这两张十元钞票连同自己口袋里的三十元一起,又迅捷地转给鞠安仁,并向他使了下脸色。鞠安仁把钱拍到桌上,高声喊道:“再来一瓶啤酒、一碟臭干子!十个人五十块钱都吃不完,丢人哩!”

请客之后的第三天,魏上游到乌去纱宿舍告诉他,教育厅一个姓丁的要他下午三点半在办公室等电话。乌去纱准时等在电话机旁边,将近四点,电话铃响了。乌去纱拿起话筒,他还听得出丁科长的声音。

“是小乌吧?我读了你在《知心人》杂志上的文章,写得很好。湖湘教育报实在是进不去,他们满员了。但有个机会,省卫生厅的《南方卫生报》正好要进一个人,如果愿意,你带着材料明天上午九点去卫生厅办公楼找汤仕宏主编。记得一定要送本杂志给他,我向他推荐了你这篇文章。”

乌去纱连连道谢。他每说一个谢字就把头压低下来一次,嘴巴不停地开合,仿佛一只啃噬着话筒的动物。挂了电话,乌去纱向魏上游汇报刚才丁科长的推荐情况。魏老师说:“看不出,你大学四年一直没冒头,毕业前夕竟然弄得风生水起。我看你的面相,这辈子运气不错,总有贵人相扶。”乌去纱说:“八字没一撇,不晓得他们要不要?”魏老师说:“去吧,相信命运。”

“相信命运?这样的话比较陌生,平时听到的都是相信党和政府,相信组织。”

魏老师说:“要相信党和政府,相信组织,更要相信命运。处在一个有党和政府可以相信、有组织可以相信的年代,难道不应该相信并感谢命运么?你要早生几十年,生活在险恶的‘文革’;再早生几十年,生活在万恶的旧社会呢?”

乌去纱问:“那个年代的人难道不相信命运吗?”

“苦难和灾难总是让人对命运产生质疑。水深火热中人总是会问,这是我该承担的吗?为什么由我而不是别人来承担?”

魏老师的脚上还是那双三节头皮鞋。在乌去纱印象中,无论春夏秋冬,无论阴晴雨雪,魏老师的脚上总是这双三节头皮鞋,不知道它对自己遭受如此践踏的命运是否提出过质疑,或者,它还会为自己受到如此重用沾沾自喜呢?

乌去纱不想老是被魏老师引到人生哲学一类话题上去,他问魏老师去卫生厅的公交线路。魏老师说:“卫生厅与教育厅隔得不远,坐106路到教育街后,再坐几站,在湘雅路下车,你问一下就到了。”

魏老师说得十分准确,乌去纱在湘雅路下车,问都没问,抬眼看到一栋高楼,八层。卫生厅比教育厅的办公楼高两层,《南方卫生报》编辑部在三楼,有一间开着门的办公室只坐着一个人——“请问,汤主编在哪个办公室?”

那人霍然从座位上站起,个子冲上去好高,前额秃顶,亮如一块闪闪发光的钢板:“我姓汤,请进。你是小乌吧?”

“是的。”乌去纱把材料递给汤主编,汤主编没有马上打开,而是放在一边,那边还有各式各样的材料、文本,堆起尺多高。这让乌去纱心里一跌:他会不会看呢?

汤主编留他拉了会家常。老家哪里的,父母干什么的,兄弟姐妹几人,在学校担任过什么干部,是不是有女朋友,平时喜欢读哪些书,通读过《邓小平文选》没有,看不看报,有没有看过《南方卫生报》……乌去纱一一据实回答。令乌去纱难以置信的是,汤主编当场告诉他被录取了。他还没看《知心人》上的文章呢,他那么保证我能胜任他下面的编辑工作?乌去纱的目光不自觉地瞟瞟桌上,汤主编似乎明白他的意思,说:

“我家里年年订《知心人》杂志,我爱人订的。你的大作我学习过了。那天丁科长打电话给我,说有这么个人,在《知心人》上发过文章。我爱人说她刚刚读了,很不错,应该把这个小伙子招进来。当然,决定招你进来不是因为我爱人那句话。刚才我问你那么多问题,在你之前我问了十三个人同样的问题,包括你在内仅有三个人是认真和诚实的。其余人都说读过《南方卫生报》,有的甚至能讲出里面印象最深的栏目和文章。这些人要不记错了报纸,要不说了假话,因为《南方卫生报》和《湖湘教育报》是国家新闻出版署同时批的,我们也将在九月份出创刊号。所以,你下周一必须到位上班,第一个月你可能得住在学校,我们想办法在宿舍楼腾出房子后,才能安排你们住进来。”

乌去纱好奇地问:“另外两个没有说假话的人是不是也招进来了?”汤主编说:“进了一个,另一个其他方面不符合我们的要求。”

乌去纱的喉咙被一团东西梗住了。他没想到幸福会来得这么快,终于可以不回橘洲县了!几个月时间,自己竟然梦幻般地成为了一名记者、编辑!他又想到《知心人》杂志,想到鲍容楠老师,想到文章的主人公吴新宇和刘多娇,想到最初的昕孺和盈盈的故事。是啊,盈盈,吴盈盈,楼上那双眼睛,那双乌黑、澄澈、带着忧伤的眼睛,那双曾让他怦然心动的眼睛,那双曾经、正在、将来也许还要改变他人生的眼睛,那双突然从他生活中无情消逝的眼睛……这一切,都拜那双眼睛所赐。

汤主编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给他,《报刊编校知识入门》。“你拿回去好好看,一个月之后所有招进来的编辑要进行一次编校知识考试,考得太差的会考虑调整。你中文系毕业,又发表过作品,编校入门不难。考完后请把书还给我,我手头只这一本了。”

“我会努力,一定不辜负您的知遇之恩。”

走出卫生厅,天气虽然异常炎热,乌去纱却无比轻松。这个汤主编,好人啦,个子高,有学问,平易随和,聪明绝顶,心地善良,待人诚恳,谈吐不凡。他手头只这一本书,还给了我,是不是对我特别关照?或者是不是本来有好多书,每个被招进来的他都发一本,我是最后一个,发到我时也是最后一本了?不至于啊,如果每人发一本,何必要还给他呢?每人发一本,那书应该是归我们啦。正因为这书是他自己的,所以才要还给他。我得好好看,还得好好保管,不能把它弄脏弄坏了,说不定这也是一次考试——要是弄脏了,一个月之后考试或许会以不及格的成绩而被辞退。幸亏我也是聪明人,想到了这一着。好险!

魏上游着实为乌去纱感到高兴。乌去纱说到要在学生宿舍多住一个月的事,他当即应允,还说,没钱买饭菜票就找他。魏上游搂着乌去纱的肩头,像喝醉了酒,他说:“我是魏源第二,你是田汉第二,我们要加油,我超过魏源,你超过田汉。嗨,你超过田汉已经跨出很大一步,我超过魏源任重而道远啊。”乌去纱答道:“魏源只说过一句名言‘师夷长技以制夷’,你想办法说两句就超过他了。我超过田汉难于上青天,他写了国歌,我至少得写出亚洲的洲歌才行。如果我能写出地球的球歌,则五百年内无人可超越,但那是不可能的。”

乌去纱曾在系里的走廊上碰到过一次任练达。双方点点头,象征性地打了个招呼,看此情形,丁科长没有把乌去纱被《南方卫生报》录用一事告诉任练达,否则任练达一定会吆喝喧天地邀功,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任练达过身后,乌去纱停下来,想喊住他,说出这件事来,因为如果追根溯源,任练达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环,尽管他主观上毫无成事之功。但他好像很忙,行色匆匆,乌去纱就没说什么了。

毕业生陆续离校。鞠安仁来和他告别。半年前,他想通过考研究生的办法避免回滨湖县老家,差得太多的英语将他拦在门外。乌去纱鼓励他回去教一年书再考,鞠安仁表示他只学习母语,对外国的语言不感兴趣,不准备再考了。他的去向是滨湖一中。滨湖一中正在洞庭湖边上,他邀乌去纱有机会去那里玩。后会有期。乌去纱忍不住展开双臂,和他拥抱在一起。大学四年,鞠安仁是他在同窗友情上的最大收获。

一周之内,毕业生几乎搬空了这栋宿舍。乌去纱寝室的室友们除一人考上研究生、他留在橘洲外,其余都分回当地教育局了。人走楼空,乌去纱独自留守,昌静便昂首挺胸地住了进来。小两口如鱼得水,真正享受到夫妻生活的轻松与快乐,也莽撞而懵懂地直接面对享受过后的尴尬和无奈。比如,聚的时候多,吵架也多了,好在吵架成了他们的习惯,脸红脖子粗的场景好像一块紫红色马赛克嵌进一面贴着白色瓷砖的墙壁上,乍看十分打眼,看久了便熟视无睹。再比如,年轻人血气方刚,肌肤相亲的时候多了,所需卫生纸急剧增加。卫生纸一块钱一筒,昌静有些舍不得,有时他们在外吃面、吃粉、吃盒饭,小店摆放着卫生纸供顾客擦手、擦嘴用,昌静每次偷偷扯上一大把,擦嘴只用一小块,其余的塞进口袋或坤包里。她颇得意于自己这一小小的节约创意,邀请乌去纱一同“作案”。乌去纱觉得这很没面子,又不好直说,便聪明地转了个弯子说:“两个人都去扯容易被发现,遭人数落多不好,还是我掩护,你扯。你是女孩子,即使人家看到了,一般不会说什么。”昌静就当仁不让地大扯特扯了。有一回,小饭店的老板实在看不下去,又不想得罪老顾客,苦笑着对昌静和乌去纱说:“这些卫生纸消毒不严,用多了不好。”

但最大的尴尬和无奈是,那天昌静焦虑地告诉乌去纱,她的“大姨妈”还没来。昌静把身上来例假叫“大姨妈”。三年前她第一次告诉乌去纱“大姨妈来了”的时候,乌去纱真以为她妈妈的姐姐来了,他记得昌静妈妈只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上面的两个姐姐都在几岁时夭折了,难道碰见了鬼?昌静笑得直不起腰,当他得到“大姨妈”一词的真正含义时,很不解地说:“那点屁事,弄个这么难懂的名称!”昌静说:“你们男人认为是屁事,对我们女人可是大事,哪一天它要是不来了,不是到了更年期就是怀孕了。更年期标志着一个女人做完了;怀孕呢,标志着女孩生活结束,要做母亲了。事情还不大?”乌去纱一听,在理,亲了昌静一口。他说:“我们那里不叫‘大姨妈’,我妈和我姐有时神秘兮兮的,但我们也听得懂,她们说是‘做好事’。”昌静说:“有很多地方叫‘做好事’,昌茜讲,深圳那边都叫‘做好事’。你们那里离深圳那么远,离我们脱甲这么近,怎么会和深圳那边一个叫法呢?怪事!”乌去纱摇摇脑袋,痛苦地说:“停,停,不要再讨论‘例假文化’了,受不了!”昌静倒是觉得很畅快,痛经减缓了不少。可这回,“大姨妈”没来意味着他们交欢可能出现了状况:要不是过于频繁造成了内分泌异常;后一种情况更糟,要不是乌去纱那玩意儿贪玩,没及时抽出来,结果那支基因部队本应在昌静的白色肚皮上全军阵亡,不料几位先锋逃脱厄运,溜进神秘的子宫,在那里开辟了自己的王朝。通过一张小小的pH试纸,不到五分钟就得出结论,它选择了最糟的那种。

乌去纱陪昌静去溁湾镇的市立四医院。到一个“男士止步”的地方,乌去纱和昌静分手。昌静走了几步,回头看乌去纱一眼,这个时候她表现出的女孩子的柔弱,让乌去纱陡生怜爱,让他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不应该那么粗心,那么贪玩。

半个小时后,昌静出来了,满脸戚容。医生说还太小,得过两个星期来做手术。说着,把B超诊断单递给乌去纱,好像上级向部属递过来一份早已拟好的责任状,不容有改,更不容有失。乌去纱拿着一看,上面的“蝌蚪文”一字不识,诊断单右下方有一个小图,两条相对的弧线组成圆圆的形状,这个形状中间靠左的位置画着一个细细的黑点。他死死盯着那个黑点,仿佛想用尖利的目光把那个讨厌的黑点抹去,或者想证明那个黑点不是从B超里出来的,而是黏结在纸上的一点其他东西。昌静拖着他的手,说:“快走啦,好多人,恶心得想吐。”

手术比预想的顺利得多。乌去纱在手术单上签字时,手微微发抖。手术室门口负责传递手术单的女医生慈眉善目,她对紧张兮兮的乌去纱说:“这只是一个小手术,很安全的。看得出你对女朋友好,你女朋友也是第一次做,不要担心。”乌去纱一边感谢医生,一边想,下次再不来这样的鬼地方了,更不能让昌静来。过了四十分钟,手术室大门开了,昌静第一个出来,疲惫而苍白的脸上竟然带着笑意。乌去纱心里一块大大的石头落了地,他扑上去接住昌静。昌静靠着他,轻轻地说:“没事。”

没事。外面的太阳高悬在蓝天,普照万物。天气炎热,万物依然茂盛地生长,花坛里的杜鹃树和鸡冠花并没有萎靡下来,而是争红斗绿,分外惹眼。街上人流如织,在这个号称“火炉”的城市,人们从不把阳光的火辣太当回事,他们深深扎进世俗里,像蓝天白云一样自然呈示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太阳没事,万物没事,花草没事,城市没事,人没事。昌静也很快没事了。

在乌去纱看来,流产是他和昌静的共同生活中所发生的第一件大事。他做好了抗大灾、抢大险的思想准备,如果昌静因此而缺胳膊少腿,或者半身不遂,或者双目失明,他发誓会好好照顾她一辈子。他平时看书,总是感动于诸如一位盲少女遇到白马王子的美好故事,他经常憧憬自己能做这样的白马王子,他相信他肯定会做得更出色,令所有人为之动容。因此,当昌静只过了短短一天就像没事样生龙活虎地去上班时,他竟有些不易察觉的失落和遗憾。但很快,他便因昌静的恢复而感到欢欣鼓舞,这毕竟说明了昌静的健康,说明流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明生活中可能还有更多他们看得很严重的事情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已经不是学生了,他是一个男人,他必须面对生活。在独立面对生活伊始,昌静流产仿佛一次庄严的仪式。

在《南方卫生报》工作的头一个月里,乌去纱十分谨慎、十分忙碌也十分开心。报纸每周一张,对开四版,他们都在一齐为9月1日的创刊号而辛苦工作着。汤仕宏主编和李美超副主编是从厅里面其他部门调过来的。汤主编原是厅办公室副主任,李美超副主编以前在政策研究室当科长,据说她老公是本厅副厅长,乌去纱没有见过。但看李美超的容貌和气质,估计没个副厅长也配不上哩。

编辑部分为两个室:一是采编室,进了六名文字编辑兼记者、一名美编;一是经营室,进了两名发行人员、一名广告人员。汤主编主管全盘,重点抓经营业务,担任编辑部的终审;李副主编重点抓采编业务,担任编辑部的二审。乌去纱上班才知道,他不是编辑部最后到位的,李副主编在他上班后一个星期才正式走马上任,美编和广告人员也是后来陆续进的。

与汤仕宏主编随和、亲切形成对照的是,李美超副主编很认真,要求严格,有一股难以捉摸的冷艳。乌去纱开始不太适应,在大学里自由散漫惯了,很难一下子收得那么紧。但李美超的冷艳不是刀锋,而是冰块,没有锐利伤人的感觉,有的只是清冽逼人。而且,她冷艳的冰块里常常反射出阳光的斑斓色彩,那就不是逼人而是迷人了。他想起吴盈盈的冷艳。它们都是迷人的,吴盈盈主要靠眼睛取胜,她的迷人里没有逼人;而李美超五官搭配恰到好处,整体气质超群绝伦,自是另一番气象。

编校知识考试后的第三天,乌去纱接到通知,他可以搬到厅家属院5栋602室。厅家属院就在办公楼后面。5栋602室是一套老式二室一厅,他和另一名编辑单洪涛同住。单洪涛正是汤主编面试时三位没有说假话的人之一。乌去纱和单洪涛同被委以重用,负责头版要闻版的采、编、校工作。二版是地方新闻版,暂时安排了两位编辑。三版健康版由一位邓大姐负责,她刚从一家医院调过来,那家医院的名字有些意思:橘洲市性保健医院。单洪涛总是装模作样地追着邓大姐问,她以前在哪家医院做事?邓大姐每次老老实实回答,市性保健医院。后来看到那些孩子挤眉弄眼地鬼笑,知道中计了,呵道:“笑什么笑,你们这群毛头小子,不懂事,性保健才是人身体最重要的保健呢!”毛头小子们笑得更欢。副刊由刚从橘洲医学院毕业的一名女生骆明明主持。汤主编说,骆明明是医学院的才女,他们早就看中她了。单洪涛告诉乌去纱,骆明明是省新闻出版局骆副局长的女儿。

搬家那天碰巧下雨。魏上游帮乌去纱在学校后勤处借了一辆大板车,把全部家当放上去,包括平时在学校食堂吃饭的盆子、毕业时其他同学遗留在寝室的热水瓶、昌静流产后没有用完的药……板车上都没看到什么东西,只是微微隆起,仿佛孕妇刚怀孕时的羞怯,而全无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隆重与骄傲。

乌去纱说:“这板车真大。”魏老师调侃着道出实情:“哪是板车大,分明是你没有家当。毕业生都这样子,你搭帮昌静照顾,还有两箱衣服、书籍,算不错啦。我们毕业时,好多男生一个挎包就搬回去了。”

魏老师找了两个学生,一起拖着板车把乌去纱的家当全部送到卫生厅家属院5栋602室。他们身上被淋得透湿,但

无论乌去纱如何挽留,都不吃饭就消失在茫茫雨雾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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