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痒丨第六章 哭泣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2017-01-17 10:37:41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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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之痒

作者丨吴昕孺


第六章 哭泣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一晃进入90年代了。1990年过了大半年,乌去纱一个人闷坐家中,忽然觉得时间的棍子扑在他的身上。他本来想早点去学校,但妈妈身体没有复原,他不在家,她肯定会奔赴抢收抢插第一线。只有乌去纱能让妈妈休息,这取决于,第一,他在妈妈心中有着不可撼动的威望,妈妈只听他的话;第二,他的在场能让父亲失去话语权,否则,父亲忙累了,念也要把妈妈念到田头去。好几次,人手特别紧,父亲在饭桌上看着妈妈欲言又止,谁都知道,妈妈一出山,就是一个顶俩的。但乌去纱始终板着脸,这和在父亲干巴巴的嘴唇上贴一张封条效果差不多。父亲有点不高兴,乌去纱只好自己尽量多做。最忙的那几天,多亏了宋大保和宋小卫来帮他。两兄妹从广东赶回来双抢,他们的田里功夫可比乌去纱强多了,就和乌去纱在试卷上的功夫比他们两兄妹强多了一样。田里活干完后,假期也快完了。乌去纱那天在堂屋里闲坐,望着太阳在厚实的云层里左冲右突出不来,像焖在锅里的一枚煎鸡蛋,眼眶里莫明其妙地迸出泪水,他突然想到了时间。

现在是1990年8月24日下午,这样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却在乌去纱享受悠闲和宁静的时刻,悄悄呈示着自身,启迪他有关时间的意义,宛如一枚又薄又亮的刀片划过他被太阳晒得黢黑的皮肤。在中学里唱得最多的一首歌是:“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声笑语绕着彩云飞。啊,年轻的朋友们,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80年代的新一辈……”多么生动的歌词,多么美好的歌声!但这一切,轻易地就被时间取消,仿佛再可口的食品,总是拗不过封口上的保质期。他一直以为,他将永远属于80年代呢,80年代却扔下了他。乌去纱有一种失去了依靠的感觉,从时间的角度而言,他就像一个孤儿。

他不能再在家里待下去了。虽然回到学校要多花些钱,主要是吃饭的钱,他可以通过别的办法来解决。他对用什么办法解决这一问题心里没底,只知道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吃都只有那么大的事,但不返校将使他陷入不可救药的孤独。这种孤独的症状在火车站开往河西的12路公交车上就得到了缓解。他夹在拥挤的人堆里,汗流浃背,他下意识地总是去看前面座位上坐着的一个女孩子,看不到她的面部,但能闻到她头发上散发的清香,以此对抗车厢里蜂拥的汗臭。她穿着黑色吊带背心,露出的大片白色肌肤恍如清凉之境,它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使他不再觉得挤在这罐头样的车厢里是件难受的事情。如果运气好,女孩子稍稍挪动姿势,他能敏锐捕捉到她胸前那条浅浅的乳沟。他的目光像只蚂蚁,一点点向那沟的深处挪动,但一道阴影阻隔了它,它只好在沟口和沟沿来回盘桓。女孩猛然抬起头来,盯着旁边这位盯着她看的男生,脸上的愠怒霎时转化为惊讶。乌去纱的惊讶里则满是难堪,他黑黑的面孔不知被谁揉进了大量的红,从颧骨到耳根那一带竟红得发紫了。

“是你?”女孩翘起嘴唇,一副娇俏模样。

“呵,真巧。”他转过头,想回避她的胸部。

“不巧才碰不到呢。我晓得大学生瞧不起我们这些打工妹,还说去看我们,鬼影都没有。我和妹妹去湘江师大找过你,没有你的任何线索,连你叫什么我们都不知道。我妹看到一个小伙子,硬说是你,追上去跟人家说话,他热情洋溢地说了半天,我们没听懂一句。你说都是中国人,说的都是汉语,差别咋这么大?”

“各地方言不一样,语系不一样,发音和语调就会不同。我们说话别人也听不懂。”读了一年大学的乌去纱可以充内行了。

“为什么要不一样,弄成一样不行吗?”

“大概以前交通不发达,山阻水隔,住在一个地方的人很少到外面去,也很少见到外人,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套地域性语言,叫做方言。这种语言一般局限于本地,外面的人很难听懂。现在推行普通话,不就是想把它变成一样吗?”

“到底书读得多,有见识!我要考你一个问题,你答不答?”

“请出题。”

“答不出怎么办?”

“嘿嘿,”乌去纱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来学校前刚请村里的剃头匠理了一个平头,摸上去像捉着一只刺猬,“答不出……”

“这样,如果你答不出,我请你吃饭,然后你陪我爬岳麓山。”

“要是我答出来了呢?”

“你要咋办就咋办。”

“看来是一道世界难题啊。”

“不是,很简单的一道题目。请答:我叫什么名字?”

这是乌去纱最担心的问题。他从第一眼认出她是一年前在车上认识的两姐妹中的姐姐时,就一直在脑海中拼命搜索她的名字。他记得那个姓很怪,两姐妹的名字很相像。他一边说话,大脑搜索器一边不停地清理着记忆的磁带,通过反复播放去年车上的场景,好几次他感觉已经找到了,待要说出口,却捡不起那几个字。就在他恍惚挨到那个名字的边时,问题已被抛出来了。那个名字在问题的掩护下,像捉迷藏一样迅速逃离乌去纱的记忆,不知藏到哪个无法感知的角落里去了。他的脸被使劲搜索、拼命回忆再次憋得通红。女孩翘起嘴唇,愈加娇俏地笑着,笑里透出十二分得意。

“考倒了吧!其实,你不记得很正常,记得才不正常呢。我们只见过一次,你把我们丢到爪哇国去了,怎么可能记得?”

“哎,我无话可说。但说真的,我实在是记得,那个名字一定在我脑海里,只是它很调皮,东躲西藏,我几次要抓到它的时候,都被它跑了。”

“你好会说话。冲你这句话,我来帮你抓住它。但下次不能再叫我帮这样的忙了,我也不会帮了。”

“好,一言为定。”

“我叫昌静。”

乌去纱把手伸出去,昌静把手递上来。他们紧紧地握了握。同时,随着昌静身体的大幅度移动,乌去纱目光的蚂蚁成功探进那条乳沟的深处。昌静说:“你来坐会吧。”乌去纱答:“不要,一点不累,马上到了。”

“就上课了?”

“没有。我忙完农活,待在家里没意思,索性回学校看看书。你呢,做理发也这样潇洒?”

“不是,我们没假。早几天我妈病了,我前天请假回的家。”

“没事吧?”

“没大碍,低血糖,肠胃不好。人累一辈子,毛病就多了,想起来真不值得。”

“你妹妹呢,没和你一起?”

“她春节后跟朋友一起去深圳打工了。我们等会在溁湾镇下车,说好的,我请你吃饭,你陪我爬山。”

“该我请你,我没答出来。”

“你一个学生,不拿工资,请什么请!你陪我爬山我可不付酬金哦。”

五分钟后,公交车过了湘江大桥,他们在溁湾镇下车。昌静带乌去纱到新民路的“人民公社”吃饭,路过珍珍发屋时,昌静“嘘”地在嘴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安静。她像狐一样掠过发屋门口。昌静小声说,虽然她应该明天上班,但要是老板和同事看见她这么早回来,肯定会抓住她不放的。所以,在“人民公社”吃完饭后,他们没有走原路再次路过珍珍发屋,而是绕到湘江边上,从那里走到朱张渡,直插岳麓大学的东方红广场。去年,师大中文系老乡会组织活动,他们带着乌去纱从岳麓书院旁边一条小路——桐阴别径上山,不仅风景清幽,还可以躲过门票。这回乌去纱脑海中的搜索器没费多大周折,就找到了桐阴别径。

正午时分,太阳像一枚炙手可热的铜钱,它的目标是买下全人类的汗水。桐阴别径一直延伸到爱晚亭上方的一个人工湖边。他们沿着人工湖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其中第二圈与第一圈走的路一样,方向相反。等他们要走第三圈时,再没有方向可以选择,他们心照不宣地都不想走重复的老路,便一道拐入一片密林。

胁肩弯腰走了一段时间,两人粗重的喘息声成为主旋律,不知在哪个当口,他们牵了一段的手又放下了。在正午炎热的安静中,急促而粗重的呼吸是发生在密林中的一件大事。大事是突兀的、令人惊讶的,也是不可持续的。他们来到一块略显平坦的地方,昌静说:“歇会,累了。”他们坐下来,下面是落叶和大地。昌静从她的小坤包里掏出一包餐巾纸,抽出一张递给乌去纱,又抽出一张擦着自己的眉、额、脸、颈、臂等部位。乌去纱没有擦,他拿着餐巾纸先放到鼻子底下闻一闻,一缕芳香飘进鼻孔,他笑了。他抬手用T恤衫的短袖擦了一把脸上和额上的汗。昌静扔掉手中刚擦完汗的餐巾纸,准备再抽一张时,发现了乌去纱这一动作。她不解:“给你餐巾纸是用来擦汗的呀。”乌去纱不好意思:“我习惯这样擦。”昌静说:“你是大学生了,可不能这样土气哦。”乌去纱说:“男孩子跟女孩子的适应性可能不同。我看很多乡下女孩子,进城半年一年,和城里姑娘就没得两样了。男孩子则和原来在乡下如出一辙,土老帽还是土老帽。”昌静说:“好像是这么回事,那为什么会这样呢?”乌去纱想了想,说道:“应该是性别差异吧。女孩子比较注重外在的东西,所以形象和形式上改变得很快。男孩子更渴望提高内在实力,因此他们往往不修边幅。”昌静红扑扑的脸望着他:“你真棒,说这些话的男生和拿着一张餐巾纸在鼻子底下嗅的男生好难联系起来哩。”乌去纱看着他前面一棵年岁不小却被扭曲的檀木,他也许想起歪脖子班主任,也许没有想起任何东西,他直落落地答道:“但他们正是同一个人。”

“读大学真好,可以有那么多知识,让人羡慕!”

“你当初为什么不考大学?”

“别提了。在课堂上实在是读不进书,心里总有一股抵触情绪,好像读书是一种惩罚。一本书看老半天还在原处,上课不知道老师讲些什么。老师骂我,‘以你的聪明,对付考试应该是小菜一碟,你要把聪明用到学习上来啊。’但我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我偏偏不能把聪明用到学习上来,为什么我做其他事情聪明,偏偏读书就不聪明了呢!我使出浑身解数,我自己骂自己,甚至自残,都不行。我仍然让别人觉得我聪明却是一个成绩不好的女生。我终于对自己绝望了,为了不再花家里的钱,我辍学去广州学理发。我师傅也说我聪明,他说我是他的弟子里面上手最快、理得最好的。你说,聪明人为什么读不进书,是不是还是因为她蠢呢?”

“这说明你只有一些小聪明咧。”乌去纱本想开句玩笑,但他想起吴盈盈,一个同样尽了最大努力却得不到好成绩的女生,她在哪里呢?楼上那双眼睛,曾经照亮了他的那双眼睛,在透过密林的所有光线中,有没有她的那一束?他感到一阵燥热。不知什么时候,昌静的头靠在了他的肩上。他才发现,他沉默得太久,忘了回答她刚提出的问题。

“我觉得成绩不好与聪不聪明没有太大关系。成绩好坏是相对的,很多读中学时成绩不错的,一进大学就不算好了,不能说他读中学时聪明,到大学变蠢了。况且,有些不会读书的人动手能力强,你应该属于这一类;反而有些死读书的分数高,成绩好,以后不一定有用,我可能就是这一类。”

“这话听起来舒服,但你不能贬低自己。”

“我不是贬低自己,是对自己的客观评价。我的准则是:宁愿低看,也不要高看自己;宁愿高看,也不要低看别人。这是蠢人的蠢办法。”

“你是真聪明。我那点聪明跟你比,算个啥。”

“哈哈,我们有一个共性,都习惯贬低自己。”

“还不是因为你,传染了你的。打你!”

昌静一巴掌拍在乌去纱伸直的腿上。这又成了密林里发生的一件大事。许多从寂静里生出的小鸟欢快地飞跃起来,它们把溅落的树叶调皮地扔到下面坐着的两个人身上,比赛看谁扔得最准,结果谁也没扔中。树叶在乌去纱和昌静周围纷纷扬扬。像无数轻灵的雪花,即将落到地上时忽地又飞起来,再作一次美丽的绽放;像无数温情的箭矢,即将射中目标时蓦然疾速坠落,展示一种出人意表的开心的姿势。

等乌去纱从落叶的梦中醒来,已是冬天的一个早晨。几个月前,他和昌静第一次游岳麓山的场景历历在目。现在,昌静是他人生中第一个正式的女朋友了。同学们问他为什么找一个发廊妹做女朋友。他回答不上来。他从没有刻意去找一个发廊妹做女朋友,也没有想过因为一个女孩是发廊妹而不要她做女朋友。在同学们诡异的腔调和狐疑的目光里,“发廊妹”三个字似乎代表着另一种见不得人的身份。但他清楚,昌静不可能是那样的人,“发廊妹”与理发师截然不同。她只是读少了书,谁说理发师一定不如大学生优秀?他这种想法在习惯思维和传统观念里格格不入,同学们认为他的说法纯粹是为自己的冲动找一个理由。

他进大学后结交的最好的朋友鞠安仁,态度尤其强硬。他对着乌去纱吼道:“你完全可以找到比她更好的,比如说更有品位。她也能够找到比你更好的,比如说更有钱。”乌去纱对鞠安仁如此低看昌静非常气愤,他怒斥鞠安仁的论调是一种歧视,是大学生对非大学生的身份歧视。鞠安仁马上指责他头脑发热,与昌静拍拖实际上是暗恋吴盈盈失败之后的自我补偿,是对别人的不负责任,对自己的不负责任,对前一段感情的不负责任。乌去纱问鞠安仁:“那你说我该怎么办?”鞠安仁明确地说:“你现在根本不应该谈恋爱,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谈恋爱。”乌去纱心里一震,鞠安仁的话像一块石头砸在他心上,他感觉到痛,但又感到这种痛是他心中固有的,那块石头只是一个触媒,把它牵引了出来。

寝室门开了。昌静提着一袋扎得严严实实的小笼包,来到乌去纱床前,把包子连着塑料袋放进饭盆里,盖好盖子。再披开乌去纱床上的蚊帐,钻进去,把冻得像块冰的手伸进乌去纱的被窝,那里有足够的暖手工具,有足够的温度,有足够的爱心和意志力。

昌静进来,标志着这个寝室一天的开始。不知何时,形成了这么一种惯性。为安全起见,晚上睡觉寝室门必须是拴着的,这样昌静一来就得有某位早醒的室友帮她开门,这个“室友”大部分时候当然是乌去纱本人,少部分时候因为他睡得太沉由其他室友颇不情愿地代劳。不情愿的主要原因并不是吝啬这一点举手之劳,而是身上实在穿得太少,跑出来跟一个不是自己女朋友的女孩子开门,难为情。

慢慢地,情况有了很大的改变。大伙儿都把能在清晨为一个不是自己女朋友的女孩子开门当作一种荣幸,当作一种无需回报的助人为乐,当作快乐一天的开始。这一改变缘于格局的变化——室友们纷纷有了自己的女朋友,她们多为本校、本系甚至本班的同学,有的是老乡。室友们仿效乌去纱,让这些女孩子每天来送早餐。他们说,追女孩子的时候费力甚勤,追到之后就应该享受服务了。天刚蒙蒙亮,寝室里开始花寻柳问,蜂飞蝶舞。清晨第一声轻轻的叩门,谁也不知道是谁的女朋友,醒来的都会高高兴兴去开门。如果是自己的女友,开门自然是分内事;如果是别人的女友,算是送出一份人情,下次让别人为自己女友开门便顺理成章。既然必有回报,做这件事便能产生一种特殊的轻松、大度,无须考虑到回报的层面上去。

昌静无疑是这些女友中服务最为到位的。她虽然没有星期天的概念,但每天上午十点上班,使她在一天的开头拥有足够多的时间。她也是所有女友中唯一一位拿工资的,她看上去比她们更成熟,更有条理,更懂得轻重。她像妈妈和姐姐一样照顾着乌去纱,把乌去纱的日常生活整饬得服服帖帖。昌静好比乌去纱日常生活这张门上的一只猫眼,透过这只猫眼,他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看到门外“幸福”的面庞和身影。

虽有零星的冰冻,但这个冬天一直没有冷得下来。暖,好比一只毛茸茸、脏兮兮的小兽,直往人身上蹿,让人闪避不及。有天晚上,昌静下班后,来学校找到正在教室晚自习的乌去纱,邀他一起去湘江边散步。他们边走边说边笑,走着一条条熟悉的路,说和笑也都是熟悉的。

他们经朱张渡下到湘江,沿着干涸的河道,走到柳叶洲。在春天,是没有柳叶洲这个名字的,春水淹没了它,看不出一丝痕迹。那时,从岸上向柳叶洲的方向望过去,压根儿想不到水下面还会有一个避孕套和卫生纸扔得到处都是的小洲。到了秋天,江水像树上的叶子被风吹得越来越少,河道里会慢慢凸现出一条形似柳叶的沙洲,上面长满高高的蒿、苇等杂草。看上去触手可及、走起来却相当遥远的对面,正是闻名中外的橘子洲头。那里已被辟为景区,轻易不会出现避孕套之类的玩意。柳叶洲上的自由正是人们所追求的,不需要付出多少代价就能充分享受的自由,以及这种自由所带来的快感。柳叶洲无需承担责任,它每年只有四五个月时间的寿命,全部奉献给了追求自由与欢爱的年轻学子,它在涌荡的欲望中保持着镇定与包容。它既不是上帝,不会野蛮驱逐成双成对的亚当、夏娃;它也不是撒旦,不会用禁果去不怀好意地引诱他们。它只是一片冬天的柳叶,是冬天里的春天,是枯枝里燃烧的暗火,是林中的响箭。

他们来到一处三面围着苇草的地方坐下,这是他们的“老地方”了。老地方寓示着驾轻就熟、心照不宣,寓示着没有繁杂手续的互相交付。岳麓山是老地方,柳叶洲是老地方,他们身体上所有的部位都是老地方,爱欲对它们熟门熟路。刚坐下来,两双手和两张嘴很快找到它们的对应点。毛衣、外套和牛仔裤铺在草地上。整个柳叶洲,整个冬天,都被这两具发出巨大热能的躯体,烘得更加温暖起来。

新学期,乌去纱没被选上班长。与他关系不错的魏上游老师问他愿不愿意出任系学生会生活部副部长,有一个空缺。乌去纱觉得自己生活上的事情都顾不过来,哪有工夫去管别人生活上的事,便谢绝了,索性做一名普通学生,全身心投入到学习和恋爱中去。

一张1982年版的五元钞票滑出乌去纱的口袋,掉落在篮球场西头的花坛边。那里栽着一排长得呆头呆脑的冬青树,一副被遗弃的样子,但又有被修剪过的痕迹。刚下过这个春天的第N场雨,花坛里的泥巴跳到路上,再被一双双青春的脚印带往远处。那张1982年版的五元人民币一直想偷渡出去,消费一下外面的大好春光,苦于没有机会。这时,乌去纱把两只手插进了自己的口袋,钞票缩小身子,紧紧贴在他手指背面的夹缝处,稍微嵌进去一点点。这个度务必拿捏得准,不嵌进一点等会跟不出去,嵌进去太多则会引起手的警觉,那只手就会将它死死摁在口袋底部,让它永世不得翻身。正好,感冒尚未痊愈的乌去纱要把手抽出去擤鼻涕。因为吃了感冒药,鼻涕由浓转清,流得像火车一样快。乌去纱捏住鼻子两侧,斜着身子,对着花坛里面某株呆头呆脑的冬青用力一甩,一列火车与冬青树上一群正在开会的椭圆形叶片迎面相撞,参与旁听的那只黄色蝴蝶如果不是跑得快,早已葬身轮下。它被惊吓得好长时间都不敢回到事故原发地,也不敢栖止到别的冬青树上,天晓得下一列火车要去撞谁,于是只好不停地在空中飞着。它亲眼看见一张钞票从乌去纱口袋里溜出来,借着火车与树叶相撞时的风势,略略改变方向,落到前面那株冬青树的下面。蝴蝶纳闷:这是哪里飘来的不明飞行物?它飞过去看个究竟,发现那不明飞行物躺在树下的隐蔽处不动了。真奇怪,它的整个身躯就像一张方形脸块,浮动着既疲惫又兴奋的神情。它不敢近前,何况低空飞行对它是一个考验。当它赶回大本营唤了两个伙伴来参观它发现的秘密时,“不明飞行物”却已不见踪影,弄得伙伴们嘲笑它是为了出风头而撒谎。它有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索性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

昨天晚上,昌静说,火车站附近的金苹果服装市场有大量打折衣服买。乌去纱对逛市场毫无兴趣,里面人多东西多,无论在打折还是不打折的商品面前,无论在态度和气还是恶劣的商家面前,乌去纱获得最多的总是一种屈辱感。因囊中羞涩而产生的屈辱,哪怕是努力和气生财的人送给你一个宽容的笑,都像一把抹了蜜糖的刀子,甜甜地架在你的脖子上。金苹果服装市场由一个很大的废旧仓库改造而成,乌去纱一到门口,胃就翻腾得厉害,他担心像读高中时看到的邱雁雁一样,从嘴里蹦出一只蛤蟆来。昌静对他这种表现很不满意,认为他是故意做出让人同情的丑态。乌去纱有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但他不能离开,只能硬着头皮进去,让自己像一片被撕碎的纸屑,在滚滚人浪中载沉载浮。

昌静拉着乌去纱的手,用汗粘住,乌去纱几次试图抽出来,均未遂。旁边时常有羡慕的目光漂过来或者砸过来。漂过来的目光轻浮地落在昌静身上,乌去纱对这种目光再熟悉不过,因为他当初也曾以这样的目光对昌静进行过轻薄。砸过来的目光则重重地落在乌去纱身上,源自男性本能的嫉妒,内心充满着躁动和取代的欲望。乌去纱宁愿承受这种砸过来的目光,也不愿意看到漂过来的目光,他千方百计护住昌静,凡看到有不怀好意的目光出现,他就奋不顾身地堵上去。遗憾的是,他分身乏术,每次只能堵一面,其余三面无暇顾及。好在他身手敏捷,左右腾挪,把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大有单骑救主的威风,看得旁人一愣一愣。昌静对他的表演很疑惑,以为是他继作呕之后耍出的另一花招。但这比作呕有意思得多,便听之任之,她正好赢得时间和空间一家一家地试衣服。昌静最喜欢试穿又薄、又透、又轻的衣服,在乌去纱看来,那些衣服穿在身上几乎等于没穿。所以,每当昌静妩媚地向他求证好不好看时,他必不由自主地摇头,即便他心里觉得很好看,也没有办法让自己的头颅点一点。他在用道德的盾牌拼命抵挡昌静审美的利刃,但内心的道德堤坝早已被审美的洪水冲垮。昌静的胸部更加饱满,把衣服撑得像胀满空气,里面轻盈得有如无物。这种轻盈的饱满更加刺激人的感官,乌去纱突然有一种冲进试衣间,剥下昌静衣服的欲望。理性的乌去纱骂着自己,再没有比这更愚蠢的欲望了。可欲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的裆部高高耸立起来。他有些慌,先是把手伸进裤口袋,摁住里面那根反骨,这样走起路来很是别扭,两条腿仿佛隔了一道山梁,横竖绕不过去,也走不到一块。趁昌静试衣的当儿,乌去纱在店里一张沙发上坐了会,极力平静自己的心绪。他望着四周花花绿绿的衣服,想象这些衣服全部向他拥来,自动穿到他的身上,把他一层一层裹起,像精美包装里的礼品。人类的经验是,凡包装精美的礼品,都名不副实,物差所值。乌去纱不想做这样的礼品,更不想要那样的包装,但现在置身于这种环境,那些他一分钱都没有付出的时装对他形成包围,扮着鬼脸拼命向他献媚。昌静想过这些挂着、摆着、折着的衣服她不花钱也可以拥有吗?她花很多钱只能拥有其中一样,不花一分钱她却全部拥有,个中道理她岂会明白。其实乌去纱也不明白,他这样想只是要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做到了。乌去纱笔直地站起来,觉得自己长高了不少,这使他的情绪大为好转。昌静穿着一件淡绿色连衣裙走出试衣间,妩媚地问乌去纱:“好看不?”乌去纱近乎木讷地点点头。昌静高兴得眉开眼笑:“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把钱数给营业员后,兴致勃勃回试衣间换衣服去了。营业员,那位额角有一颗硕大黑痣的妇女,把要找回的五元钱递给乌去纱。这是一张1982年版的五元钞票,他瞧了一眼,塞进自己右侧的裤口袋里。

乌去纱提着装了绿色连衣裙的纸袋,急不可耐地走出金苹果的大门。之所以这样急,一是因为他急于摆脱那个试图免费包装他的环境,他无法看到自己在那种包装中体现的价值,也承受不了那些时装对自己的戏谑;二是他对昌静的欲望只是压抑着,不曾消失,这种压抑一旦不能消失,就会产生强烈的反弹。柳叶洲已在水下几米的深处了,吃过晚饭,他想带昌静去岳麓山赫石坡,那里也是“老地方”。但他没有料到,那张1982年版的五元纸币会像越狱犯一样从口袋里溜出去,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到寝室,乌去纱气都没歇,拿着两只瓷盆要去食堂打饭。昌静忽然大叫一声:“糟糕,那个营业员没找钱!”乌去纱到了门口,回过头说:“她给了我咧。”昌静转而一笑:“早不说,害得老娘差点吐血。”乌去纱说:“你吐血,那是吐出牡丹一朵朵啊。”昌静把手伸过去:“钱给我,放在你那我不放心。”

乌去纱的手伸进裤口袋,在里面鼓捣一阵,脸上煞然变色。赶忙把另一只手伸进另一只裤口袋。再把手在自己的衬衣口袋处拍了拍,然后拍遍自己全身,眼睛慌乱地看着地上。昌静惊问:“怎么了?”乌去纱惶惑地说:“钱不见了。”

“你莫吓我,五块钱,好大一张票子,哪会不见的?”

“明明放在右边裤口袋的,公交车上我怕扒手,特意将手塞在这个口袋里。”

“钱没长脚,你防得这么严,它跑得了?”

丢了钱,乌去纱感到很难受,昌静的质问让他更加窝火:“你的意思是我私吞了?”

“你连自己都管不住,哪能管得了钱,谁叫你把钱放进自己口袋里,你拿了之后马上给我嘛……”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互不相让,逐渐升级。室友们害怕火药会溅到自己身上,又不好意思劝架,走为上策,去食堂吃饭了。乌去纱平日温文尔雅,憋急了却是一头犟驴,他气得抓起饭盒冲出门一走了之。

乌去纱独自坐在学生食堂里,把晚餐和怒气一起消化了。磨蹭良久,他带了一盒饭回寝室。昌静早走了。想想也是,她怎么可能一个人留在寝室里呢?乌去纱把带上来的饭菜倒进洗漱室的潲水桶。饭菜呼啦跌入那深渊里去,新鲜的时候一股香味,此刻与桶里的溷积物打成一片,散发出难闻的溽气。下午在超市涌动的欲望被一张1982年版的五元钞票消耗得一干二净,乌去纱四仰八叉躺在单人床上,发出轻微的叹息。平时,他和昌静两个人挤在床上没觉得床窄,现在他一个人躺着,连翻身的余地都没有。他无事生非地两两比较,得出一个不算有趣的结论:

人在兴奋,尤其是肉体的兴奋时,会让自己紧缩,缩成一种武器,一种力量,就像一往无前的猛兽。而人在愤怒时,会使自我膨胀,膨胀得像一个沙袋,一个充气包,仿佛无所适从的怪物。

平和是人的常态。乌去纱从床上弹起来,他想做一个回到常态的人。他一点点滤尽体内的怒气,恢复了平和。他背着书包向教学楼走去,走到中文系的院子,忽然抬头看见二楼有个人在看着自己。朦胧夜色中,那目光非常明亮,带着微笑。虽然樟树的枝叶有所遮拦,但丝毫没有影响那目光的穿透力。“看上去像鞠安仁的,也许他知道了我和昌静吵架的事,心里高兴着呢,迫不及待地在那里等我。也颇像歪脖子班主任的,看过来的目光与颈部有一个明显的角度,歪脖子班主任正是这样看人的。但歪脖子班主任不可能在这里出现,这种幻觉骗不了人。”二楼是大二的地盘,比他们高一届的乌去纱平日很少去那层楼逗留,除了几个老乡,其他人也不认识。二年级的老乡中,有一个叫周万年的男生是吴盈盈班上的,他在学校听到过乌去纱的赫赫大名。当然,他可能不知道乌去纱和吴盈盈的事,乌去纱对此亦不置一词。“那目光肯定不是周万年的,他是一个胖子,目光柔和地蜷缩在丰厚的脂肪里,像两只备受溺爱的宠物,不可能有如此明亮和精锐。”他噔噔噔地一步跨过两三级台阶,上到二楼,逡巡了一番,正如他想到的,楼上走廊里没有人。他尽快跑上来,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让自己产生错觉。但走廊是空的,所有人都安静地坐在教室里自习。教室里灯光明亮,透过窗棂,映射到走廊上。乌去纱特意又下到一楼,从刚才的地方走过,二楼那双明亮的眼睛不见了。乌去纱基本认定,刚才那双明亮的眼睛是教室灯光产生的奇异效果。后来不见了,是因为他已经参透玄机,所以那种效果就还原成了普通的灯光。

乌去纱来到三楼自己的教室。几个室友也在里面,他们用一种相同的异样眼神长时间看着他,好像慰问从灾区逃出来的难民。乌去纱从书包里掏出《红楼梦》,几天前在图书馆借的。《红楼梦》是他的选修课。上课的唐教授激情澎湃,可惜一口湘乡话,听起来很吃力。但他喜欢这门课,刚开始他一个字一个字去抠唐教授讲课的内容,发现没有办法跟上他。教授的湘乡话讲得太流利了。后来,他找到一个好办法,上课时不做笔记,专心琢磨教授讲课的味道,看他的表情、动作,听他的语调、口气,听得懂的就听,听不懂的就看;课后再找湘乡籍同学,把他们的笔记抄下来,一边抄一边想象唐教授上课时的神态,还真能融会贯通。“看原著是最重要的。”教授一再强调,“听我讲《红楼梦》,那是我的《红楼梦》,你们必须自己去读,甚至要一读再读,去找到那个属于你们自己的《红楼梦》。”有同学站起来问:“我们何必一定要找到属于自己的《红楼梦》,找不到有什么关系呢?”教授抬起头,目光从老花镜框上沿,突破早期白内障的重围发射出来,把那同学上下打量个遍,没好气地说:“这个还要问我,是你自己选修的《红楼梦》啊!”课堂上一片大笑。教授又将从老花镜框上沿发射出来的浑浊目光扫向整个教室,仿佛一架出了故障的探照灯,灯架在旋转,光却暗得可怜。唐教授这句话让下一次来听课的学生少了一半。不过,他丝毫不以为意,继续他老人家的激情授课。这以后,乌去纱再面对教授讲课的表情、动作和语气,便生出一种滑稽的感觉来。这种滑稽的感觉反而刺激乌去纱认真捧读原著,间接达到了教授的旨意。这究竟是学生的歪打正着,还是教授的苦心孤诣,无法分得清楚。我们不妨把它看作是教授光辉教育思想和高超教育手段的体现吧。

一个和尚招摇过市,一边唱着《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可见,世界上是真没有神仙啊,做神仙要忘记功名,忘记了功名还要忘记金银,忘记了金银还要抛却爱情,抛却爱情之后还要抛却亲情……人本是功名利禄、亲情爱情的集合体,如何能忘得了、抛得了呢?功名利禄、亲情爱情不是坏事,也不见得是好事,但它们是人之所以成为人的元素,是人的血液、毛发和骨骼。这些元素大概很让人受苦受累,所以,人们便虚拟出能把这些元素统统忘记、抛却的“神仙”来。神仙永远只是人大脑里的一个概念。《红楼梦》以“好了歌”打头,昭示着“好”与“了”是不可分割的。世上本没有好,“了”才是好,“好”也便了。以“好了”为歌,其实是告诉人们,人生的一切都“不好”,只到“了”了为止,那就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世上也本没有干净,全部“了”了,落得个白茫茫一片,才算是真正的干净。整个一部红楼,说的便是“不好”“不净”,是难了之了,未了之了,不了之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人们又不愿意去“了”呢?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对“了”可是重大打击啊。也就是说,人们在理论上都认为“了”就是好,可在实际生活中,却宁愿不好也不要“了”。这种分歧究竟是如何产生的,乌去纱一头雾水。

第二天,昌静没有来送早餐。乌去纱在床上躺到九点多钟,肚子里先是有面鼓在敲,然后是好多面鼓东敲敲、西敲敲,最后是无数面鼓一齐敲。乌去纱觉得自己堕落了,一天没有女朋友,就不想出去吃早餐,连课都给逃上了。逃课平时倒是常事,可自从和昌静恋爱后,没吃早餐的情况就很少见了。他觉得生活中有了很大的缺失,仿佛一道发生了泥石流的山梁。

十点半,乌去纱去了珍珍发屋。他从没来过这个湘江西岸最大的发屋。有几次昌静说她做东,请乌去纱到珍珍来理发。乌去纱不从,那里太贵,他有一种本能的反感。昌静总是说他放不下大学生架子,乌去纱摇摇头,偶尔回她一句:“你以前说我土气,更准确些。”

发屋里摆着两排十多张围椅,墙上尽是镜子,晃得眼光在空中飞,落不下来。俄顷,只见五六个头发式样怪异的小伙子和姑娘挤在一张沙发上说笑,另一个小伙子在理发,手上的剪子飞快地绞着下面茂密的发丛。从沙发上站起一个小伙子,脸上的开朗分明是刚才说笑的余绪,而不是专门赠给顾客的礼品。他向乌去纱走来:

“洗发还是剪头?”

乌去纱确定没有看到昌静,问道:“昌静上班吗?”

“她到男朋友那里去了。”小伙子不假思索地说。

“不会吧。我就是她男朋友。”乌去纱也不假思索地说。

“啊!”大家一齐望向他,连全神贯注在别人脑袋上理发的那个小伙子也抬起头,他手上的动作明显放慢了,弄得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客人扭过披满碎发的脸,不解地看着他。没有人嘴里发出“啊”这个语气字,但空气中浮荡着这个字的气息。

“你是那个大学生?”小伙子问道,一边对他的同伴们暧昧地笑着。

乌去纱点点头,对他的无礼有些恼怒,懒得作声。这时沙发上蹦起来一个女孩子,用故意揉捏出的娇慢语调,像是对乌去纱说,又像是对她的同伴说,眼睛却望着理发台上一瓶打开的焗油。

“昌静呀昌静,老是吹嘘自己找了一个高大、帅气的大学生男朋友。我看除性别基本准确之外,其余都有水分哦。”

乌去纱冷静地离开了珍珍发屋,他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受到这样的侮辱。事实证明,当初他不愿来这里理发是何等明智。回到学校,碰上鞠安仁从图书馆出来,乌去纱气愤地跟好朋友讲了在珍珍发屋的遭遇。鞠安仁像个老学究,谆谆告诫乌去纱:“你以为昌静跟他们有很大的区别吗?”乌去纱无语,这话肯定不会让他高兴,他觉得昌静无论如何和这些人不一样。鞠安仁才不管乌去纱高不高兴,他是个学术型人才,必须把自己的理论贯彻到底。

“你是当局者迷,所以忽略了常识。在山顶上生长的树和在山脚下生长的树绝对是不同的。它们能走到一起吗?你和昌静就是这样,一个是在山顶上生长的树,一个是在山脚下生长的树。执意把山顶的树移到山脚,或者把山脚的树移到山顶,都是好心办坏事。”

“你说的有道理,但过于绝对。你也忽略了一个常识,树挪死,可人挪活啊。”

“我不和你争。因为友好,所以直率,但不要争吵。我再说一句,说完我吃中饭去了,你去找你的昌静。你知道吗?昌静把你吹得那么高大、帅气,就是想把你这株山顶的树移到山脚下去。而你固执地认为昌静有品位,就是想把山脚的树移到山顶上来。昌静有没有品位我不多嘴,可你高大、帅气吗?情人眼里出西施是爱情中最危险的毒药,何况情人眼里再出西施,也不会随随便便让你增高十公分吧?西施化其实是妖魔化。在恋爱中西施化的情侣,在婚姻生活中最容易妖魔化对方。这是我从叔本华哲学中得出的真谛。”

“你呀,就会纸上谈兵。不过,我还是感谢你。你的话虽不见得正确,但给了我一种很好的参照,让我看到生活中可能出现的另一番景象。”

“你说我偏执,其实你这何尝不是一种偏执,甚至比我更偏执。没吃过葡萄就说葡萄酸固然不对,吃了葡萄明明是酸的却硬要说成甜的难道不是更大的错误?”

“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吃的是酸的呢?”

“呵呵,没文化的人就这样,还把庄子那一套搬出来,你抽空也看点弗洛伊德,看点尼采和叔本华,只背得几句老庄和孔孟如何算得上当代大学生?亏你考试成绩比我好那么多,书却读成一锅粥。”

“我面临的是生活问题,而你说的全是理论问题。老朋友,我劝你也找个女朋友,尝尝生活的酸甜苦辣后,我们再好好交流。”

鞠安仁摇摇头,一边死死地盯着乌去纱,仿佛他是西方哲学中一个佶屈聱牙的句子。随后,他便用自己的方式对这个句子作出理所当然的注释,并巧妙地化解了这一难点。他紧握着乌去纱的手,说生活上的问题比理论上的问题容易解决得多,叫他不要着急,顺其自然,千万不要什么事情都一肩扛,累死自己,别人也不会轻松。听了好朋友这些诚恳的话,乌去纱心里受用得多,他爽快同意了向鞠安仁透支三块钱饭菜票的要求。鞠安仁先前把饭菜票拿到地摊上换了书,已经饿了一天肚子。要不是那些西方思潮不好消化,吃下去一直在肚子里撑着,鞠安仁早就会支持不住了。

一抹阴影罩住了正在晚自习的乌去纱。一抹女性的柔和阴影,阴影边上长满像刺一般的光晕。乌去纱被这团光晕裹挟着,走出教室。“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就去了发屋?”乌去纱半天没吭声,他好像被问住了,或者这个问题像一个塞子突然把本来畅通的流水堵住了,乌去纱很不平静的情绪成了一个堰塞湖,时刻有被冲决的危险。“我问你呢?”昌静在发力。乌去纱觉得如果不及时泄洪,灾难将不可避免。“我为什么不能去发屋,你不是还请我去吗?”“我不是说你不能去,而是应先跟我讲一声。我请你去是要你理发啊!”“那我今天是去理发的不行吗?”“但你不是为理发去的,也没有在那里理发!”“我就是为理发去的,没有理是因为我走到那里看见那些人就不想理了,难道这点权利我都没有?”

泪水冲出昌静的眼眶。乌去纱知道,她那里也成堰塞湖了。女孩子的幸运是,她们有天生的泄洪渠道,无论悲伤,还是欢快,哭泣都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乌去纱也哭过,那是很小的时候,父亲因为一些小事打他,疼痛催生了他的泪水。他发现泪水可以止痛,痛痛快快哭一场,身上真的不那么痛了。后来,痛得多了也哭得多了,父亲的棍子或者手掌还扬在空中没落下来,疼痛马上会唤醒他,让他“哇”的一声哭开来。父亲好笑地问:“我还没打你怎么就哭了?”乌去纱说:“你心里早打了,所以我觉得痛。”父亲那扬在空中的物件便因过期而失效了。乌去纱每每得意于自己这点小聪明。读中学以后,父亲很少打他了,碰到伤心事,他从不用哭泣来解决问题。或者说,他还没有碰到过令他哭泣的伤心事。这种无师自通的坚强昭示着一个男生向一个男人的挺进,这是传统的、普遍的看法。但乌去纱的观点是,男人不会哭,表明他们扔掉了人生最宝贵的保护自己的武器。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先告诉你才能去发屋?我那样见不得人,会丢你的面子?”

“不是。我怕他们欺负你。”

“你为什么跟他们说我高大、帅气。我是大学生还不行吗?我为什么一定得是高大、帅气的大学生呢?”

“那是我故意气他们的,你不要当真。”

“从明天起,我得揠苗助长,把自己一节节拔高,变成一个高大、帅气的男人。”

“不嘛,傻瓜,你在我心目中就是最高大、帅气的。”

这句话完全泄掉了乌去纱不良情绪的堰塞湖。险情正式排解。虽然各人心里还留着争吵的遗迹,但两只手已经勾在一起。昌静的手上稍一使劲,距离较远的乌去纱立即向昌静的身体奔跑过来,被压抑了两天的欲望终于钻出重重密林,抬起了它威猛的狮子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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