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痒丨第五章 当期待已成往事

2017-01-16 16:38:28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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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之痒

作者丨吴昕孺


第五章 当期待已成往事

乌去纱把信寄出去以后,时间又悄然在他脚下拐一个弯,改变了流向。乌去纱察觉不到,他像弦上的一个音符,充满青春活力,但只能在一根丝线上跃动。三点一线,三点一线。他每天踩着同样的步子,欢而快地,看上去是那么自由。校园的围墙像长城一样蜿蜒,它更像一位年长的、板着面孔的管理者,圈养着这些风华正茂的莘莘学子。围墙之内,所有自由都是合理的,所有快乐都是合情的,所有活泼都是合法的。一旦走出围墙,或者说,年轻的学子们一旦没有了围墙的保护和照应,就会暴露出他们自由中的放纵、快乐中的轻浮、活泼中的任性。他们只是一群孩子——慈爱和装作慈爱的大人、老人们如此为围墙的必要定性。他们是荷尔蒙分泌、力比多产生、肾上腺升缩最旺盛的时候——博学和装作博学的老师、教授们这样为围墙的加固、延长投赞成票。他们是最喜欢聚众闹事的时候——威严或故作威严的领导们是围墙最大的拥趸,他们才是围墙内这个王国的主人。学生只是服从号令的臣民,听话的可能成为校园宠儿,为走向社会打下良好基础;不听话的拿不到奖学金、当不上学生干部,象牙塔竟呈现出金字塔的奇观,金字塔需要大面积的底层。碰到违规违纪者被开除出校,校方总是表现得痛心疾首又无可奈何,让人觉得再找不出比开除更仁慈的办法了。

乌去纱属于那种让人放心的学生。他的学业成绩是最不要人担心的,他没有其他特长,不能在展示技能的场合如跳舞、唱歌、写诗、绘画等领域一显身手,演讲仗着在中学夺冠的余勇,参加了一回,那次折戟后他再没报过名。他的班长也当得马马虎虎,在大学当班长更容易,毕竟考上来的都是中学里面的拔尖者,学业轻松了,大家玩心都重,一呼百应。度过大学的第一学期,人们渐渐淡化了他“准北大生”的身份,这种淡化一方面得益于时间的冲刷,另一方面是因为乌去纱没有表现出与“准北大生”相称的能力。大家开始把他当作一头误入猴群的狮子,待发现他不过也是一只猴子,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乌去纱压根儿没有想当狮子的念头,他甚至连做一头狼的想法都不那么强烈。相反,他乐于做一只猴子,倘若能弥补心灵世界的那一块缺失,做一只猴子也是值得高兴的事。

吴盈盈没有回信。乌去纱刚刚挤过那座独木桥,他深知在高考前三四个月完全无暇他顾,全部身心都扑在习题和试卷上,扑在压抑和紧张的冰层上。不回信对乌去纱是一种宽慰,看来她豁出去了,她在努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说不定奇迹真能发生。只是不回信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她已经放弃了,无论对学业,对高考,还是对他。从那静静流淌的时间的姿势里,乌去纱不祥地看到了离别的身影。他在信中告诉盈盈,歪脖子班主任说她“很努力,很沉潜,这一段有进步”,这是乌去纱撒的一个善意的谎言。歪脖子班主任了解到的真实情况是,她早已被排除在“有希望的学生”之外了,她“根本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子”,“她从没犯过错,也从没有过稍微让人看到希望的成绩单”。以乌去纱的聪明,他不会不明白歪脖子班主任信中隐含的意思,歪脖子班主任不希望自己的得意弟子找这么一个女朋友,这会耽误他的前程。信里面全是果决的语气,没有一点摇摆和商量的余地。

乌去纱很看重自己给吴盈盈写的信,他在写好寄出之前,工工整整将它们专门誊抄在一个黄壳面笔记本上。他先是从这种誊抄中感受到快乐,仿佛在字里行间又看到了那双眼睛,它迷茫而迷人的光线从每一笔画间渗透出来,辐射开来,织成一张网,随着钢笔的移动,沙沙沙地在他面前撒开、收拢,撒开、收拢。没过多久,他从誊抄中感受到的却是寂寞,这种寂寞不是无事可干,更不是无人可聊,而是从他的内心深处慢慢漫漶出来的,最终悉数凝聚在他的笔端。

越来越深、越来越厚的寂寞,像一床棉被覆盖在他身上。时序进入初春,这样大的被子对于活泼、健康,正处于火一般状态的青年乌去纱来说,显然分量过重。乌去纱本能地把这床被子踹开,踹开之后觉得全身发冷,只好又本能地抱住它,像抱紧一个即将远离的亲人。三月之后,春风化雨,被子透出一股潮气,通晚黏着乌去纱。乌去纱在睡眠中双脚飞舞,可越踹,脚越钻进被子的深处,钻进寂寞的深处。这股阴冷的潮气成功地在乌去纱身上变成一股热气,它们在乌去纱寂寞的熔炉里改造了自己,也改造了乌去纱。像沼泽中生长的水草,热气袅绕的单人床上也生长着一种叫梦的水草。白日冥想的那双眼睛在梦中清晰地出现,清晰度高到简直和现实生活没有两样。每回醒来,乌去纱不敢相信,那怎么可能会是梦呢?然而,不是梦又会是什么?一旦醒来,转瞬即逝,眼前空空如也,你被时空隧道晃了一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桃花源消失了,连门都找不着。他记得,嗜酒的爷爷生前曾做过一个梦,梦里抱着一坛子好酒。他想,他要好好享受,等热了再吃。他把酒放到炉子上去热,结果还没热好,人醒了。爷爷跺着脚抱憾不已:“要是冷吃就好了。”第二天,他又做了这个梦,还是没有喝到那坛子酒,他醒来后张开手掌拍自己的耳光:“好蠢哟,昨天没吃到今天还犯同样的错误!”第三天,他依然做了这个梦,醒来后,一个人坐在墙角,一声不吭。乌去纱上去问他:“爷爷怎么了,是不是病了?”爷爷摆摆手,以一种绝望的口气低声说:“唉,这哪里是梦,分明是命啊!”如今,那双眼睛之于乌去纱,亦如好酒之于爷爷,他与之交流的渴望与欲求,总是在开始行动之前被“醒来”化为泡影。乌去纱决定用强有力的意志,控制自己不走爷爷的老路。他要在梦幻与现实之间走出一条独特的路子,唯一的办法是,当置身梦中时,他强迫自己有着与现实同样的清醒。他不断地进行强化训练,大白天他运用意念让自己迷糊起来,逐步进入白日梦的境界,在还留着一丝清醒的时候,他像讲台上的老师挥着教鞭教育学生一样,一字一顿地对自己说:“这是做梦,这是做梦,这是做梦,这是做梦……”

强化训练一个月后,效果开始显现。在一堂古典文学课上,丰满多肉的女老师抑扬顿挫地讲着唐诗,她清亮的嗓门宛如陈子昂在幽州台上的声气。但乌去纱既不想见古人,又不想见来者,他不知不觉滑进了梦中。在梦的边缘,他使劲发出巫术般的呓语:“做梦了!”他的头歪倒在梯形教室的长条形课桌上,像一只蛰伏的豹子。终于看见吴盈盈了,还有邱雁雁,还有唐宏伟和柳志平,歪脖子班主任竟然也在里面。他们约好一起去远行,有辆大客车在一座桥上等着他们。他不知什么原因迟到了,所有人都坐在车上,他气喘呼呼地跑过去准备上车时,客车却呼隆呼隆开走了。他跟着追,拼命叫喊,但没有任何人听见,客车越开越远,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乌去纱不得不停下来,连他自己都惊讶地自我安慰道:“赶不上算了,反正是做梦。”

这种效果不足以让乌去纱控制自己的梦,做一个梦中阿Q也根本不是他强化训练的目标。唯一令人欣慰的是,强化训练使梦的质地更加坚实,不再像以前蛋壳样易碎,而是变成了一个可乐瓶子,即便摔到地上,滚得很远,也不会破损。乌去纱不知道做梦的时间是否在延长,但他感觉到梦的内容丰富多了。不再是楼上那双眼睛的惊鸿一瞥,不再是自作多情的单边放送,不再是稍纵即逝的电光石火。而是有了背景,通常在茶山上,或者小河边,有一次是在一株大樟树下面。还有了故事,虽然情节简单,主题却很明确,有时甚至直奔主题。让乌去纱高兴的是,梦中的吴盈盈更加活跃,眼睛依然那么迷人,比现实中的她多了一副笑脸,更懂得迎合别人。乌去纱终于捉住了那双眼睛,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好比大山里的一只小兔子,要抓住它太难了,乌去纱将大山拍摄下来,他在照片上抓住了那只小兔子。通过这只小兔子,又引来更多的动物,狐狸、羚羊、梅花鹿等,一一成为乌去纱的俘获物。兔子有些不起眼了,乌去纱在追逐更大的动物,这在现实中不可想象,梦里却无所不能。动物躺在乌去纱笨拙的怀里,它们一步步让乌去纱变得愈益强壮和成熟。各种各样美丽、妖媚的动物藏在一个女生体内,那个女生长着吴盈盈的模样驻扎在乌去纱的梦中。

一株大樟树本可以作为乌去纱遗精的见证,它和教学楼下面那株大樟树形同孪生,乌去纱嘭嘭嘭地射出几梭子把它吓跑了。它一跑就惊醒了乌去纱,乌去纱眼睛仍然闭着,但意识已回到了现实中,他的射击还在进行,枪枪命中了腈纶内裤的十环圈内。乌去纱瘫软在床,四仰八叉,力气被刚才打枪耗得精光。遗精对乌去纱来说,已不是新鲜事。他是在初二那年冬天开始遗精的,也是躺在学校寝室的床上,无知无觉,他早晨醒来觉得肚子上有湿湿的、黏糊糊的一块,以为自己尿床了,连忙悄悄褪掉内裤,把身上擦干净。他纳闷,床上一点没湿,尿床怎么可能不尿湿床呢?几天后,《生理卫生》课讲到了男生遗精,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扑哧一笑,很为自己能印证书上讲的事而骄傲。以前遗精都悄无声息,夜晚早安排好了一块白亮亮的版图在他肚皮上。可这回,轰隆隆的枪声深夜就把他震醒。醒来许久,枪口还散发着热气,有一股烧灼感。女生和大樟树一起被梦卷走了,刚才她还在他怀里,一只美丽的动物。

盈盈。乌去纱干结的嘴唇嗫嚅道。他对着漆黑的虚空念出这两个字,内心感受着从未有过的由性带来的快意。

一直没有收到吴盈盈的回信。乌去纱忐忑之下,仍然相信吴盈盈会按着他的指点发奋复习迎考。他期待奇迹发生。梦中对吴盈盈的占有,让他获得另一种形式的满足。他觉得,他现在与吴盈盈的关系,已经不是那种茫然的对视,而是灵与肉都有了交流、渗透与沟通。她是我的人啦!乌去纱涌现出一个很俗的念头,他不觉得这有什么羞耻,而相当于得胜之后一声酣畅淋漓的大吼。

六月初,估计要预考了,乌去纱按捺不住给吴盈盈去了一封信。他把这当作两人之间召开的一次高考誓师大会。他希望通过这封信,能给盈盈打上一剂强心针,满满地加一次油。乌去纱想象盈盈读完这封信之后,激动万分,快马加鞭,爱情的力量让她勇往直前,战无不胜,闯题海如入无人之境。

吴盈盈还真的闯进了无人之境,不仅无人,习题也没有,答案更找不到。所有人都没入了题海,只看见载沉载浮的少男少女的头颅,像漂在洪水上面外表光鲜内里腐烂的西瓜。吴盈盈站在岸上,像一根石柱,她被“忽视”钉住了。没有人看好她,她没有过独木桥的资格,所以也就没有落水的资格。她被通知去收发室拿信的时候,正好从班主任办公室出来。黑瘦的班主任脸上挂着歉疚和讨好的笑,几乎在低三下四地询问她的家庭、生活、学习情况等等。吴盈盈回答得很简单,她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是近两天来他们班上第三个被班主任请来谈话的,谈话的内容都相同——动员他们放弃参加高考。这样能提高全校的升学率,能提高老师的奖金,能提高学校的声誉,能吸引更多听话的孩子慕名进入这架高考机器,把自己从流水线上培养出来,成为一个个答题抢分的轻骑兵。而她,必须提前退伍,在高考前一个月,结束自己的大学梦。既然只是一个梦,那迟早要醒来的,迟早要破碎的。她彻底放松自己,耐心观看着班主任从头到尾复制过多遍的倾情表演,他要让落选的学生感动,让他们体会到学校如何为学生着想。“你们的基础实在太差,老师尽了最大的努力,你们也尽了最大的努力。以你们做人的品质和做事的认真,可以干很多事情,不一定非要去挤高考独木桥。去挤的大部分都会跌下来,不如早点回家准备其他事,占得先机。以后,像你们这类没有参加高考、在社会上做出了成绩的同学,我们更要请回母校来,做学生们学习、效法的榜样……”吴盈盈看着班主任,她有点可怜他。他调动全身力量,像一架正在开动的手扶拖拉机,嘴里“突突突”地吐出无数废话和废气,仿佛不这样就无法让眼前这位学生心悦诚服。实际上,无需班主任多费唇舌,吴盈盈心里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结局。但她静静地坐着,她觉得自己只有最后一次机会配合班主任的工作了,应该让他尽情满足自己的表演欲,将每一句话说到位,每一个表情做得恰到好处。何况,这样还可以增加班主任工作的“难度”,以便他去校长那里以发牢骚的形式为自己请功:劝退学生可是件棘手的事儿,要让他们明白道理,安心回家,要让他们的家长接受既成事实,不去告状,没有三寸不烂之舌和一颗真诚的心,是不可能的。当班主任吐出满腹蛛丝,最后向吴盈盈摊牌时,立即换上一副伤感的表情。吴盈盈依旧一动不动,目光静静地注视着班主任,充满了对他的蔑视和怜悯。

走出班主任办公室,吴盈盈看见邱雁雁像一只刚下过蛋的鸡婆向她跑来:“你有信,在收发室,快去,快去!”好像她不快去,那封信会被别人拿走似的。她没有加快速度,也没有乖离去收发室的方向。只有一个人这样子给她写信,这里面没有任何悬念。两股完全相反的力量在同一时候,向她发起了进攻。她知道,守是守不住了,只有撤离。

她在收发室取了那封薄薄的信,把它塞进口袋。傍晚,她信步来到学校北面的河边,掏出那封没拆开的信,将它折成一只小船,轻轻放到河里,一直看着它漂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乌去纱在放暑假的前几天,收到了一张明信片,没有落款,没有日期,没有来信地址。明信片上有两只燕子,一只燕子远远地飞在前面,它回过头招呼后面那只燕子,后面那只怎么也赶不上……这幅图下面写着一行字:

“当期待已成往事。”

字迹一目了然。乌去纱心里像有一把匕首插进来,他痛彻全身,头晕目眩,额角冒出豆大的汗珠。

期末最后一门考试结束,乌去纱急匆匆回家。家里没什么大事,妈妈又犯了坐骨神经痛,他也不知道。坐骨神经痛这个毛病在妈妈身上落户时,乌去纱还没有出世。近几年她又落下了腰肌劳损,以她对腰肌的强硬态度,不劳损才怪。在她看来,坐骨神经痛和腰肌劳损都只是命运小子试图让她闲下来的小花招、小伎俩,她才不会上当。乌去纱回到家里,看到妈妈弯着腰、斜撑一把椅子,在厨房里弄得锅碗瓢盆直响。“爸呢?”他问。“坳背宋三娭毑今日入土,去帮忙了。”宋三娭毑是宋大保和宋小卫的奶奶。宋大保和宋小卫初中没毕业就去广东打工了,算起来他有四五年没见过他们。“姐呢?”“她去秧田了。天太旱,放水时得有人守着,不然流到别人田里去了。”“那你也要歇着啊,家里没一个人,你倒在地上都不会有人看见!”“我没事,一些老毛病,怕它啥,老毛病就是养身子的。”

乌去纱到猪栏房翻出箢箕和钩扒,走了几溜田塍,挖了些田边菊和路边荆,洗干净后,再加上一把艾叶,用铁锅放在炉火上熬煮。熬好后,乌去纱把药水倒进木盆里,妈妈要在这个盛满药水的木盆里坐三十分钟。这个方子是多年前托人在雷神庙求的。每次坐过之后,妈妈都觉得好了不少。但因为要求每次坐三十分钟,一天坐三次,乌去纱不在家,家里没人监督,妈妈压根儿坐不住,好像坐在那里是受一种更大的刑罚,而忍痛操持家务倒像是刑满释放一样。她可以不服从命运小儿,但不能不听儿子的。

父亲和姐姐回来后,乌去纱不客气地批评了他们。以前,他不可能有这样的声音,父亲绝不允许有人侵犯他的威严。自从进了大学,不知不觉间,他开始拥有话语权了。父亲不再高声大气跟他说话,在父亲面前,那个说什么总是不对的乌去纱突然升格为说什么都有道理的乌去纱了。这就是中学生与大学生的区别吗?——距离不远,由于过了一座独木桥,风光自是不同。父亲和姐姐不吱声,姐姐主动做饭去了。其实,这一向都是她做饭的,之所以说“主动”,是因为她听了弟弟的批评后,走向厨房的身姿更迅捷、更柔和、更快乐。乌去纱看着姐姐,一股歉疚涌上心头。姐姐初中毕业后辍学在家,没再上高中,为了让他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她甘愿牺牲自己的前途,回到厨房、猪栏房和农村广阔的粮田菜地。

姐姐的成绩不错,在班上从未落下过前五名,她比乌去纱更均衡,由此也注定她很难在分科后冒尖。高考制度遴选的是优秀的跛脚人才,理科生对人文社科七窍生烟,而文科生对理科工科一窍不通。乌去纱便是一个典型的跛脚者,这个历史、地理常得满分,物理从没及过格的学生差点进了中国的最高学府北京大学,而他每门能打80分的姐姐面对高考很可能是一名失意者。这种傻瓜都能预见的结局,乃是因沉重家庭负担而作出的无奈前瞻,姐姐心甘情愿地放弃了。她那时的甘愿一如刚才的主动,不是发自本能,而是带有强烈的伦理学意义。

乌去纱刚刚在大学课堂上学习了伦理学,他知道,伦理在社会尤其是中国社会,主宰了人的喜怒哀乐。伦理把自然人变成社会人,把人的自然情绪变成了从社会反射而来的晴雨表。本能已无法成为情绪的依据,家庭、社会、国家才是我们行事做人的圭臬。姐姐的快乐不是她本身的快乐,而是她为弟弟作出牺牲所带来的快乐,这种快乐已经远离了本能的快感,而是一种由背叛本能的心灵对大脑和身体的主宰。心灵长期浸染在社会的大缸里,像涂满五颜六色而让观赏者误以为穿着衣服的人体一样,这种背叛完成于巧妙的遮蔽而不是无情的抛弃。

乌去纱强迫妈妈在床上休养了一个星期。妈妈行走如常,他才把箢箕和钩扒放回到猪栏房。翌日,他跟妈妈稍作交代,风火轮一般赶往母校。他自顾自埋头走路,双脚迈开像一把锋利的剪子,把故意蛇行斗折、弄得人疲惫不堪的马路一段段剪掉。他太专心于走路这件工作了,以至于他仿佛没有经过水文站、高桥镇、高桥茶厂就站到了母校面前。

母校一点都没变。一副历经沧桑的样子,颇像母亲。母校的坐骨神经痛不?母校的腰肌劳损没有?母校的血压、肝脏、心血管有问题吗?从橘平公路上看过来,这是一个青春不再、蹒跚年迈的母校。走进校门,陈旧的宿舍楼、风雨走廊两边油漆斑驳的栏杆、冒出大片青苔的台阶以及坍塌了一个墙角的教师办公室,都使人闻到一种疾病的气息。今天正好毕业班的同学来学校估分,分数像汛期过后漂浮在河面上的各种垃圾,于波峰浪谷间时隐时现,显得那么富有表现力,却又是那么不真实。他走进校园时,一群在外面聊天的同学诧异地望着他,窃窃私语。大概对他有印象,而且知道他已经圆了大学梦,奇怪他为什么会在这一天,出现在另一群做着大学梦的师弟师妹们面前。还好,没有碰到熟人,他飞快地穿过教学楼,爬上数十级台阶,来到歪脖子班主任办公室的门前,敲门。

没人应。乌去纱走到窗户边试图朝里张望,窗户严严实实地钉上了牛皮纸,连一只蚊子大的缝隙都没有。歪脖子班主任的办公室靠近那面坍塌的土墙,他在这里读书时,这面土墙还好好的。他走到土墙附近,瞅到墙那边有几块菜地。这里对我来说还是一片处女地呀,他想,脚跨过已成废墟的墙体。里面很空阔,顶头有棵酸枣树,高得不近人情,与树下正在接吻的一对同学相比,它茂密的枝丫真的算是空中楼阁了。虽然他蹑手蹑脚,没有发出声响,但菜园太安静,接吻的同学感到有人来了,他们停下动作,却没有分开,连嘴唇都没有分开,只是静止着,像一枚已在射程中的炮弹突然被一团乌云托住。乌去纱赶紧退出来,他再回到歪脖子班主任的办公室门口时,门虚掩着,老师坐在办公桌前,师母在床沿缝一件衣服。

歪脖子班主任热切地站起来,一边哮喘一边欢迎他。师母露出虎牙,算是笑了,把手上的衣服抖了抖,算是打招呼,同时也宣告衣服补完了。她顺势把连着针的线塞进嘴里用力一咬,咯噔一声,乌去纱觉得自己手臂上或者脖子那儿会有一个被咬的痕迹。他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坐下来听完歪脖子班主任一顿长时间的哮喘之后,向老师汇报在大学一年的成绩,说了些大学里面的趣事。歪脖子班主任很高兴,他像是带有预谋地问乌去纱:“没有看到吴盈盈吧?”乌去纱说:“没有。”歪脖子班主任便告诉他吴盈盈没有参加高考的情况:“她底子比纸还薄,对学习没入门,参加高考那是按鸡头啄米——白费心机。我那次找她后,她也一直没来找过我,看来自己都不抱希望。你们是如何好上的,差距这么大?”

乌去纱不知道如何回答。如果说真话,老师一定会认为是假的。如果说假话,即使老师当真,也还是假的。说假话有什么意义呢,安慰老师,还是安慰自己?“我们没有很多的交往,只是,我喜欢她这种类型的姑娘。”他终于把这句话说完整了。

“我想你们应该没有很深的交往,要是你在学校谈恋爱,我怎么会蒙在鼓里?”歪脖子班主任靠在椅背上,看上去像是正常人得意地歪着脖子,而不是那脖子本来歪着。

不,您误解了。我是说没有很多的交往,而不是没有很深的交往。交往不多,未必就不深。乌去纱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他让沉默延续着歪脖子班主任的得意。

“大学里好女孩多的是。你对自己有什么规划,以后教书、从政,还是经商?我看你比较适合从政。谈恋爱不要着急,最好能找到既性情投合又在事业上能帮助自己的,那才叫天作之合。”

乌去纱坐不住了。他敷衍几句,告辞出门,握着歪脖子班主任的手,要老师多多保重身体,这让歪脖子班主任好一阵感动。师母听了这话,也起身把他送到门口,再次给了他一个露出虎牙的笑脸。乌去纱一路小跑,下了台阶,过了教学楼,到了操场,马上要出校门,听到有人喊他:“乌去纱!”他停下来,回头望去,一个女生的白色连衣裙击中了他的眼睛。因为他在土墙里面的菜园看到的那对接吻学生,其中背对他的女生正是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色连衣裙。

“不认识我了?”邱雁雁双手握在胸前,像一个中年妇女。

“老朋友,哪会不认识。”

“吴盈盈才是你的老朋友吧!”

“你也是啊。”

“谢谢。你不知道吗?盈盈没参加高考,预考前学校就让她回去了。”

“我刚知道。为什么不给我一个信……”后面那句像是乌去纱的自言自语。

“请你理解她。我是仗着演讲方面的特长,学校才特许我参加了高考。除非天上掉馅饼,太阳从西边出,否则我们摸不到大学的边。我估了400分,还是打肿了脸来充胖子的。你成绩那么好,可能想不通像我和盈盈,为什么成绩硬是上不去。我们和其他人一样努力,但真没办法,高分永远不属于我们。”

“我能理解。为什么不告诉我?多些交流总是好的,应该还是学习方法的问题呀。”

“老师和成绩好的同学都这么讲。方法方法,我们何尝不想学到好方法,事半功倍,一招制胜!但别人的好方法,我们拿过来毫无作用。我们得到的评价只有一个字:蠢。这个字没错。我们也觉得自己蠢,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变得不蠢。”

“开玩笑,你演讲那么好,和蠢字沾不上边。盈盈也是冰雪聪明的女生。”

“你修养好。其实,老师和其他同学就是这样看我们的,太蠢了,恨铁不成钢。所以,盈盈连高考的资格都没有。我们平时极少和成绩好的同学交往,怕拖累他们,更怕让他们瞧不起。你和盈盈写信,真是一桩奇怪的事。但你知道吗?你在信中不是谆谆教诲,就是殷切鼓励,还要歪脖子老师来找她,这的确给她带来过动力,但更多的是不堪承受的压力……”

“你是说,我的信反而害了盈盈?”

“我没有这样说。至少,你不是故意要害她。但你自己察觉不到,你在字里行间表现出来的优越感。你越写信,盈盈越觉得你们之间的差距不可逾越。”

“这是她的想法,还是你的想法?”

“我们都是这样想的。”

“邱雁雁,不要放弃。请转告盈盈,高考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好机会。我们邻村有个连考八届终于考取了的……”

“连考八届?那我和盈盈都不如去死。我会再考一次,尽量给自己机会吧。不瞒你说,我曾经还想考到湘江师大去呢,但那是白日做梦。”邱雁雁不自然地笑笑,马上改了话题,“盈盈我会劝她,她去意比我更决。如果她不复读,我们也很难见面了。”

乌去纱抬头望着操场中央那棵硕大的樟树,它是镇校之宝,得四个同学伸开手臂才能合抱。在夏天的炎阳里,它撑出一方不小的绿阴。从这里望过去,那绿阴竟是乌黑一块。邱雁雁站在乌黑的绿阴边上,她的白色连衣裙非常醒目,他想起刚才菜园里那一幕,那个男生是谁?邱雁雁仿佛猜中了他的心思,笑了笑,面部迅速勾出一条阴影,像一个人轻巧地跑过去,消失在白亮亮的阳光之中。

走上橘平公路,身后传来尖厉的喇叭声。凭多年生活在公路边上、把公路作为重要玩耍场所的经验,这是一部大客车。大客车的喇叭叫得尖厉而急促,像在不耐烦地催促客人赶紧上车。如果叫得拖沓而沙哑,则是那种堆得像座山似的超载长途货车,司机很疲倦了,手指揿在喇叭上劲道不足,又怕没按响撞了人,所以软绵绵地一直按着。本地渣土车的叫声有些类似大客车,很急,仿佛就在你屁股后边,总是吓你一跳,但没有大客车那般尖厉,而是像个中年男子那样吼着。渣土车开得快,故声势大,开过去之后还要卷起浓浓尘雾将你裹住。所以,在公路上看见渣土车过来,无论大人小孩,都忙不迭跑得远远的,像躲日本鬼子。至于乡下公路出现得最多的拖拉机,无论是中型的小四轮,还是小型的手扶机,它们全身如同一个大喇叭,在十万八千里以外就可以听到它们使劲发出的、让人烦躁的“叭叭叭”响声。人们称手扶拖拉机叫“打屁虫”,对它毫不留情地予以讥讽。有时传来一声清脆的喇叭响,很好听,但根据经验,车子还在较远的地方。须臾,那清脆的声音会再响一次,这回就近了。回头看,必是不太常见的黑色乌龟壳,风驰电掣般从你眼前掠过,快得看不清里面有没有人在开。记得有一次,乌去纱和宋大保打赌。宋大保硬说刚才过去的那辆乌龟壳里根本没有司机,是小车自己在开动。乌去纱坚持乌龟壳里开车的是个女司机,他明明看见了她的长头发。双方相持不下,只好要宋小卫充当裁判。可宋小卫当时正钻在公路旁边的灌木丛里摘刺莓吃,她连是什么车过去了都不知道,随口说:“那车是个女的在开。”宋大保气得脸色发青,但宋大保和乌去纱打赌的时候,宋小卫并不在场,所以没有任何证据说明乌去纱和宋小卫有串通,宋大保只好硬生生地咽下这口气。为了讨个平衡,他恼怒地说:“乌去纱姓乌,乌龟壳也姓乌,你们都姓乌,哈哈哈!”

乌去纱稍有迟疑,后面的大客车已到跟前,明显放慢了速度,有停下来让乌去纱上车的意思。乌去纱对着驾驶室摆摆手,示意不上,大客车被一脚狠狠的油门踩得暴走,箭一般奔上前面山坡。陡峭的山坡好像被大客车压平了不少,乌去纱走上去不觉得那么累,一会儿就到了坡顶。他站在坡顶回头看一眼母校,由于山的阻隔,只能看到半边母校,恍若坐在椅子上患坐骨神经痛的母亲。

乌去纱走到高桥茶厂门口,发现两扇大铁门难得地打开了,而且开得很彻底,像一只完全睡醒了、睁得溜圆的眼睛。一条铺满黑色渣土的厂内马路直直地向里延伸,一直伸到两排高高白杨树的罅隙里。他跨过了那道门槛。不,那儿是平的,门槛是乌去纱意识里虚拟的。他特意,甚至是有些夸张地抬高了自己的脚,他也不明白这一动作有何内在含义。如果由他的本能来解释,这可能是一种刻意的谨慎,一种做好充分准备的攻坚。他第一次走在高桥茶厂的内马路上,越往前走心里越有底,他一点也不觉得这地方有多陌生。笔直的马路,高大整齐的白杨,他十分喜欢这样宏大的场景,仿佛一篇气势恢弘的骈文,他愿意做里面一个小小的逗点,而不是文章外面的读者。

白杨树持续了百余米,才在一栋厂房前结束了护送。渣土路悄悄变成柏油路,由于路面坑洼较多,反而不如前面的渣土路好走。走过两栋厂房,柏油路向右拐,看得到右边一排有三栋宿舍楼。乌去纱觉得自己不能乱走了,正好斜对面过来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中年人,他迎上去谦和地问:“请教,吴盈盈家住哪一栋?”中年人愣了愣:“吴盈盈?是刘曼丽家的女吧?应该在中间那栋三单元一楼,我不记得是三单元还是二单元了,不是三单元就是二单元。”中年人笑得很憨厚,把手准确地指过去,他手势的坚决与嘴上的犹疑形成鲜明对比。乌去纱决定相信那只朴实无华的手。以手指月,有时确是可以将手指当作月亮的,这样你才能落到现实的答案上,否则永远是一场虚幻的追寻。来到宿舍楼,看了看三单元,再看看二单元,乌去纱感觉中年人那只手指的是三单元,正好三单元一楼的门开着,他不假思索地走了过去。

里面有说话声。

“你把我那盘香功带子放在哪里了?”声音尖细,颇似古庙里翘起的飞檐,但这是一个男子发出的声音,看不见他的人。

“我哪里晓得,你自己放的,我没动过。”回答的是客厅里正坐着择菜的妇女。她肥胖的身体压在一张小板凳上,眼睛盯着手里的空心菜,耳朵在听男人讲话,没有看见站在门口的客人。

“碰哒鬼,老子一向都放在这里,肯定是你挪动了。”男子很不耐烦。

“我只拖了地板,桌上的东西没拢边!自己丢三落四,不记得就怪别人,我看你那香功白练了。”妇女的情绪跟着升级。

“阿姨好。”乌去纱赶紧趁他们你来我往的间隙,插进去一个怯生生的问候。妇女抬起头来,可能受了点惊吓,所以没有好脸色给乌去纱看。

“你找谁?”

“这是——吴盈盈家吗?”

妇女的脸色缓和下来:“是啊,她不在家。你找她有事吗?”

“没事,我是她同学。”

“哦,同学,参加了高考吗,考得好不?我家盈盈连预考都没参加呢。”

“我知道。我高她一届,现在在湘江师大读书。”

“快进来坐。”妇女起身,搬过一张椅子。乌去纱大方地坐下来。

“盈盈去怀化她姑姑家了,这一阵不会回来。你坐,我去沏茶。”妇女把菜拿到厨房去了。这时,屋里闪出一个男人,他的声音乌去纱已经熟悉了。但乌去纱万万没料到,他仍处在恶劣情绪的巅峰,指着乌去纱的鼻子连珠炮似的质问:

“你来干什么?找吴盈盈?你是她同学?比她高一届的同学来串什么门?你是来找她谈恋爱的吧?”

乌去纱对如此直截了当的发问缺乏思想准备,窘得脸上简直要淌下血来。妇女端着一碗茶出来,没好气地说:“人家同学第一次来,你发宝气咯!”

“我发宝气?有本事你问他,叫他说老实话,看我对不对!你说,你是不是来找吴盈盈谈恋爱的?”

乌去纱非常尴尬。如果说出实话,这个练香功的男人当然是赢家。可是,如果真理在这样近似于疯子的人一边,世界岂不全乱套了。他故作镇静地反问道:“盈盈难道不能谈恋爱,她到了谈恋爱的年龄吧?”

这句话像舀了一勺油泼到火上面。“她配谈恋爱?高考都没资格参加的人配谈恋爱?你的书是从屁眼里读进去的吧,你给我——走!你去谈你的恋爱,我管不着,别惹吴盈盈,听见吗?”

他没说“你给我滚”而说“你给我走”,让乌去纱颇为失望。“滚”字要是脱口而出,代表着对方极度情绪化,说明所有这些呵责都是非理性的,都是性格偏执者的妄言,他可以大度地包容、体谅。在如此激动的时候,竟能将“滚”换成“走”,在怒骂中仍能保持两军交战的基本礼仪,说明他有相当强大的内在理性。他的情绪化不过是一种有意的自我放纵,并非无法控制的情绪发泄。

“叔叔阿姨,我告辞了,请代问盈盈好。”

乌去纱出了门,妇女跟上来:“同学,不好意思,盈盈她爸最近生了病,脾气不好。他平时不这样的,请你多包涵,盈盈回来后再来玩。”

乌去纱笑道:“好的。”说这短短两个字的工夫,妇女便不见了,三单元一楼的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乌去纱的笑和答只是一场自我表演,没有观众和听众。乌去纱不甘心,模拟刚才自己的面部表情和说话腔调,再度表演了一次:

“好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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