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丨论叶梦《遍地巫风》的乡土叙事

2017-01-14 13:07:34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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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陈和西油画作品)

论叶梦《遍地巫风》的乡土叙事

作者丨段湘怀  李夫泽


叶梦是湖南著名女作家,益阳人,其散文以对女性生命体验和女性生命意识的执着探求而著称于文坛,刘锡庆教授更是在《文艺报》上盛赞其散文标志着旧散文的结束,新散文的开始。《遍地巫风》是叶梦创作的一部以故乡风土人情为主要内容的散文集,自出版后获得了广泛好评。而自其姐妹篇《乡土的背景》面世后,叶梦更是成为了益阳的文化符号。其实,仔细品读,《乡土的背景》虽然也写了一些普通人的故事,但重点突出的是益阳的文化名人,从中我们更能看到的是益阳地域文化的清晰脉络。但一位作家的存在背景,绝不仅仅是这些。笔者认为,其旧作《遍地巫风》更能让人接近作者灵魂的真实,正如叶梦自己所说:“三里桥是我的故土,是养育我生命和灵魂的地方”[1]3故本文试图从乡土叙事的角度来分析这部作品集在艺术上的一些特点,以期能更完整的呈现叶梦写作思考的背景。

一、生动自在的方言俚语的引入

语言是作家表达的载体,往往最突出的体现着作家的艺术风格,《遍地巫风》乡土叙事的一大表现就是作者大量的引入了家乡益阳的方言俚语,文风生动自在。在作品中,各种益阳的方言俚语和现代白话文结合在一起,形象生动地展现着作者存在的背景:如满老倌、颤婆婆、鲶鱼子堂客、卜瞎子、细伢子、爹爹子、草药子;如“拍拍满满”(“一进门只见正洗着的毛毛拍拍满满一脚盆” [1]11 )、“飞快”(“她常从我家门前过,挑一担纸伞走得飞快” [1]12)、“墨黑”(夏天,卜瞎子整日一个赤膊,晒得墨黑[1]25。)、“叽滑(一踩上叽滑的黄泥路面便胆战心惊[1]39)”等等;如“捏”、“点”:“满老倌像一尊神一样坐在烂棉絮当中,手上捏着一把分票子,蘸着口水一张一张地点”[1]6 、再如“氛”:“刘宝,氛一盘故事啰” [1]70 。

我们知道,方言很多时候具有普通话所不具备的表现力,它可以让作者所描写的人物、故事更具有鲜活性。如满老倌蘸着口水数钱的情景如果用普通话来表达的话你肯定感受不到那种用方言传达出来的效果;而“拍拍满满一脚盆”所具有的情景表现力就更不是我们的普通话简单几个字可以具备的了;再如方言里的“飞快”它不仅仅是传达出了速度很快的意思,在表现上还给人一种充满力量、充满生气的感觉,非常符合一双大脚从街面上风风地响过去的描写;而写刘不难的蛮劲:“是铁打的都磨融了呢!刘不难真是扮得蛮” [1]33 更绝,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把刘不难的坚强、隐忍、担当以及邻居们对她的赞美、佩服表达得淋漓尽致。除此之外,方言作为作家表达的载体,它不仅传达的是他想要表达的主旨,它同时也向外传达着一方文化的特质、精神。也就是说,当作家选择用方言进行创作的时候,他其实是选择一种精神文化的释放,他让方言释放出了许多被现代规范汉语所压抑着的文化信息、精神。比如叶梦笔下的“收骇”婆婆以及她在收骇时嘴里所发出的“波瑟-波瑟”声,再如“灵屋子”、“打时”等等,作者这样一些原汁原味的方言俚语无疑更好的保存了这样一些事物行为的神秘性,更好的呈现了地方文化的本色。

所以荒林是这么评价的:“我以为您的散文不是为方言而方言,做到了发现和激活民间话语,在场景和人物表现上,方言成为真正的血肉。”[2]22 因为方言是我们最熟悉的语言,它陪伴了我们心灵成长的过程,塑造了我们的灵魂,涵养了使用它的每一个子民,我们用方言能最自由的表达自我。叶梦自己也如是说:“我因为是益阳人,觉得用益阳话讲话和写文章最为痛快,最为尽意。”她说当她从普通话转入益阳话的对话中的时候,那种感觉“就仿佛身上缚的多层麻索子一根根不解自散,舌头突然灵活起来”,感觉益阳话使她“变成了一个鲜活的人”。[1]156

二、各具特色的市井走卒的刻画

叶梦出生于益阳城外的一条小街三里桥,在《遍地巫风》中,她以三里桥为中心,用精细的文笔,独到的感悟为这里的市井走卒们勾画了一幅人物群像,这些人物形象一个个生动活泼地出现在叶梦存在的背景里。

像具有奇异功能的华家翁妈、西湖调里的女人等等:华家翁妈会收骇,就是帮助受了惊骇,丢失了魂魄的小孩,把他们丢了的魂魄给找回来;她还会打时:谁家丢了东西,她掐指一算,口中念念有词,马上就会知道东西丢在哪个位置。此外还有西湖调流行的地方所出现的异秉女子,她们有平常人一样的生活,但同时还会一些近巫的法术,如没学过医却会看病的益阳奇女。

再如善良纯朴的刘宝、贺千岁、“来……来……”:刘宝卖了几十年黄泥巴,善良勤快、帮助人贴心帖意,不计报酬,受人喜爱。而有点驼的贺千岁则是一家粉店挑水打杂的人,他爱读诗,替人解诗细致耐烦,他还爱吹口琴,并且会打复音;但他更爱帮人义务挑水,他替人挑水分文不收,只要大家的表扬就行,他称之为“做好人好事”。还有南门的“来……来……”,这是一个负责的水手,有点结巴,但每当他划桨,过渡的时间总是比别人划的时候要快,凡是坐过他的船的人都对他有一种美好的回忆。

再看坚强而有韧性的刘不难、颤婆婆等:刘不难丈夫被划了右派,为了养活一家老小,她一年四季手不离破蔑刀,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持续了二十年,终于熬到了丈夫平反,儿女长大参加工作,女人身上的潜质被发挥到了极致;而颤婆婆在丈夫被公安局关起来后,因崽女没生活来源居然一级一级,一次又一次的上访,从益阳三里桥一直上访到长沙省革委,其中的坚韧坚持可见一斑。

其中最动人的当数满老倌、纸扎匠曹伏保、渡船老倌。土地庙里的满老倌穿着脏得发亮的没有扣子的破棉袄,腰间系着粗草索,在水码头上捡别人丢下的鱼内脏,不等煮熟,就用竹棍样的筷子夹着吃,安然、自在,毫无乞丐的卑微;纸扎匠曹伏保吃阳间的饭,为阴间的人做事,自己虽一生贫困却凭借着自己的心灵手巧扎出了一栋栋美丽精致的灵屋子,安慰了许多阳间的人,他总是扒着旱烟笑眯眯的看世界,淡定从容;渡船老倌总是悠然快活,他毫无顾忌地在大街上唱歌,喝点酒更加生猛有劲,带给人一种宣泄的痛快。

更有接生婆曾喜娘、更夫何辟、卜瞎子、做包点的白案师、卖刷把的婆婆、草药郎中廖茂爹、猫婆婆、麻石街上的各路西施等等,各行各业,众生百相,叶梦都一一描绘,用笔细致,角度独特,饱含温情。在她的笔下,这些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甚至“小人物”都活灵活现的出现在读者眼前,一一为之展现叶梦存在的独特背景——一个淳朴、自在又有点神秘的世界。

三、奇特诡异的“巫性思维”的运用

楚地多巫,楚人历来好神信鬼,叶梦在巫风盛行的益阳长大,自然深受其影响。“从小生活在益阳,在这个每一脚都能踩着神话的地方,我的心灵得到神话的滋养,那些致密的神话像一根看不见的丝,一匝一匝地缠绕于我的心灵。” [1]102,神话鬼故事涵养了叶梦细腻敏感的心灵,形成了其独特的思维感觉方式。楼肇明先生提到其散文创作特点时,提出了“巫性思维”的概念,虽没有具体定义,但强调了直觉感悟能力在这种思维中的重要性。刘锡庆教授对这种思维进行了具体的描绘:“所谓‘巫性思维’,具体说是不是有这样几方面的含义:内容的‘荒诞性’——现实与‘超现实’缠在一起,难解难分、扑朔迷离,不仅神、鬼有‘灵’,人和万物也皆有‘灵’;构思的‘奇异性’——灵与肉可以时合时离,冥界和生界可以随意游走,联想极其自由,想象十分奇颖;语言的‘诡丽性’——写‘现实’生活时语言可以平实、朴素,但一写到‘理想’时语言立即变得华美、流丽、有光彩,一写到怪异之处的语言又变得诡奇、飘逸,有巫气,轻灵多变,姿态万千。” [3]20并且认为:“在湖南作家中最得‘巫’文化精神,最具‘巫性’思维、笔墨者,当推残雪和叶梦。残雪体现在小说上,叶梦则体现在散文上。”[3]20 而叶梦的这样一种巫性思维在《遍地巫风》里自然得到了的展现。

如《更夫何辟》里对失眠的夜晚的感受:“当黑夜的声音安全沉寂,给人是一种陷入窒息的压迫,我会没有止境地往一个黑洞里跌落下去,灵魂陡做一种无力的挣扎”,[1]9但当更声响起的时候:“我仿佛从深不见底的黑洞里爬出来”,“竹梆铜锣的声音像两只温柔有力的手,拽我走出黑暗的深渊,此刻我的心中充满阳光”。[1]9 语言带给人的想象轻灵中包含着诡异,从黑夜到阳光的变化过程中,读者仿佛也经历了一个挣扎的过程。再如《曾喜娘》:“我一想起她那双男人式的骨节粗糙的大手,我一想起那双大手曾托住我湿漉漉的胴体,我便会有一种疼痛的感觉,童年的幻梦于是重演:恍惚间她持一把剪,披散着满头白发,疯婆子一样朝我扑过来。” [1]13 在作者的这样一种现实与虚幻的游走中,曾喜娘这样一个白发飘扬、有着粗糙的大手大脚的老妇形象便会带给读者一种恐怖的印象,象征着婴儿初临人世的疼痛记忆。我们再来看《卖刷把的婆婆》中的这段话:“我非常无聊地数着街上的麻石去南货店打酱油,猛然听到:‘买刷把的啵!——呃!’这亢奋悠扬的长调犹如当头棒喝,天空顿时明朗起来。那几个音符个个带着色彩,点染着天空,我的手指尖都察觉到了空气的震颤。我使劲抱住酱油瓶。一个老女人从我面前走过去。……我直觉:她就是童话中的那个老树精。” [1]67-68 在我们常人听来简简单单的一句吆喝声不经意的在作者心头千回百转,读者可以从作者这灵动飘逸,铿锵多彩的语言描写中感受到这一声吆喝在她心灵所产生的震撼。“我的精神无意中接受她吆喝的指引,她的生命力已渗入我的精神骨髓,我一听到她唱,便没来由地感到一种无拘无束的放浪的快活。” [1]68 这样一种自由诡异的思维方式总是跟一种神秘的直觉感悟联系在一起,朦胧而又神秘,具有一种直达心灵的诱惑力,显示出楚地风情对“潇湘巫女”叶梦的独特影响。

四、神秘斑斓的民俗风情描绘

在叶梦的笔下,故乡益阳就是一座巫城,她是这么写的:“这座小城里的居民好像生命力都比较脆弱。他们的肉体和灵魂总在循环往复的时光圈中的某一阶段上寻求一种庇护。每当这样的时候,他们会不顾一切地求助于某种神化了的行为和物质。我们崇拜这种物质(行为)的过程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有的纯属现代巫术。” [1]183所以有这样一句人尽皆知的话:“益阳人靠菩萨”,这个“菩萨”自然是对一切有灵物质的泛称。正因为这样一种地理环境背景,《遍地巫风》在写人写故事的过程中也相应地为读者呈现了益阳神秘斑斓的民俗风情。

《收骇婆婆》写“我”小小的灵魂如何在华家翁妈和外婆的手上传递:当“我”生病的时候,外婆会请华家翁妈为“我”收骇。华家翁妈端一碗水,把水滴弹到我的额上,两拇指从“我”额中平着往两边抹开去,一边抹,一边念念有词,突然蛾眉倒竖、双目圆睁,大喊:“啵瑟——啵瑟”,眼中放出奇异的光彩。《百家米粑粑》写用抢粑粑的方式治疗小孩的天疱疮:先讨百家米,然后做一大篮粑粑,摆在自己门口,让邻居来抢,粑粑抢光了,天疱疮也就好了。此外还有奇特的正月十五女人们请瓢尔姑神的仪式,一只普通的舀水的木瓢居然成为了有灵气的神。这样一些充满“巫”性的仪式活动无不让人感受到益阳民俗风情的神秘奇特。《芳香的节日》写端午节给小孩带菖蒲球串成的香串,带布缝的香袋、彩色丝线结成的卫生丸网袋,再加上元宵节的地花鼓、蚌壳舞、采莲船表演,让读者仿佛看到了一个个神秘芳香,色彩斑斓的快乐日子。此外还有《歌乡里的歌》,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歌。行江过湖的唱排歌,打渔的唱渔歌,结网的唱结网歌,打硪的会唱硪歌,连乞丐都唱充满文气的莲花落,还有山歌子、骂歌子、十月怀胎歌等等,不一而足。这些充满生气的歌和那些奇异的节日、仪式一起共同构成了巫城益阳遍地巫风的民俗风情特色,而这些都是叶梦创作思考的背景。

我们知道,民俗是一种地方精神文化的集中表现,它虽然表现为一种外在的形式,但这种形式之中所包含的精神却已深入这一民俗化地的人们的骨髓,时刻引导制约着他们的行为和思想。“民俗一旦形成,就成为规范人们的行为、语言、心理的一种基本力量,同时也是民众习得、传承和积累文化创造成果的一种重要方式。”[4]2 所以叶梦自己也这么说:“我读这一条街,从出生一直读到九岁,这直接影响到我对整个世界的最初认识框架的建立,不管这种框架是丰富的或是局限的,这都不可以改变。我无法选择我的出生地,就像生命无法选择一样。” [1]3-4

对于叶梦来说,故乡益阳并不仅仅意味着一个温馨温暖的回忆港湾,它更意味着精神的家园、灵魂的归宿。那些生动自在的方言俚语,那群各具特色的市井走卒,那种奇特诡异的“巫性思维”,那些神秘斑斓的民俗风情,都深深地埋藏在作者细腻、敏感的心灵里,共同构成了她灵动丰富的内心世界,共同成就了她神秘温情的乡土叙事。

(发表于《中国文学研究》2014年第一期


作者简介:段湘怀(1981-),女,汉族,湘乡人,湖南人文科技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欧美文学与女性文学。

李夫泽:(1959-),男,涟源人,湖南人文科技学院中文系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湘中作家研究。

项目基金:国家社会科学课题(12BZW096):湖湘文化百年变迁与“文学湘军”兴衰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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